第一章 阳明山下有台门镇,静谷幽深,葱翠楠竹为绕。 奚家建在镇子北边,地势比镇上高些,是传了好几代的深门大宅,据说占尽了风水地利,能俯瞰整个台门镇。 奚晚香趴在回廊之下,望着镇上一条喜庆朱红的长龙吹吹打打朝着自家老宅慢慢行进。 高高飞起的檐角时不时落下一滴积攒的水线,碧青的天幕笼上一层薄雾,如同瑶池仙境。 “好了小姐,入秋天气就凉了,在外面可多呆不得。还是随我进屋去吧,免得今儿大好的日子惹了老祖宗不高兴。”双手拱在袖管中的老婆子站在奚晚香身后,苦口婆心道。 奚晚香乖巧地转过身来,粉雕玉琢的脸蛋上一双漆黑的杏眼,口鼻脸庞都小小的,精致地像个瓷娃娃。 她前几日才从津门镇上坐着牛车过来,听闻老家的堂哥要办喜事,爹爹身子不好,娘亲要留在他身边照顾,因此才派了张妈妈陪同奚晚香一同前来贺喜。 虽然已经重生到这具八岁小女娃身体里好些天了,奚晚香还是觉得自己没法子控制好小胳膊小腿,只得走得慢慢的,不然一个不留心就得跌一跤。 “张妈妈,你知道新娘子长得好看吗?”奚晚香牵着张妈妈的手,扑闪着眼睛问道。 “那可自是好看的。听说你新过门的堂嫂子可是永州赫赫有名的簪缨世家出来的闺秀,想都不用想便定然是个绝世的美人儿。”张妈妈笑着絮絮道。 “绝世的美人……”奚晚香重复一遍,眉眼皱了皱,“是得有多好看呢。” 张妈妈眯着眼睛一笑,粗糙的手摸了摸奚晚香的脑袋。 奚家老宅规矩多,不比在家随意,且从小在都市的小家庭长大,奚晚香并不了解乡下大宅的礼仪,因而牵着张妈妈的手不由得紧了些。 堂上端端正正坐的便是自家的祖母,是整个奚家的祖宗,更是偌大一个台门镇有头有脸的人物,连乡长里长都得恭敬三分。 此时祖母微微阖着眼,一身黑中点朱的对襟薄袄,褶裙一动不动地垂下,盖住双脚。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丝不苟的小攥,面容绷着,是个不怒自威的老太太。 奚晚香静静地望着,又扫了眼轩圃中忙忙碌碌的下人,真有种电视剧中富甲一方的深宅大院的感觉。然而一般生于此类乡绅世家,许多事都身不由己罢? “晚香,来,到祖母这来。”祖母瞥到了奚晚香小小的身板,嘴角终于带了些笑意,朝着奚晚香招了招手。 晚香不想过去的,只是被张妈妈顺势推了一把,这才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了老太太跟前。 “祖母。”晚香奶声奶气地唤一声,有些拘谨地抓着衣角。 奚老太太瞧着甚是喜欢这个粉嘟嘟的小丫头,便从身边齐嬷嬷的果盘里抓了一把喜果给奚晚香,眯着眼睛道:“几年不见,你都这么大了,前儿个忙着你堂哥的婚事,竟没仔细瞧过你这丫头。如今端详着,真是可人。不过你这衣裳却寒酸了些。” 奚晚香双手捧着满满一把喜果,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得有些发白的蓝浆棉裙子,果真与昨日见到的堂姐判若云泥。 奚老太太抬着眉毛对齐嬷嬷说:“去拿清瑟丫头前两年穿过的衣裳给晚香换上,清瑟用得好,那些衣裳还崭新着呢。那件浅粉的袄子襦裙便不错,再给晚香梳个丫髻,收拾收拾才好上台面呢。” 奚晚香谢过老太太,便跟着齐嬷嬷去了后院。 在梳头的时候,奚晚香听到了前堂吹吹打打的声响,虽说明白应当谨言慎行,可孩子终究就是孩子,晚香好奇地问齐嬷嬷:“嬷嬷,爹爹说堂哥前几个月来我家当铺,还说准备过两年再成婚呢,怎的不到半年便娶了亲?” 齐嬷嬷用沾水的梳子替晚香抿了一边鬓发,望着铜镜中越发水灵娇嫩的小姑娘心化了一片,微笑着拉起晚香的手:“如今世道不太平,你祖宗说打仗总归会打到我们这山里来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便急着帮你堂哥寻了门不错的亲事。听王麻子媒婆说,是咱们永州出了名的美娘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等下你见了就知道了。” 听齐嬷嬷一路说着,奚晚香的心里对这未曾谋面的堂嫂充满了好奇,这个被夸得像仙子一样的人儿,究竟会是怎般模样? 重新到了前堂,锣鼓喧天,喜气非凡,红绸子如波纹一般垂挂在轩圃两侧,其间坠着许多鼓鼓囊囊的绸花,热闹极了。 奚晚香被齐嬷嬷牵着,走到奚老太太身边,老太太另一边则是一个比晚香高出半个头的小姑娘,面容清淡,眉毛细长细长的,如同蓼花一般清婉。她望着晚香的眸子冷冷清清的,似乎对晚香穿着自己的衣裳丝毫不在意。 这便是庶出的堂姐,奚清瑟,今年十二,比奚晚香大了四岁。 堂姐冷淡,反倒是她身边的伯母十分亲切,笑吟吟地冲奚晚香点了点头。 一炷香的时间,锣鼓声便到了跟前,一行人鱼贯而入,除却送亲的人,还有镇上前来看热闹的大人孩子,奚家是台门镇有名的乡绅富贾,办红事自然请了许多乡亲前来祝贺。 一时间满院子都挤满了人和抬进来的几大箱子嫁妆。 “新郎官,新娘子来啦!” 奚晚香不禁伸长了脖子往人群中间看。 只见自己高大的堂哥先进了门,手上挽了条红绸子,满面春风地进了门。一会儿,绸子另一端的新娘子也露了身影。 红绸掩面,绣缠校花纹霞帔流光溢彩,凤冠下的细细珠帘随着莲步轻轻晃动,从奚晚香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一个玉白小巧的下颌和修长的脖颈。 这便是堂嫂了。 奚晚香咬着唇望着与堂哥并肩站在堂下的女子,她身板柔柔,瞧着清癯纤瘦,只是站得端正雅娴,一看便是大户人家教出来有气韵底子的姑娘。 只是似乎年纪也并不很大,也许刚刚及笄罢了。 懵懵懂懂间,三拜已过,只是“送入洞房”一词还未出口,外面便传来连声的“不好了”。 奚老太太皱了眉头,看起来更是严肃:“不用管他,先行礼。” “哎。”司仪忙高声一句,“送入洞房——” 话音刚落,满院子的铜鼓喇叭便齐齐吹奏,站在屋檐下的几个丫鬟也同时撒了喜糖下去,端的热闹十分。 新人刚下去,一个小厮便慌里慌张地跑了上来,到老太太跟前喘着粗气说:“老太太不好了,不好了!” 奚老太太拍着桌板:“有话慢慢说!能有什么事,慌成这个样子。” 小厮缓了劲儿过来,才说:“永州衙门前来征兵了,说是每家每户都要出一个壮丁。人马来了许多,已经到镇上了,怕不多时就得到咱家了!” 第二章 老太太不以为然地说:“咱们家不是去年便让人顶了上去吗?有什么可慌张的,反正征兵也征不到咱们头上。” “老太太,今时可不比往日,小的多嘴问了一句那官爷,说是每家还得再交一个。我又问咱们奚家是不是可以免了,他反倒冷笑着说知府爷还专就盯着咱们这些乡绅豪吏人家,怕是逃不过去了!” 奚老太太不动声色地沉吟片刻:“不可能,世道再乱也不压地头蛇,不过恐吓罢了。” “哎哟老太太,这可玩笑不得,还是赶紧让少爷出去避一阵儿吧,小的亲眼瞧着镇上不少老板的亲儿子都被带了走,连杜员外家最宝贝的小儿子都带走了,哭得杜夫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差点儿就昏厥过去了!”小厮急得搔头挠耳的。 这下奚老太太不说话了,站在一边的冯姨娘一转眼珠子,忙朝来报的小厮使了个眼色示意其先退下,又对老太太说:“老祖宗,您看这新婚燕尔的,也不好拆散了这对鸳鸯,不如先拿些银子塞给那些来征兵的,总不至于是些个油盐不进的,也好缓个一天两天,让小夫妻恩爱恩爱。” 奚老太太扶了齐嬷嬷的手,正色道:“你让客人吃好喝好,待会儿便让旭尧出来陪着喝酒,我自会打点那些狗腿子。没眼睛的东西,连咱们奚家都敢说道着要人。” 说着,奚老太太便转到后面去了。 奚家在台门镇上有一家钱庄,两家布坊,佃户更是不少,一年下来进账的银子细软怕是数都数不过来。要打点那些征兵的官兵,不过是动用一些零碎小钱的事儿。 奚老太太本以为这次征兵不过就像先前那样,顶多塞个人上去便能了事,可谁知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 夜幕深了,奚晚香不甚喜欢酒席上的觥筹交错,坐在旁边比自己大的奚清瑟又冷冷淡淡的不喜欢说话,于是她便趁着人多杂乱悄悄溜下了椅子,甚至连一直跟着的张妈妈都没有注意到。 穿过树影重重的庑廊,一盏盏摇曳的大红灯笼悬在雕龙画凤的屋檐之下,老宅有个几十年的光景了,空气中总有一股淡淡的梨花木香气,沁人心脾。 新人的房间前面有个不大的庭院,屋内灯火通明,贴满了“喜”字的槅窗上有个坐得端端正正的剪影。 奚晚香心里的好奇愈发浓重,便上前几步,趴在没有关严实的门上偷偷看去。 门被支开一条缝儿,露出奚晚香半张白生生的小脸和一双滴溜溜的眼睛。 屋子里有股子好闻的熏香,似乎是槐花的香气,圆鼓鼓的掐丝熏香球冒出袅娜的白烟,为布置喜庆的屋子添了几分雅致。 往内厢看去,奚晚香看到一个婆子站在大红锦面铺成的床边上,丫头们端着瓜果喜糖,只是再往里面便看不见了。 晚香蹙着柔和的眉毛,想着再把门缝扒拉大点,便能瞧见堂嫂了。 都说当新娘子的那天是姑娘最美的时候,既然张妈妈和齐嬷嬷都说堂嫂本就是个不俗之人,定然要趁着最美的光景…… 还没想完,原本有些生涩的门板突然自动滑开了,奚晚香“啪叽”摔了个干脆。 “哎哟,小姑奶奶,你不在前面吃喜酒,怎的跑到这里来了?”在新娘子边上伺候的婆子三步并两步跑来,赶紧扶起奚晚香,一双大手用力揉着晚香的脑门,“可磕到哪里了?疼不疼?” 晚香欲哭无泪,原本脑门不疼的,这么一揉,开始疼了。 一声浅淡的笑声从里面传来,晚香扶着桌沿,这会子屋内的模样倒是都落到了自己眼中。 堂嫂端庄地坐在雕花大床中间,红绸依旧不偏不倚地盖住她的脸,跃跃的烛光照得屋内如同白昼,亦照得她身上的喜服亮灿灿的,好看极了。 “你可是旭尧的小堂妹?你叫什么名字?”堂嫂开口问道,语气中带着些笑意。她从薄薄的红绸子里面望去,仅仅能看到模糊的一个小小轮廓。 “我叫晚香。”堂嫂的声音真好听啊,柔柔的,却十分沉静,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 瞧着人儿小小的,梳着乖巧的双丫髻,堂嫂笑道:“晚香,人确是像晚香花儿一般精细。” 婆子松开了奚晚香的脑门,眼见着上面出现一个红通通的圆印子,心疼又担心地拉着晚香出门:“喔唷怎么说说你好呢!好好的跑到这儿来跌一跤,待会儿被老太太训道几句,可别怪我不帮你说话!” 走着,婆子又冲着屋内喊一声:“谨连丫头,看护好少夫人!” 奚晚香还沉浸在堂嫂温柔的声音里,却恍然听到奚老太太提高了音调的声音。 “这点事都办不好,你还留在奚家做什么!”连拐杖都重重敲在了地上,看来祖母怒气极甚。 两人不由得停了下来,只见一个直褂的男子扑通跪在了祖母面前:“小的尽力了,那些个官爷就是不肯收钱,听说永州那里新换了个知府爷,脾气硬得很,那些来征兵的官爷私底下也跟小的说没办法,通融不了。原来咱们使的法子这会儿都不灵光了。” 奚老太太气得站不稳,亏得一身朱红的奚旭尧赶紧上前扶了她。 奚旭尧低声在老太太耳边说:“祖母,您看要不孙儿还是先出去躲一阵吧?孙儿原本就想跟着爹去江宁做织布印花生意,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去江宁找爹罢!再说了,您孙儿还年轻有劲着呢,等过个一年半载有了本事再回来为您生养曾孙也不迟呀。” 是了,奚晚香就记得就昨天,这十九岁正血气方刚的堂哥还跟悄悄与自己玩笑说,觉得被家里这个唯一的嫡孙身份束缚死了,想要出去闯闯,闯出了名堂再回来生孩子,又说自己从没见过这个送上门来的媳妇儿,对儿女情长一点儿兴致都没有。最后,还问晚香想不想吃江宁那里的绿豆冰糕,听说又甜又糯,还不粘牙。 这下倒好,正好落了他下怀。 奚老太太扶着磨得光洁的拐杖,瞪了旭尧一眼:“别家小伙在你这个年纪,儿子都能满地撒欢了!还成天不懂事地想往外面做生意。你先和殷氏生个娃出来,让你祖母放心成不成?” 殷氏?堂嫂姓殷?这姓氏在湘南可并非世族大姓。 晚香歪着脑袋,一会儿想想绿豆冰糕香甜的味道,一会儿想到堂嫂温柔的声音。完全没有把重点放在两人的对话上。 第三章 最终,奚老太太还是叹着气,无奈地放这个宝贝孙子从后门走了。 毕竟征兵可是天大的事,一点马虎不得,若真的被抓了壮丁,没个三年五年怕是没办法回得了家。且如今北方战乱连年,马革裹尸的几率还是极大的,甚至一个不留神,连个全尸都见不着了。奚旭尧是奚家唯一的香火,倘若有个三长两短,奚老太太觉得自个儿亦没有脸面百年之后去见列祖列宗。 奚旭尧从小都挺喜欢自己这个软白包子似的小堂妹,又觉得她年纪小,与她说话放心。于是走之前他还揉了揉奚晚香的脸,笑眯眯地说:“晚香啊,堂哥去江宁了,回来的时候一定给你带绿豆糕吃。” 奚晚香前世最是喜欢那些甜糯的糕点,如今又在这么一个贪吃的小女娃身体内,不由得吞了口唾沫。看一眼老太太的背影,开心地小声说:“好,我们拉钩,堂哥你可别忘了。” 奚旭尧走后不久,官兵便执着卷帛令进了门。果真是毫不留情,只是在宅子里翻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应有的长子,为首的发了片刻愁,便只好将宅中的年纪相仿的一个小厮当作奚旭尧带了走。 好好的一场婚礼硬生生成了场闹剧,晚香有些困倦,只是整个宅子鸡飞狗跳的,也睡不着。 祖母伫立在廊檐下的身子有些佝偻,晚香拉了拉她的衣袖,轻声说:“祖母,既然他们走了,我们再把堂哥找回来吧。” 听着这稚嫩的声音,奚老太太心头一热,她扭头微笑着摸了摸晚香的脑袋:“你哥啊,早就想离开这儿了,这个不懂事的小兔崽子。跟我软磨硬泡说了多少次不想成婚,这次不过正好给了他一个借口罢了。算了,孩子大了有主见,倒是件好事。只盼望你堂哥能早日与他父亲经商成功,回来让我这个老太婆抱上曾孙才好。” 说着,老太太又想到了些什么,对身后伺候的婆子说:“让上个月从江宁回来的阿勇跟着少爷一道去,少爷走了没多久,脚程快些便能赶上。” 折腾到子时,喧腾了一整天的奚家才逐渐安静下来。入秋,蝉鸣一声接着一声。 奚晚香小小的身子躺在偌大的架子床上,玉藕般的胳膊腿呈大字躺着。锦面被子里有股暖暖的阳光香气,她有些睡不着,又觉得不应该,明明小孩子是极其贪睡的,可到现在还是毫无睡意。 于是她索性自暴自弃地睁开了眼睛,周围的景致还是没变。 自从到了这个陌生的环境,奚晚香多少次祈祷,一觉醒来,能够重新看到父母絮絮叨叨为自己操心的模样,就算爹妈还是让人受不了地整天催促她相亲,用周围人早已结婚生子的例子来强迫她做同样的事。现在想来,那些话倒也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 奚晚香深深地叹了口气,尽管表现在一个八岁的女娃身上,如此苦大仇深的叹息甚是诡异。 不过就受不了逼婚,说走就走到湘南山区散个心,怎么就失足摔到阳明山下去了呢?还鬼使神差地成了个穷人家的小妹妹?——是的,奚家早年分了家,她奚晚香的爹爹颇有骨气地挥挥衣袖,没带走奚家一片财产,这下好了,全家跟着家徒四壁,还一身文人的酸腐之气,看不惯他哥,也就是奚晚香大伯的经商作风,便不愿向奚家开口要钱。如今只在津门镇卖些字画维持生计,一家三口时不时地喝口西北风充饥。 从爹爹口中得知,如今是明朝崇祯十二年。晚香历史没学好,也不爱看什么历史书,依稀记得这时候明朝没什么好事儿,到了气数将尽的光景,所以便闻哪哪都打仗,还有什么农民起义,不过老百姓哪里懂什么国家局势,谁都说不出个大概来,只知道这年头过日子不容易啊,喝口稀饭都得被沙子噎死。 奚晚香翻了个白眼,运气真是好,人家重生都是公主格格,再不济也得是个有头有脸的名门之后,凭什么到了自己这,身份没有就算了,还给配置了一个乱世的属性?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且更让人揪心的便是,拥有了这个女童的身体之后,似乎自己的思想习惯竟都幼稚起来了,无论是什么动作,都有着一股浓浓的……蠢萌感? 想着想着,奚晚香又软趴趴地叹了口气,不过唯一让她感兴趣的便是那遮得严严实实的堂嫂了。奚晚香伸出自己小小的手掌,对着些许凉薄的月光发了会呆,还是没想通为什么自己就重生了呢。 翌日,鸡鸣三遍,日光自碧青的东边喷薄而出。 奚晚香昨日没睡好,孩童的身子让她抱着被子醒不过来,只是照顾起居的张妈妈忒心狠,干脆利落地把被子从晚香怀中抢了走。 一番梳洗完毕之后,晚香又换上了原先朴素的蓝布褂子裙,随后便睡眼惺忪地被张妈妈牵着去了前堂。 “殷氏拜见老太太,拜见婆婆。” 刚绕过回廊,奚晚香便听到一句温恭的声音。 晚香揉了揉眼睛,天色还没亮透,屋内有些黑黢黢的。只见祖母面色淡淡的坐在正座上,边上则垂手站着眉目含笑的冯姨娘。而两人面前则跪着一个身量纤纤的女子,乌发挽成简单的垂髻,一袭天青色长褙子温柔而端庄。 堂嫂略低着头,双手托着个木盘,盘子上放了浅浅两杯云顶茶,将其稳稳地举过头顶。 奚老太太不疾不徐地拿了茶,抿一口放到一边。随后冯姨娘亦拿了另一杯,喝完之后对堂嫂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必拘礼。” 老太太颔首,淡声道:“起来吧,怕是在娘家金贵得很,没多跪过罢。” 堂嫂遂由丫头扶着起身,站到另一边,微笑道:“老太太说笑了,人伦礼仪孙媳还是懂的。” “懂得就好,婆家不比在自家,奚家虽不比你娘家原先那般煊赫,可到底还是一方乡绅大家。”奚老太太慢慢说着,眼睛瞟到不远处的奚晚香,面上才挂了点笑意,“来,晚香,见过你堂嫂。” 第四章 眼前只到自己胸口的小雪团便是昨日一下摔进自己屋子的晚香?殷瀼微微偏过头,冲着这小丫头笑了笑。黑葡萄似的眼睛扑闪扑闪,一团稚气地直直望着自己,把人瞧得心生怜惜。 殷瀼从筹备着出嫁直到今日,第一次觉得舒畅,她抿着唇,笑容清清淡淡,就像此刻清晨露气中温润含蓄的远山玉树。 她朝着傻愣愣站在原地的奚晚香招了招手:“到堂嫂这儿来,晚香。” 奚晚香小碎步跑过去的时候,没控制好自己的短腿,踩了自己一脚,结结实实地撞进了堂嫂怀中,惹了一堂的笑声。 晚香有些懊丧地抬起头,眼睛里湿漉漉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面前这个面容柔和的女子,撒娇似的唤了一声:“堂嫂。” “真乖。”殷瀼扶起奚晚香,伸出细长的手指在她小巧的鼻尖上轻轻碰了碰。 奚老太太真是越看越喜欢这个脸儿圆圆,眼睛圆圆的小孙女,从前在分家的时候被奚晚香的父亲奚远年的倔脾气气个半死,因而对才生出来没多久的小晚香也没多少好感,只觉得长大了必然随了她父亲不知变通的臭脾气。可谁知这次回来,才发觉小晚香乖巧听话,见着自己又有些怯生生的模样,甚是可人。 恰好自己庶出的孙女奚清瑟是个冰冷冷的性子,对着谁都不愿意多搭理一句的人,虽然模样倒也好看,但这性子却叫老太太欢喜不起来。 原本婚礼过后不久,奚晚香便要被张妈妈带着回津门镇。 这会子不用奚晚香开口求着张妈妈,老太太先不让晚香回去了。张妈妈无奈,却也不好违背老太太的意思,又担心晚香爹娘会担心,便只好自己一个人乘着牛车回去了。 张妈妈走了之后,老太太更是把晚香当作宝贝一般亲热地对待了 奚晚香苦恼地望着面前满满一几的糕饼点心,奚老太太拿起块杏仁酥糖放到晚香面前的白瓷小碟上,面上难得和祥地笑着:“这是镇上布坊管事从永州带来的酥糖,你祖母吃不得甜的,你可多吃些。” 晚香盯着小碟上方方正正的茶色酥糖,没忍住,想着不能忤逆老祖母的好心,便拾起来一口吞了。 果真入口即化,酥香软糯,好吃极了。 若没有这第一口,晚香觉得自己还是能忍住甜点的诱惑的,只是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一来二去,晚香吃得肚子鼓鼓囊囊的了。 然而望着面前一脸慈祥笑容的老祖宗,晚香的眉头想皱却也不敢皱。 老太太摸了摸晚香的发,把身边一直跟着的齐嬷嬷指给了晚香,说道:“你在奚家住这段时间,就由齐嬷嬷带你,一来齐嬷嬷办事我放心,照顾得周到,二来,你也得学学礼数,女工,将来好嫁个好人家。” 奚晚香肚子撑得慌,又抬头看看这个满脸温和的齐嬷嬷,点了点头:“谢谢祖母。” 西边是姨娘的宅院,奚清瑟百无聊赖地坐在铜镜前摆弄着长长流苏的步摇,身后站着个年岁比她稍长的婢女,扎了粗粗的麻花辫,眉毛上一截儿刘海服服帖帖地贴在额上,瞧着甚是顺从的模样。 “南风,你说我戴金钗子好看呢,还是玉钗子好看?”奚清瑟拿着两个尖尖的钗子,在发髻上比划着。 “小姐戴什么都好看。”被唤作南风的丫头头都没抬便轻声道。 奚清瑟在镜中看得分明,哼一声道:“你都没看我一眼。” “奴婢不敢……”南风咬着唇道。 奚清瑟放下钗子,笑了笑,便再没说话。 忽而房门被推了开,冯姨娘皱着眉头走了进来,抄着手对作揖的南风抬了抬下巴,南风便二话不说下去了。 “娘。”奚清瑟神情依旧淡淡的,只是起身朝着冯姨娘行了个礼。 “你还知道叫我娘。”冯姨娘一向和颜悦色的满月脸上露出了不快,“你可知道如今那小丫头多么得老太太的欢心,还在这里没心没肺地整天无所事事。” 奚清瑟不做声响,她早已习惯母亲喋喋不休的唠叨。不过就是想让她终有一日能跳出庶女的身份,傍棵大树,或者招赘个不错的郎君,一举继承奚家的家产。不过之前有奚旭尧这个嫡子的存在,当前好容易去做生意了,却又来了个乖巧可爱的奚晚香,冯姨娘着实替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着急。 “你知不知道老太太把她贴身的齐嬷嬷都打发给那小丫头啦?老太太还整天宠着那丫头,本就与你没多少话说,你倒好,还心无挂碍地在房里摆弄这些无用的首饰……”冯姨娘瞧着眼前这个毫不挂心的女儿叹了口气,“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些?多少在老太太面前说几句好听的讨讨欢心成不成?” 以上这些话,奚清瑟早已惯性地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了,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忽然想到奚晚香刚出生的时候,她还看到过,血糊糊的一团,还给奚清瑟幼小的心灵留了个不小的冲击,让她以后看到这个小妹妹就亲近不起来。 傍晚时分,撑了一下午的奚晚香没吃得下晚饭,趴在罗汉床上吐得甚是狼狈。 换了干净迎枕与薄衾,又被请来的郎中扒着眼皮子看了半晌,奚晚香抱着软和的被子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暗,晚香从被子中抬起半个脑袋,只觉得脑子晕晕乎乎,浑身滚烫的十分不舒服。瞧着书案边坐了个人,便以为是齐嬷嬷。 “齐嬷嬷,我难受……” 坐在槅窗边刺绣的殷瀼听到动静忙起身,坐到床边,只见这个软团子般的晚香眼皮子耷拉着,支不住脑袋一般地把头没劲儿地靠在被子上,一簇刘海不听话地翘了起来。 殷瀼没听清,便把手背贴着这团子的额头,殷瀼眉头微蹙,小丫头烧得厉害。 二话不说,殷瀼便准备让下人再去找了郎中过来,怎的喝了一帖药一点用场都没有,反倒还发了烧。 奚晚香看不清楚,只觉得额上的手软软的,又带着凉意,甚是舒服,“齐嬷嬷”身上又有好闻的香气,闻着似乎都不觉得难受了,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往这双手上蹭了蹭。 于是,在“齐嬷嬷”起身准备走的时候,奚晚香条件反射地抓住了她的袖子,捏在手心里紧紧攥着。 第五章 殷瀼回头瞧了瞧奚晚香,心中甚是无奈,俯身拨了拨晚香的头发,把手贴在她汗涔涔的脸上,虽然软乎乎的十分舒服,只是这温度着实烫手。 “小晚香,堂嫂去去就回来,你先松手好吗?”殷瀼温声细语地在晚香耳边安抚道。 奚晚香固执地摇了摇头,此时她已经全然是小晚香的心态,觉得若面前这“齐嬷嬷”走了便不会回来了,自己便是一个人了,一个人多可怕啊,她不由得把另一只手也攥上了。 “好好好,堂嫂在这里陪着你。”殷瀼在娘家是老幺,从没照顾过人,对着这么个不讲道理的小姑娘,有些没了辙。 瞧着晚香孱弱可怜的样子,殷瀼不由得一阵心疼,她在床边坐下来,掏出自己的手绢为晚香擦去额上的细汗。 直到一刻钟后,齐嬷嬷才端着铜盆进来,而此时晚香已然重新沉沉睡去,殷瀼轻声对齐嬷嬷说:“老太太睡了吧?晚香烧得厉害,今晚我与你一同照顾她罢。” “少夫人,您还是去睡吧,这里有奴婢料理呢!”齐嬷嬷绞着帕子道。 殷瀼摆了摆手,接过齐嬷嬷的湿帕子,轻轻敷在了晚香额上。她细细看着这个眉目清秀的小丫头,微笑道:“无妨,晚香倒是挺喜欢我的,一直拉着我袖子不愿放手呢。” 奚晚香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早,远远的听到有鸟儿拖长着调子婉转鸣啼,幽静而深远。 她记得自己昨夜仿佛发了烧,浑身无力,难受极了。这会儿醒来却仿佛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她翻了个身,却恍然发现身边还躺了个人。 奚晚香被唬得差点跳起来,仔细一看却又缩回了原处。 竟然是堂嫂。 她为什么会和衣睡在自己身边?奚晚香蹙了蹙眉,明明记得昨儿是齐嬷嬷一直在照料自己,仿佛还拽了她的衣袖不让她走……难不成昨晚认错了人,把堂嫂当作伺候的齐嬷嬷了?这么一想,奚晚香觉得自己甚是羞愧。 奚晚香望着殷瀼的睡容出神,堂嫂的五官都十分标致,柳叶眉弯弯一钩,活脱脱就是一个大家闺秀的模板,并非美到惊世骇俗,倾国倾城,却温谦淡然,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从容不迫的气韵。 看久了,奚晚香也有些无聊,又不敢先起来,怕把堂嫂惊醒,便躺了正,百无聊赖地吹着自己额前的刘海玩。吹着吹着,又觉得自己这个举动未免也太孩子气了,便把刘海拨好,准备继续安安静静地躺着看堂嫂的睡颜。 谁知,奚晚香一转身,便撞到了殷瀼的眸子,奚晚香一惊,忙闭上眼装睡。想想不对,既然她都已然如此清醒了,必然将自己方才吹刘海玩的场景尽收了眼底,还有什么好装睡的? 想着,奚晚香睁开一只眼睛,尴尬地冲堂嫂笑笑:“堂嫂早。” 殷瀼好笑地看着奚晚香自娱自乐,用手轻轻戳了戳她圆鼓鼓,像含了个汤团似的粉腮:“早。” 方才帐子内看不清,洗漱完,堂嫂帮自己梳头的时候,晚香才发觉她眼看睛底下有两抹淡淡的青色,晚香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都怪我,堂嫂昨儿没睡好罢?” 殷瀼替晚香在小髻边簪上一朵作芙蓉模样的绿宝石银簪,然后俯下身,望着镜中灵秀的奚晚香笑道:“你身子无碍了便好。” “昨儿你怎么会在我房内呢?我记得起先明明是祖母和齐嬷嬷陪着的。”晚香冲殷瀼甜甜一笑,露出左颊上一粒浅浅的梨涡。 殷瀼直起身子,朝晚香伸出手:“你祖母累了便先回去了,我替她照看着也是一样的。” 晚香把手放在这双细白的柔夷上,微微用劲,便从圆凳上下来,随着堂嫂一同出了门。 从这之后,奚老太太再也不敢一高兴便如同养小猪一般投喂奚晚香了,每每晚香想要多吃些油腻的蹄髈,或者甜甜的糕点之类的,老太太便板着个脸,冰冷冷的严肃模样让晚香瞧着便只能悻悻把手缩了回去。 秋意越来越浓了,庭院中的梧桐叶一夜之间掉了一地,清晨下人们还没打扫,静悄悄地铺在地上如同毯子一般。 晚香身上裹着被褥,她趴在窗口,槅窗支开一半,清冷的秋风带着霜气扑面而来。 在这里已经呆了半月有余了,却始终约束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她本不是好动之人,却也觉得稍显抑郁。偌大的宅子平日里冷冷清清的,祖母虽说瞧着疼爱自己,却总给人以拘束感,而那不爱搭理人的堂姐更是成天不见人影。晚香倒是挺喜欢和沉玉般温和的堂嫂呆在一块,只是堂嫂的住处与自己的隔得远,得穿过不少屋子,又不好成天黏着她。 晚香托着腮,愈发想赖床不起了。这么想着,晚香便复又倒头在床榻上滚个圈儿,蒙着头又睡着了。 于是当齐嬷嬷牵着晚香到前堂用早餐的时候,一圈人已经快吃完了。 晚香垂着头不敢看祖母的眼神,她照例坐到了堂嫂身边,咬着唇抬起眼睛看堂嫂。 殷瀼觉得奚晚香胆怯的样子格外可爱,便把刚剥好的鸡蛋放到了晚香面前的小碗中。 鸡蛋柔嫩洁白,晚香舔了舔唇,想了想还是先朝祖母认了错:“对不起祖母,我今天起晚了。” 奚老太太本就没有责怪晚香的意思,这孩子软软的一句话,老太太自然说道:“知道错了就好,等下去抄一遍女诫。” 晚香一口鸡蛋噎到喉咙,书法她还是在小学时候被逼着写过几年,这会子别说抄一遍女诫,就算让她写两个字都犯怵。 幸好小晚香原先便不住在奚老太太身边,自然大家也不知道小晚香识不识字。她只好硬着头皮,干脆瞅着老太太道:“祖母,我不会写字。” 奚老太太放下了筷子,描得细长的眉毛拧了起来,让人看着更加心虚:“一个字都不会写?” “会一些……写不好。”晚香老老实实地说,又察觉到奚清瑟在看着她,晚香用余光瞥了她一眼,依旧是漠然的表情,似乎对此毫不关心。 “你父亲读书很好,他怎么没有教你?”祖母望着晚香问道,直直的眼神似乎要从中挖出些什么讯息。 第六章 晚香眨了眨眼,倒是淡定下来了,便继续扯谎:“爹说他这一生被读书毁了,就没让我再读那些圣贤书。” 这句话倒是说到老太太心坎儿里去了,她犀利的眸子敛了下去,略略叹了口气:“你爹啊,年轻时候脑袋瓜子好使着呢,十六岁乡试便中了举人。只是之后再怎么寒窗苦读也没了用处,再也没考取过功名,倒是把人读得迂腐了。”老太太似乎想起了往事,又摇了摇头,对晚香说,“不说这个了,咱们奚家的闺女还是得喝点墨水的,字存在心里就是自己的,谁也夺不走。” 在旁边听着的殷瀼把手覆到晚香白嫩嫩的手背上,随即放到了自己双手中间:“老太太您看这样如何,孙媳在家里亦读过不少书,教晚香写字还是可以的。” 奚老太太望了殷瀼一眼,不置可否,又沉吟片刻,才对身后的齐嬷嬷道:“齐嬷嬷,稍晚些你出去与开宁书院的掌事知会一声,让晚香也跟着清瑟丫头一同去书院读书习字。” 奚晚香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她只觉得堂嫂的掌心甚是温热,软软的包着自己的小手,舒服极了。虽然她挺想让这个看起来便像个知识分子的堂嫂教自己的,但祖母的话便是命令啊,晚香决定还是乖乖听从罢了。 开宁书院离着奚宅还是有段间距的,每天清晨晚香便得起得更早了。 奚清瑟每天都和她的贴身丫头南风一道,不情不愿地在门口等这个慢吞吞的蜗牛,每次跑到门口不是一声惊呼“啊我忘带书本了”就是“啊我忘带砚盘了”,搞的奚清瑟忍不住想要揪着这丢三落四的小丫头的丫髻就跑。 开宁书院分了三个班,奚清瑟自然不与晚香一个层次,默不作声地一到书院,便二话不说自顾自地去了最里面的隔间。而晚香则与一群小毛孩子一同,慢悠悠地转着脑袋唱歌似的背四书五经。其实还挺好玩的。 晚香旁边坐的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名叫白芷,虽然姓白,皮肤却晒得黑黑的,鼻子两侧洒了些小雀斑,一双眼睛倒是贼溜溜的,端的俏皮可爱。 白芷活泼好动,自来熟得很,第一天便与晚香成了好朋友,又能经常从晚香那里蹭到不少好吃的,于是便每天早早地坐在座位上,一见到奚晚香便冲她挤眉弄眼。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其物而穷其理也。这句话什么意思,白芷,你来说说看。”老先生穿了一身蓝灰色长褂,抬起眼睛瞅着无聊地在纸上画老虎玩的白芷。 “啊?”白芷一听到自己名字,忙扔了笔,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苦恼地皱着眉,“什么知不知的,夫子……你要不再念一遍?” 几排齐刷刷望着白芷的小脑袋皆窃窃笑了起来,白芷似乎并不觉得羞赧,还笑嘻嘻地朝奚晚香吐了吐舌头。 不出意料,白芷又被老先生板着手指打了戒尺,手肿得跟发了面的馒头似的,趁老先生打盹让大家自习温书的时间,还把馒头手摊到晚香眼前,发愁地小声说:“你瞧我这手,怕是连筷子都拿不稳了……哎,你今天带了什么吃的?” 晚香被白芷搞得哭笑不得,恰好自己也有些饿了,这小孩子的身体真是神奇,才小半天就开始馋。 于是晚香瞅一眼老夫子,悄悄把放零嘴的小食盒从底下抽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小山一般的奶白色茶糕,一股浓郁的蜂蜜桂花香气顿时弥漫了整个小隔间。 白芷毫不客气地凑过来拿了一块,整个儿塞进嘴里,瞬间仿佛忘了手上的疼痛,幸福把眼睛眯成两条缝:“好吃好吃,果然奚家就是奚家,连糕点都这般好吃,比东宣街口的三哥儿糕团做得好吃多了!” 周围的一圈儿小脑袋又幽幽地转了过来,拿书册盖着头,口中一刻不停地念着书,溜溜的眼珠子却眼巴巴地望着奚晚香。 一来二去,那蜂蜜桂花糕奚晚香一口没吃上,反倒被老夫子气势如虹地痛骂了一顿,手背亦被戒尺光顾了十来次,于是晚香的左手也快速发了面,比起白芷的小馒头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去路上从未主动搭理奚晚香的奚清瑟看着愁眉苦脸的奚晚香,破天荒地开了金口:“怎么,上课捣乱被打了?” 瞧着清瑟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晚香没好气地把手背过去,说:“不就是没给那老夫子留块软糕嘛,谁知道老夫子那么小心眼,明天多带一盒孝敬孝敬他便是了……” 奚清瑟的木头脸终于带了点难得的笑意,握着胸前的背包带,转身道:“回去看祖母怎么教训你。” 奚晚香听完觉得有些慌了,怎么听起来比被老夫子用戒尺打还可怕呢? 清瑟挑了眉毛,又侧过头看了看晚香依旧白生的右手,补充道:“没事不怕,祖母会让你两只手看起来差不多的,不会显得不平均。” 奚晚香眉心一跳,完好无损的另一只手似乎也开始隐隐作痛。 一路上,奚晚香都唉声叹气,手背上火辣辣得疼,幸好傍晚凉风起,吹得人有些哆嗦,倒是把手上的疼痛冲淡了些。 她哀怨地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奚清瑟与她的婢女南风,两人倒也是沉默不语的,这主仆俩倒是奇怪,说是从小跟到大的丫鬟,却怎的看着一点都不亲热呢? 奚晚香摇了摇脑袋,许是奚清瑟脾气太过古怪吧。管她们作甚呢?一想到待会儿回了奚宅还得再受一顿训斥,奚晚香就觉得人生无望。 跨过直至膝盖的门槛,奚晚香咬着唇扫了庭院前堂一眼,院子里空空的,似乎祖母不在,只有几个下人闲闲地在扫地除尘。 甚好甚好。 奚晚香轻手轻脚地想从回廊直接绕到自己房间,躲得过一时算一时,待会儿让齐嬷嬷弄点清凉药膏抹上,或许明日就别无二致了。 正走到檐下的芙蕖水缸边,奚晚香一个转身便撞上个人。 “堂……堂嫂。”看清了来人,奚晚香不自觉地把红肿的左手藏到背后,朝殷瀼粲然一笑。 殷瀼抱着一摞卷画,弯下腰抚了抚晚香的脑袋,微笑着说:“什么好事让小晚香这么高兴?对了,今天祖母去钱庄照拂生意了,得晚些才能回来。你就与我一同吃饭罢,去洗把脸来我房间等我。” 奚晚香觉得自己人品甚是不错,赶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太好了,太好了!” 瞧着堂嫂有些迷惑不解的模样,奚晚香赶紧眨眨眼,晃着堂嫂细软的手,继续笑得灿烂:“晚香最喜欢和堂嫂在一起了。” 殷瀼抿唇一笑,垂头却看见晚香的包子右手,反手轻轻握住这包子:“怎的肿成这样?夫子也太狠心了。” 奚晚香尴尬地想抽回来,没抽动。生怕堂嫂向祖母告状,便忙道:“不,不是夫子,是我不小心被门夹了……” 殷瀼佯愠,牵起她的另一只手:“谁家的门能把手夹成这样?还想瞒着我?先给你上药去,罚你今天不准吃梨子盅。” 晚香小碎步跟在殷瀼后面,万分悲伤地端详着自己戒尺印犹存的手,决心再也不搭理混蛋白芷了。 第七章 谨连是堂嫂从娘家带来的婢女,此时下去拿清凉药膏了,空荡荡的房间内便只剩下晚香与殷瀼两人。 殷瀼支着晚香的胳膊窝,把她放到高高的圆凳上,自己拿了常备的棉花,纱布放在一边备用。继而搬个凳子坐到晚香对面,小心地拿起肿得愈发高的左手,好看的眉眼微微皱了起来:“夫子怎的这么狠心。” 手背上火辣辣地疼,晚香说:“夫子还说,没打我右手算客气了。” 殷瀼噗嗤笑了出来,抬头望着晚香有些委屈的眸子:“幸好没打你右手,不然还得堂嫂喂你吃饭呢。夫子这是对堂嫂客气了。” 晚香没想到这看起来端庄淑仪的堂嫂,还能如此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一时语塞。 没一炷香的光景,谨连便端着药匣子进来了。 将谨连打发下去张罗饭菜,殷瀼用银挖勺取了一些青绿色的药膏,轻轻抹在摊开的纱布上,重复几次,才将纱布小心翼翼地覆盖在晚香的左手上。 甫一敷上药,原本丝丝的烧灼感便减轻了一半。 晚香荡着小腿,瞧着包扎好的左手,包得还挺好看的。 “堂嫂,齐嬷嬷说你是簪缨世家的出身,那不该是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吗?怎的包得这么专业。”晚香被殷瀼牵着,坐到了饭桌边上。 殷瀼听到此话,面色变了变,虽然还是吟吟含笑的模样,其中的尴尬却清晰可闻。 晚香即刻明白过来,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得,自己这马屁一不留神就拍到马腿上了。 反正自己童言无忌,晚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努力伸着胳膊去夹鸡腿。 谁曾料想,胳膊短,够不着,真悲伤。 幸好堂嫂善解人意,微微起身将油光润泽的鸡腿夹到了晚香的小碗里。 晚香乖巧地把鸡腿又夹给了殷瀼,一脸真诚地说:“谢谢堂嫂帮晚香涂药。”说着,小心地抬着眼睛看着堂嫂的表情。 殷瀼挑了挑眉,见晚香巴巴地望着自己,黑葡萄似的眼眸让人顿时心头一软,这小丫头怕是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异常了,这才赶着来献殷勤。 她轻轻掐了掐晚香的面颊,抿唇笑道:“堂嫂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没有奚老太太看着,奚晚香难得放开肚皮,一顿吃得只想趴在床上打滚。 之前在老太太面前瞧着挺懂规矩的,也知道一餐只吃八分饱的小丫头到了自己面前怎么就开始胡吃海喝了?殷瀼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像饿了三四天模样的晚香,忍不住按住她还想往椒麻鸡方向伸过去的小爪子,故作正色:“差不多够了。待会儿要是再吃积食,可万万不准吐在我床上。” 晚香终于想起自己初次被奚老太太投喂后惨兮兮的样子,终于颇为流连地放下了筷子,舔了舔嘴唇,毕竟吃人家嘴软,她往堂嫂身边蹭蹭,伸个小胳膊便要抱殷瀼的腰:“堂嫂这儿的饭菜无端好吃许多。” 孰料,堂嫂无情地把她推了开。 晚香嘟个唇,不情愿地坐回了原处。 殷瀼笑着从衣襟中抽出丝绢,帮晚香擦去嘴唇边的赤酱饭粒,恐吓她道:“等老太太回来,我就把你在这儿贪吃的模样告诉老太太。” “别呀堂嫂,我再也不了,我发誓!”晚香明白堂嫂不过吓吓她,便故作把腰杆儿挺得笔直,伸出左手胖萝卜般的手正色道。 然而,只一秒,两人便相视笑了出来。 谨连收拾了饭桌,晚香趴在桌上打着嗝儿消食,她一边拿剪子剪灯花玩,一边想着,原先还以为重生到古代一定会活活饿死,没想到饭菜的花样还挺多。不过之前一直对着老太太严肃的脸,有些食不知味,这回难得和她的小堂嫂单独吃饭,倒是吃得开心了。 想着,晚香偷偷瞥一眼帮她整理背包的堂嫂。 原来古代的闺秀就长这样啊,温润可亲,身上还有淡淡的槐花香,仅仅呆在一起便让人觉得舒服心安。 没一会,谨连便又推门进来了,手上平平端着一个青花小盅。 谨连朝奚晚香笑了笑,将梨子盅放放了她面前:“新蒸好的,小姐尝尝罢。” 一股甜甜的冰糖香气在鼻尖萦绕,巴掌大的梨子挖去芯子,里面满满地塞了晶莹剔透的糯米和红枣,圆滚滚的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只是还没拿起旁边端正放着的白瓷小勺,晚香的手就被握着牵了起来。 晚香心里一咯噔,忙扭头笑得无辜:“堂嫂,刚准备给你端过去的。” “嘴儿倒是甜。”殷瀼牵着晚香往内厢走,穿过雕花圆拱门,殷瀼从晚香的背包里掏出薄薄一叠生宣,在桌上铺平,“这是你写的?” 晚香踮着脚,瞅着宣纸上抄得歪七扭八的几遍“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最后一遍还因为没握住笔,手一抖,在纸上落了一个枯叶般的印子,着实不堪入目。 晚香有点为难,踟躇半天还是点了点头。 原以为至少会被堂嫂说道几句,没想到堂嫂竟笑着将这几个丑陋的字竖了起来,又端详着看了一遍:“都说字如其人,你这字写得倒是张牙舞爪,可人儿倒是没这股泼劲儿。” 要不是十几年没握过毛笔,至于写得这么狼狈么……晚香暗自抱怨。 “谨连,搬个小凳过来。”殷瀼朝站在一边的谨连招招手,又自顾自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晚香不明就里地在谨连搬来的小凳上坐下,伸长了脑袋看堂嫂。 只见殷瀼从整整齐齐排满了书本的架子上抽出本薄册子,继而往砚台里倒了些水,敛着袖口慢慢磨了起来。 小毫沾了浓墨,微微一舔,殷瀼右手轻挽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腕,上面挂了一个大大的翡翠镯子,烛光于其中游曳,静静悬在细窄的腕上。手腕凌空,小毫在她手中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一般,灵动流畅地在宣纸上行走。 晚香把两个胳膊叠在高高的书案上,端端正正地望着堂嫂笔下轻素娟秀的蝇头小楷,不过笔锋微动,一行行小字便如同串串珍珠项链一般滚落于纸上。 眼睛从漂亮的小楷飘忽到堂嫂平和的侧面,她坐得平稳,并非刻意挺直腰板,又非拱背弯腰,整个人就如同她手下的小字一般自然清雅,乌发在脑后挽成月牙,侧脸背着烛火,轮廓带着柔辉,清和婉约。 眉眼弯成一条河,上有微风拂杨花。 抄完半本书,殷瀼才觉得手腕有些酸痛。 搁了笔,殷瀼揉了揉手腕,朝晚香望了一眼,竟发觉这一声不吭的小丫头竟然已经趴在自己胳膊上睡着了。 殷瀼不禁暗自发笑,原还觉得小丫头学得认真,是个好苗子,谁知只是单纯地睡过去了。 她转过头,朝谨连招招手,对她轻声说:“你与照顾晚香的齐嬷嬷知会一声,就说今日晚香睡在我这儿了。” 第八章 半夜时分,奚晚香朦朦胧胧间醒了过来,不知自己被子里何时有一股清暖的花香,她睡得迷糊,只觉得胳膊露在被子外面甚是冰凉,便下意识地朝着身边温暖的源头努力缩了缩。 殷瀼发觉晚香的动作,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只看到这白生生的小包子把自己弯成一个虾米,皱着眉毛朝自己拱过来。 殷瀼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然后伸手把那只莲藕般的胳膊从被子外放进来,帮她把被角掖好,又轻轻抚着晚香的背,一下一下拍着,很快,晚香皱着的眉头便舒了开去。 真好啊,本以为该是一潭死水般守活寡的日子。竟然出现了这么一个绵绵的软糖在自己身边,倒也不寂寞了。 殷瀼看着身边小晚香清秀的小脸,松了口气复又合上了眼睛。 次日,殷瀼便牵着奚晚香一同去用早餐。 两人坐下之后,奚老太太才由下人扶着慢慢悠悠入了席。 晚香望着板着脸的老太太本能地就生出了小女孩的胆怯,却还是壮着胆子朝奚老太太甜甜笑道:“祖母早。” 老太太瞥一眼晚香,沉郁的心情总算舒畅了些,又扫了毕恭毕敬的大家伙儿一圈:“吃饭吧。” 话音落了,落针闻声的偏厅才陆续响起了清脆的碗筷碰撞声。 晚香正捧着碗喝浓稠香甜的地瓜粥,奚老太太漱了口发声了:“昨儿个去镇上的钱庄看了看,账目记得零零散散没个样子,怪不得下半年的收成一塌糊涂。” 冯姨娘亦放下筷子,眼珠子一转,觉得老太太话中有话,忙跟着说道:“可不是嘛,自从年初账房先生走了之后,钱庄的管事都说再也找不着像模像样的账房。哎,这世道一年不似一年,端的一个这么大的台门镇,竟然连个账房都找不着。” 奚老太太描得细弯的双眉拧着:“一日找不到账房便混了一日的帐。可不能这样拖着了,冯姨娘,你让底下布坊的账房抽空便去钱庄转转,把钱财捋捋清楚。” 冯姨娘咳一声:“老太太,那布坊的账房亦难做着呢,咱家不是下面有两家布坊嘛,账房先生一人管两家,已经多少次朝我抱怨太过繁忙了,若不是我好说歹说劝着,兴许早就……” “那你说怎么办?”老太太有些气急了,想来钱庄账房的缺失的确让奚家损失不小。 奚晚香抱着碗,突然又想到自己左手还没消肿,便趁着老太太没发觉,悄悄地缩到了桌子底下,换做单手抱碗喝粥,只剩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其实晚香前世大学的时候学的就是财会专业,然而当时只顾着玩,没学好,想着还是不要丢人现眼了,况且若这么一个奶娃娃自告奋勇跳出来说要当账房,怕是会让大伙儿笑掉大牙吧,正吃着饭呢,晚香觉得自己还是不闹了。 “这……”冯姨娘亦有些为难,其实这个机会还是挺不错的,这么多年苦心经营,自己手上已经管了奚家的两间布坊,算是半壁江山。只是那间钱庄却总牢牢掌握在老太太手里,那可是奚家一大半的财源。若能趁着这个时机,把钱庄的账房攥到自己手中,那奚家将来则不想全然落到自己这个妾室手中也难了。 冯姨娘斜着眼睛看了看身边漠不关心的奚清瑟,到时候这傻丫头庶出的身份可就不算什么了。 可有什么法子能够笼络钱庄呢?冯姨娘明明还饿着,却吃不下饭了。 “老太太,孙媳在娘家的时候学过记账,不如让孙媳先看看钱庄那边的账目?” 正当一桌人陷入僵局之时,殷瀼温声细语的一句话成功吸引了所有目光,形形色色,各怀心思。 原本奚老太太没把这娇生惯养的孙媳妇放在眼中,只觉得嫁过来就算买了个花瓶回来放着,然这个花瓶如今竟然开口说还会做事挑梁,着实让老太太又是诧异又是狐疑,瞧着便是绣花枕头稻草包的,能做好事吗? 而冯姨娘则想得更复杂了些,虽说奚家人丁并不算多,然而这家财之争在深门大院中是必然上演的。何况殷瀼的夫君是老爷的嫡子,若她真的有三分本事,或许日后还是个不小的敌手。 奚晚香听到这话,又把滴溜溜地把眼睛转到堂嫂身上,只是两人靠得近,看不到,只得把身子也偏了偏。 想着,冯姨娘忙笑着说:“这不好吧?钱庄的生意账目是奚家的大头,若随便找个没经验的来做,老太太也不放心哪。再说了,瀼儿你可得在旭尧回来之前调理好身子,老太太还等着到时候即刻就能抱上孙子呢。” 这话说的,晚香不由得都皱了眉,果然是封建思想,女人嫁过来就该是生孩子机器吗?她又瞧着堂嫂温顺不争的模样,莫名其妙来了气。 于是,一直乖乖巧巧喝粥的晚香忍不住把脸从碗中抬起来,对老太太说:“祖母,堂嫂以前管过三年娘家的账目,而且晚香亲眼看到堂嫂打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可顺溜了,不会错的。再说了,堂哥回来还得一年两年的,祖母可能忍心让钱庄一直荒废一年两年?” 一言既出,满座都被奚晚香清越干脆的一番话给怔到了。 冯姨娘不可思议地望着嘴角还沾了一层粥汁儿的晚香,原先瞧着像是个任人欺负的包子,这一派正经的模样,沉着镇定的一席话,倒让冯姨娘无言以对。 奚老太太总偏心晚香,心中不由得便对殷瀼信任了几分,想到小孩子应当不会骗人,又考虑到钱庄的事宜确实再拖不得,便重新仔仔细细打量了殷瀼一遍,勉为其难地说:“即是这样,那么你今天先去钱庄看看,把原有的帐重新做一遍,做完之后把账册带回来给我看看,如果做得清楚了,我自然会有安排。” 听到这话,冯姨娘脸色更差了些,还吃什么饭,不吃了。想着,她没好气地瞪了自己这个不出息的清瑟丫头一眼。 晚香则一时开心,伸了左手越过大半个桌子去抓玉米面馍馍吃,没想到正巧小肿手落到了老太太眼皮子底下。 “嗯?晚香,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啊?昨,昨,昨天……”晚香这下慌了神,馍馍也不想拿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回手,绞尽脑汁,“昨天被……门夹了。” 罢了,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了。 第九章 对于晚香这等拙劣的借口,心思如针的奚老太太自然一眼看穿。 幸好老太太一门心思扑在钱庄的账房上,没空管教晚香,便只是严厉地训斥了晚香几句,并抚慰她让她日后好好念书,不可再调皮。 时辰差不多了,奚清瑟与南风两人又整装待发地站在门口等晚香,奚清瑟真是越来越讨厌这包子了,每天害得她迟到,她一边腹诽着,一边拿脚尖划着石子儿,在地上磨出一道道深浅不平的白道道。 虽然……这小包子一手抓着荷包,一手提着食盒,嘴里还叼着根花团锦簇的簪子的模样还是挺可爱的。清瑟忍住微笑,淡淡地看了眼狂奔着跑来的晚香,转身道:“小心着点,别摔了。” 话音刚落,晚香没有成功跳过那巨高无比的门槛,“吧唧”摔了一跤。 大概也许可能……还没适应这短胳膊短腿吧。 晚香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趴在地上,手上攥着不少东西,扑腾了半天愣是爬不起来。 南风先笑了出来,奚清瑟终于也忍不住了,捂着嘴把肩头笑得一耸一耸的。 “没事吧,二小姐。”南风上前准备扶起挣扎着起不来的晚香。 “没……”晚香颇有骨气地伸个手拒绝。 这手落到了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中,稍一用力,便把满面灰尘的晚香从土地的热切拥抱中解脱出来。 奚晚香不停地擦着自己的脸,总觉得脸上还有灰尘没擦掉,走在清爽干净的堂嫂旁边,晚香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大写的“囧”。 幸好方才摔得不重,胳膊腿上均没有擦伤。依照老太太的性子,若通报了也会让晚香继续去书院,晚香便识相地称“要好好学习,不能耽误一天功课”,而后跟着去钱庄的堂嫂顽强地出了门。 奚清瑟两人走得快,反正也从不管晚香,之前晚香还怕自己被人贩子拐了跑,因而总努力迈着不协调的腿跟上两人。 可如今她有堂嫂在旁边,还怕啥呀?巴不得让清瑟与南风走得更快些。于是殷瀼与晚香两人便悠哉悠哉地在后面慢慢踱,于是两队人的距离越拉越大。 穿过早市,人群熙熙攘攘,吆喝声此起彼伏。 重生到这儿之后难得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晚香左顾右盼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虽说自己身上亦穿着明朝的衣裳,但一下子见了这么多“古色古香”的人,包着头巾的,穿着粗布短打的,宽袍大袖飘飘欲仙的,还有这整整一条街的早点干货,胭脂首饰,还是眼睛一亮。 晚香早已忘了自己方才被门槛绊了一跤的惨剧,兴致勃勃地问殷瀼:“堂嫂,前些天怎么没见这街上这么热闹?今天是什么日子呀?” “大抵是台门镇一月一次的赶集罢,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过来了,自然热闹。”殷瀼道。 好容易走出了这条鼎沸的东宣街,再沿着河岸走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开宁书院,殷瀼蹲下身来,帮晚香把衣襟整好,拾起晚香的胖鼓鼓的左手,上面还留着浅浅的红印子,只是比昨天好得多了。 这傻丫头说什么怕被老夫子说矫情,吃不得苦,硬是把敷着药膏的纱布给去了。 “堂嫂,没事儿,今天不疼了。”晚香心里莫名有些暖暖的,很少有人会如此关心自己,就算在前世也是,她性子僻静,不擅长与人交道,因此真心的朋友不多,而父母则三句话中必然有一句“你某某阿姨家的小伙子我看不错”。因此当这个堂嫂垂着好看的眉眼,轻轻执着自己的包子手,眼中露出一丝心疼的时候,晚香鼻子竟然有些酸。 不行,再这样下去要哭了。那样就更囧了。 只是还没等晚香找个借口开溜,堂嫂的神情就严肃起来了。 “还没找你算账呢。” 啊? 这画风换得太快,晚香一脸茫然。 “我从没说过我在娘家管过帐,你个小丫头,扯起谎来倒是顺溜,眼睛都不眨一眨。”殷瀼淡淡地开口,望着晚香的眼神平静中有着让人心虚的力量。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晚香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说:“哪有,眼睛还是要眨的。堂嫂谬赞了。” 殷瀼被逗乐了,曲着手指在晚香光洁的额上磕一下:“小滑头。要是你堂嫂做不来,出了洋相,莫说老太太,就是我也不会放过你。” “堂嫂最厉害了,肯定没问题的。”晚香笑着,颊上浅浅的梨涡甚是甜美。 晚香也不知道自己对堂嫂哪来的信心,反正看着堂嫂沉静稳和的模样就觉得她定然没问题。 想着,晚香提起食盒,朝殷瀼挥挥手,转身向巷子里的书院走去。 一进清落的书院门,朗朗读书声便传入了耳朵。 晚香脖子一缩,完蛋,怕是与堂嫂聊了片刻,竟然没有踩到开课的点儿。 一进门,老夫子正领着小屁孩子们摇头晃脑地念书,扫把星白芷从书本上露出一双眼睛,看见晚香便兴奋地朝她招手。 “白芷——”老夫子拖长了声音,细长的眼睛瞟向白芷。 “白——芷——” 正跟着读的孩子们没经过脑子,跟着晃着脑袋读了出来,旋即又觉得哪里不对,哄堂大笑。 趁着这哄乱的时刻,奚晚香贴着墙壁嗖地坐到了自己位置上,掏出书本,盖住脸,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老夫子眼睛有点花,没看到晚香,只威严地扫视了一圈,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差别,就继续领着大家伙儿念书。 没读三句,白芷便坐不住了,挪一挪屁股,小声问:“哎,晚香妹妹,今天带什么吃的了?” 晚香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看看你的手。” 白芷瘪着嘴,果真伸出左手,还是肿得跟馒头一样:“算了算了,吃块糕疼三天。你的手呢?” 晚香亦伸出手,已经像没了气的炸麻球,比白芷的好看许多了。 “哎?你用的什么药膏?怎的一晚上就消肿了?”白芷惊奇地问,抓着晚香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气氛似乎不妙,晚香抬起一只眼睛,只见老夫子两个手指抿着山羊胡子,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 晚香赶紧把手从白芷的魔爪中抽回来,把脸埋进卷着的书本中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幸好老夫子还记着昨天打过这两个小姑娘,便没有再伸出戒尺。 还没等被老夫子惊吓到的心脏落回原地,隔扇外便传来一声惊呼。 “死,死人啦!奚,奚清瑟砸死人了!” 嗯?奚清瑟?这不是自己的小姐姐吗? 第十章 没顾得上老夫子拍着戒尺让大家坐回原位,奚晚香一骨碌从座位上跳起来,总归是重生之后的亲姐妹,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还是得第一时间搞清楚情况罢! 好容易摆动着小胳膊腿跑到不大的庭院中,瘦金体书写的“开宁书院”牌匾之下已然聚了不少十二三岁的孩子,瞧着便是奚清瑟那班的学童们。 这些孩子聚了个圈,把事发之地围得严严实实,奚晚香想扒开众人瞧瞧情况,却无奈扒不动,只好在外边一跳一跳,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吵吵嚷嚷什么,都给我下去!”书院掌事是一个天命之年的夫子,生得高大魁梧,声音更是如同洪钟一般,顿时炸响,惊了大家伙儿一跳,“谁要是不听话,一个人抄尚书二十遍!” 抄尚书二十遍,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小脑袋顿时集体转过来,望着书院掌事瞪得如同铜铃般的眼睛,纷纷低着头鱼贯而入。 趁着大家伙儿都进去了,晚香忙挤到包围圈中间,只见陪读的南风抖抖瑟瑟地站着,眼眶红通通的,瞧着甚是可怜。而奚清瑟却依旧是一副冷漠的表情,虽然十分狼狈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发髻散了一半,手边还有一块沾着血渍的土砖。 晚香吞了口唾沫,视线转向另一边,一个高高的男子趴在地上,脑袋上流了不少血,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看到这么多血,晚香有点腿软,赶紧别开头,三两步跑到清瑟旁边,料想清瑟也不会跟自己说前因后果,便扯了扯南风的衣袖,小声问:“南风,这是怎么了?” 孰料,南风此时内心跟刮了龙卷风似的,压根儿没听到晚香的声音。 书院掌事牙齿咬得咯咯响,拿跟细长细长的竹鞭指了指满脸不屑的奚清瑟,随后赶紧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男子半扶了起来。 土砖正好砸在他的额角,因此血糊了他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似乎瞧着还有几分英俊。书院掌事立刻认了出来,这是书院旁边箍桶匠的儿子,平日里也经常帮着收拾书院,因而大家关系都还挺不错的。 “奚清瑟,你可真能耐。”管事咬牙切齿地瞪着清瑟。 “哼。”奚清瑟倒是沉着冷静,只是晚香看到她撑在地上的手肘一直在止不住地颤抖。 不多时,在家休息的奚老太太便得知了这个惊人的事情,奚家一向注重名节声誉,这会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奚老太太又惊又气,喝了口水平平心绪,却差点儿被水呛得背过气去。 一行人从奚家浩浩荡荡地出发,到了开宁书院后,奚老太太刚一进门,在门外等了半天的奚晚香便上前拉住了她的袖口,那男子虽然已经哼哼唧唧着被抬去了郎中那儿,可院子里那滩血还未清除掉,触目惊心的让人不敢看。 书院管事不是个好糊弄的,亦不怕奚家的权势,因此见到老太太不但没有低声下气,反而甩了一句“看看您的孙女儿干的好事儿!”觉得话说得不够重,便又补充一句“您家的孩子是金贵了,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人了?” 这句话说的,奚老太太面上一阵难堪,只是不好发作,着实是自家理亏。便只好不由分说地提起拐杖,重重一下打在奚清瑟的膝盖窝上。 奚清瑟一下便跪倒在地上,“咚”的一声甚是瘆人。 “确是你砸的人?”奚老太太面不改色,旁边扶着的冯姨娘却是心疼极了,忙开口问了清瑟一句,只盼这个傻丫头赶紧哭着辩解,还能求得老太太三分心软。 “是我砸的。”没想到奚清瑟还挺有骨气,“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罚我就好了。” “罚你……自然要罚你!”老太太瞧着奚清瑟毫不悔改的模样,更是生气,声音都发了抖。 在旁边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南风眼泪扑簌簌地流,一下跪在奚清瑟旁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老太太,都怪我,您就罚我吧,小姐她是为了我才砸的那人……” 冯姨娘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忙腆着脸对老太太说:“老太太,您看,清瑟是无辜的,我就说咱家孩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儿。” “你说,究竟怎么回事?”老太太抚着胸口,问道。 经过南风颠三倒四的一番混乱的叙述,晚香才把整个故事经过捋清楚。 原来那箍桶匠的儿子早已对南风有所觊觎,奚清瑟也看出这点苗头,对那仗着有几分姿色便到处耍流氓的男子甚是厌恶。而今天那男子更是变本加厉,在南风出去为清瑟买乌梅汁的时候悄悄尾随了一路,一直跟到书院口空无一人的小巷子才想下手猥亵,捂了南风的嘴,以为这次势在必得,就等着生米煮成熟饭,她想不嫁也不成。 可谁知半路杀出个奚清瑟,上前便干脆地拧断了他的小拇指,揪着衣领一路走到书院,奚清瑟大抵本想的是交给书院处理,可谁知这男子不知好歹,拽着清瑟的发髻不撒手,清瑟便随手拾了块土砖,“啪”一下闷到男子头上了。 听完这个故事,说实话,晚香是想拍手叫好的。但又想到祖母正脸色发青地站在自己旁边,便还是乖乖地牵着祖母的衣袖站在她身后。 这回她看奚清瑟的眼神有些不同了,原来这如孔雀般高傲的小姐姐也是这般能耐之人。只是奚晚香不懂的是,不过就是一个丫鬟罢了,虽然跟了许多年,但总不至于为了她伤人性命罢,清瑟未免还是怒得有些过了。再者,前些天她们一道走的时候,晚香可从未见过两人有多亲热,这会子怎的护得如此拼命? 听完解释之后,奚老太太终于缓了口气,冯姨娘见机软声软气地在老太太耳边为清瑟辩护,书院管事也不说话了。 不料,箍桶匠那好撒泼的婆娘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浩浩荡荡地杀将进来,又是哭又是喊冤的,现场一时十分混乱。 所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这无理闹三分的市井婆娘最是可怕,奚老太太的拐杖亦镇不住她们的嘴,最后老太太被吵得脑瓜仁疼,揉着太阳穴让冯姨娘直接拿着几张银票塞给了箍桶匠的婆娘才算完事。 看着一群女人骂骂咧咧地走出书院,晚香心想,能用钱摆平的事儿,想来那登徒子不过流血流得凶了些,其实并无大碍罢。 第十一章 回了奚家,奚老太太不出意料地发了怒,只是老太太发怒的模样并非勃然,只是冷冷地让下人将奚清瑟单独关到了小祠堂,没有她的命令不准清瑟出来。 冯姨娘亦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她女儿确实捅了大篓子,没有拿出家法伺候已经让她松了口气了。 至于南风,一直在边上拽着祖母衣袖偷听的晚香听到,祖母觉得这丫鬟惹是生非,不是个好东西,似乎准备将其随便指个奚家下面的佃户嫁了便算了。 临近吃饭的时候,堂嫂还没回来。晚香有些担心,如今天色暗得早,日头已经下去了,怕再过不了一会儿,天色就黧黑了,今儿出了血光之事,她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于是晚香便趁着齐嬷嬷没留心,一个人跑到宅子外面。 宅外是一条宽阔干净的大道,隔着往右走便是湍急团白的小溪,是从阳明山上流下来的山涧,上头架着一座精巧的白石桥。 晚香百无聊赖地坐在桥上,摸着雕作莲花状的柱头扶手,沧蓝的天宇,尽头处透着暗紫的微光,粼粼云片如同水纹一般荡了满天。 殷瀼抱着两本厚厚的账簿从民居小巷中转出来,看到那个玲珑的身影坐在桥栏上,细细的腿儿在略显宽大的裤管中荡啊荡,心头不禁泛了些暖意。 这小丫头莫不是在等我吧?殷瀼一边想着,一边加快脚步走上桥。 “堂嫂。”晚香察觉到轻轻的脚步声,便转过头,笑着望向殷瀼提着裙角朝自己走来的身影。 殷瀼走到桥中央,向晚香伸出一只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不怕祖母担心?” 晚香从桥栏上跳下来,握住殷瀼的手:“不怕,祖母这会儿心烦着呢,没空管我。” 殷瀼在账房待了一整天才把半年来的账目都弄了清楚,又重新抄了一遍,因此对午后发生的暴力伤人事件一无所知。 望着堂嫂有些疑惑的表情,晚香垫了脚凑到她耳边说:“恐怕我今后就不能跟清瑟姐姐一起去书院了。” 这话说的,殷瀼自然而然地以为是晚香闯了祸,脸色变了变。 晚香亦自觉说得不对,赶紧补充道:“不是我,是清瑟姐姐,她今天为了替南风出气,就用土砖砸伤了人。我听祖母的意思,清瑟姐姐怕是得在家修德养身了。” 殷瀼有些愕然:“你清瑟姐姐平日里不是一派漠不关心的吗,怎的还有这么冲动的时候?” 晚香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晚上一顿饭吃得甚是压抑,晚香望着一脸肃穆的祖母,与心事沉沉的冯姨娘,复又觉得饭菜都噎在了喉咙里。而奚清瑟此时更是不可能被放上桌吃饭的,晚香只得窝在堂嫂旁边,她身上淡淡的槐花香气让人觉得放松。 果不其然,散席前,奚老太太拄着拐杖,背着大家伙儿淡淡地说:“清瑟丫头败坏家风,无女子德行,奚家也没有这个脸面再让她去书院念书了,便在家中反省自过一段时间罢。” 冯姨娘如鲠在喉,却又不好再为宝贝女儿辩白几句,只好低声下气地应了一声。 今日一事,令奚老太太身心俱疲,因而对殷瀼交上去的账簿并未多做翻看,只是觉得其字清清爽爽,又把条目分得干净简洁,便让婢女揉着太阳穴,随手将账簿又还给了殷瀼,闭上眼说道:“做得可以。即是如此,你先去钱庄做一段时间,听听钱庄管事怎么说,若他对你不满,你亦得给我回来。” 老太太如是说,已是莫大的宽容。殷瀼并非争强好胜之人,她轻舒了口气:“多谢老太太。” 奚老太太抬一抬手,殷瀼便抱着账本出去了。 一跨出门槛,殷瀼便险些踩到晚香的脚。 望着堂嫂震愕的表情,方才正扒着门缝偷听的晚香略显尴尬地跳开一步,把手背在身后忸怩道:“堂嫂,我,我正好路过。” 殷瀼转身把门阖上,俯身捏了捏晚香的鼻子:“撒谎不怕脸红,原本还觉得你是个天真单纯的小丫头,没想到竟是谎话连篇。”说着,殷瀼故作失望地看着晚香。 晚香这下急了,忙口不择言地辩解道:“不,不是啊,我就是担心你,不知道祖母今天心情不好,会不会为难你……”说着说着,晚香声音又轻了,有些负气地嘟哝,“早知道不来了,还惹得齐嬷嬷不高兴,说我像个小猴子似的闲不下来。” 殷瀼总算憋不住了,噗嗤笑了出来,顺手牵起晚香的右手:“来,小猴子,给我看看你那包子一般的手。” 晚香满心不高兴,继续嘟哝:“你才小猴子,你们都是小猴子……” 这孩子,还跟自己赌气。殷瀼觉得晚香太可爱了,伸手摸了摸她圆圆的下巴:“好好好,我也是猴子,大猴子照顾小猴子,那么小猴子把爪子伸给我看看好不好?” 殷瀼的声音温声细语的,像一缕柔和的晚风,抚在身上心上,让人觉得痒痒的特别舒服。 晚香早就没气了,只是装作不情愿地把手伸到堂嫂面前:“喏。” 殷瀼握着她软软的指尖:“好像还是有些肿,你先来我这儿,在帮你上些药,到了明日应该便好全了。” 把谨连支去告知齐嬷嬷,殷瀼弯着腰又帮晚香在手上绑了圈纱布。 接连几次出入堂嫂的房间,晚香已经俨然没有了拘束感,她居高望着堂嫂低垂的眉眼,挺翘的鼻尖,小扇儿一般的睫毛一颤一颤,心里满是欢喜。 只是这欢喜还没持续多久,就被堂嫂递给自己的一本小簿子冲散了。 “你的字着实丑了些,女孩子家亦不必练些大气磅礴的,能把小楷写漂亮就很好了。这是我昨儿抄的,你人聪明,跟着抄几遍再学名家的,定然能比我写得好看。” 晚香接过簿子,打开一看,一行行小楷清新雅丽,如画一般娟秀。虽说簿子不大,但摸着还挺厚的,想来昨儿堂嫂抄了不少时间。 晚香把簿子卷一卷,握在手心,点了点头。虽然她觉得自己怎么可能写得还能比这好看,但这是堂嫂的一片心血,晚香就觉得握在手里特别温暖。 “对了,你清瑟姐姐不能去书院了,那么今后早晨我陪你一道走吧,反正我亦要一早去钱庄料理账册。” 晚香临走的时候,殷瀼微笑着对她说。 走在回房的路上,晚香觉得今晚的夜色可真迷人啊,月光溶溶,星河贯空,主要一想到以后都能和堂嫂一起走,晚香就觉得风里的金桂香气特别醉人。 第十二章 是夜,齐嬷嬷破天荒头一遭见到总早早上床睡觉的晚香小姐认认真真地坐在太师椅上,提着根小小的羊毫写字。一边脑袋扎着一个小髻,腰板儿挺得笔直,甚是吃力的模样。 齐嬷嬷心中十分快慰,这孩子可比大小姐听话乖巧。她又想到老太太为了清瑟小姐的事儿气得头痛,便叹了口气,悄悄地替晚香打好洗脸水后便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齐嬷嬷推门进来,只见晚香盘着腿坐在罗汉床上,心情甚是不错地哼着小曲儿,以十分扭曲的姿势在给自己扎发。 “晚香小姐今天起得可早。”齐嬷嬷笑吟吟地说,要知道从前每次推门进来,都能看到晚香翘着小屁股抱着枕头不肯撒手的憨态。 见到齐嬷嬷进门,晚香咧嘴一笑,冲她招招手:“齐嬷嬷快来,我总也够不着后边儿的头发,扎了又散,滑溜溜的,跟小泥鳅似的。” 从罗汉床上下来,坐到铜镜面前,晚香望着镜中自己粉圆的包子脸,叹口气掐了掐双颊,虽然平日里也没见多吃,怎的就清减不下来呢? 齐嬷嬷倒是特别喜欢晚香的包子脸,总觉得女娃娃就应该肉鼓鼓的才可爱。于是,不多时,两个同样也圆溜溜的双丫髻便出现在了晚香的脑袋两侧。 奚清瑟似乎在小祠堂跪了一晚上,吃早饭的时候也没见到她前来,这会祖母怕是下了狠心了。晚香捧着烫手的粥,悄悄望了眼这不动声色的老太太,总觉得她是个颇为狠心之人。 好容易离了饭桌压抑的氛围,晚香第一次早早地等在奚宅门口,扮演了等候的角色,只是她可比奚清瑟耐心多了,天上偶尔飞过一两只离群的雁,秋高气爽。 堂嫂今天耳垂上戴了两个小贝壳似的耳坠儿,晚香抬头望去,珍珠贝壳映着朝阳的微光一灿一灿的,衬得堂嫂的下颌及脖颈的弧度分外清癯好看。 自从昨儿出了奚清瑟砸人事件之后,开宁书院庭院中那两棵苍苍如盖的梧桐树终于吐了最后一口气,把枯黄萧索的叶子都掉光了,倒是显得书院中光线明朗多了。 平平淡淡的一天眨眼便过完了,只是白芷这个贪吃好动的趁着晚香一眼没看到,一口气吃了一大半的松子仁香糕让晚香不爽了一个时辰。 日薄西山,白芷亦自觉对偷吃香糕一时颇为内疚,于是便热情地拉着晚香邀请她去家里做客。 然而一出书院门,晚香便一眼瞧见堂嫂垂着手笑意浅浅地望着自己,一整天下来,她似乎完全没有被繁重的账目搅得心烦意乱,仍旧是清爽温雅的模样,手上还捏着两串晶莹透红的糖葫芦。 一见到堂嫂,晚香便干脆地挣脱了白芷的魔爪,扑到了堂嫂怀中,亮晶晶的眸子高兴地望着殷瀼:“堂嫂,祖母不是让布坊的宋婶来接我吗,你怎么来了?” 殷瀼柔柔笑着,把手中的一串糖葫芦递给晚香:“宋婶正愁得照顾自家的小孙子呢,我便帮她当了这个差。小晚香该不是嫌堂嫂自作主张,嫌堂嫂烦了吧?” “怎么会!”还巴不得呢! 说着,晚香一口一个红果子,甚是香甜,嘎嘣脆。 “啧啧啧,见色忘友。”身后被嫌弃了的白芷瞧着晚香喜笑颜开的模样,与方才愁眉苦脸的表情大相径庭,可谓翻脸如翻书,便瘪着嘴酸溜溜地说。 听到这话,晚香转个头,冲白芷吐舌头:“就是见色忘友。” 说完,晚香脑袋上被轻轻拍了一下,殷瀼客客气气地朝一脸别扭的白芷笑道:“你就是白芷吧?常听晚香在家里说起,果真是个聪慧丫头。”说着,殷瀼将手中令一串糖葫芦递给了白芷,“给你买的。” 谁常在家里说起这个偷吃的丫头了? 虽说不受嗟来之食,只是这麦芽糖做的糖衣香得很,又恰巧到了嘴馋的时候,白芷一边对自己说着“贫贱不能移”,一边情不自禁地接过了糖葫芦。 舔一口,白芷眼睛一亮,这可不是德顺堂做的糖葫芦嘛!每天早晚都买不到,害得自己馋了好几天。须臾白芷便觉得晚香的堂嫂美得像她家的观音菩萨,赶忙撒开脚丫子赶上两人,笑得一脸谄媚:“堂嫂,我们顺路,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这一见吃的便没骨气的小吃货……堂嫂怎么就也成了你的堂嫂啦?! 晚香一边腹诽,一边颇不开心地乜斜看着白芷亲亲热热地拉着堂嫂的另一只手晃啊晃。 好容易到了分岔口,白芷嚼着最后一粒海棠果,恋恋不舍地朝两人挥手道别,扭头看看两人背影,就像看两个移动的美食提取机。 似乎察觉到晚香有些不快的情绪,殷瀼偏头望着她道:“晚香,是不是夫子又训责你了?” “没有。”晚香别扭地翘着嘴唇,左边腮帮子显出一颗海棠果的形状。 “那你怎么瞧着不高兴?”殷瀼停下了脚步,半蹲下来,平视晚香,好笑地戳了戳她鼓鼓囊囊的左腮,“难不成是因为方才堂嫂光顾着你的小同窗,把你冷落了的缘故?” 奚晚香把两只手背到身后,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样,但这醋吃得也着实莫名其妙,连晚香自己都觉得可笑,而且若承认这点也未免太丢面儿了——一定是小晚香的思想一时控制了大脑,才表现得如此幼稚。 “才不是,因为她偷吃了我的松子仁糕。”晚香把海棠果换一边儿嚼,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殷瀼失笑:“没看出来你还如此小气,堂嫂那儿还有不少松子糕剩下,你若是爱吃,等下回去便让谨连都给你送去。” “不吃了,会胖的。”听着堂嫂的软声细语,晚香好像瞬间没气了,皱皱鼻子道。 “你这鬼丫头,还担心胖?”殷瀼轻轻扶着晚香的肩膀,略扬一扬下颌,“那把你那糖葫芦让我吃一口。” 想来堂嫂是准备两人一人一串,谁知半路窜个白芷出来,这会瞧着竟也犯了馋。 晚香抿唇笑了起来,堂嫂瞧着温克顺良,清心寡欲的模样,其实心里果真还是个比她大了七岁的小姑娘罢。 想着,晚香把手中的糖葫芦串送到了殷瀼唇边,殷瀼微启淡唇,便把一颗润红的海棠果咬了下来,清癯的腮帮子上同样鼓出一个圆圆的小包。 晚香照着殷瀼方才逗她的动作,拿手指在她颊上轻轻一戳。殷瀼瞪她一眼,两人大眼瞪小眼,然后一齐笑了出来。 第十三章 晚膳时候奚清瑟还是没有出现在饭桌上,冯姨娘圆润的面颊瞧着有些憔悴,筷子随意拨弄着碗中浅浅的一层米饭,望着奚老太太欲言又止。 奚老太太倒是不动如松,瞥一眼坐不住的冯姨娘,淡淡道:“怎么,才让你的宝贝女儿跪了一天一夜就心疼了?” “自,自是心疼。”冯姨娘耐不住了,终于开始求情,“老太太,再怎么说清瑟也是您的亲孙女儿,咱们奚家的骨肉,您惩戒的意思到了就成,哪里用得着如此严苛。再说,清瑟从前一直都乖乖的,这次要不是为了那蠢丫头,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儿!一想到清瑟轻轻一磕都能有个巴掌大的淤青,我这做娘的心里就凉丝丝地疼哪……” “你的女儿就偏生金贵了?她拿土砖砸人家孩子的时候怎么就不用脑子想想了?”老太太面不改色,丝毫不为冯姨娘所动,“你可去镇上听听,那群婆娘都怎么说你家闺女的。我若不做得严苛些,我们奚家今后不就落下个恃强凌弱的名号?还如何在镇上立足?” 冯姨娘不敢回话了,叹口气退一步道:“既然这样,我去看看清瑟总成了吧?她也该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了,若饿坏了可如何是好。”说着,冯姨娘便要起身,准备让婢子去厨房拿些热乎的饭菜。 奚老太太剜她一眼,筷子一放:“你给我坐下!” 冯姨娘不情不愿地坐回了原处。 “慈母多败儿,都是你这做娘的没规矩,才惯了清瑟这样的脾气!冷冷淡淡,见着长辈都少言寡语,总拿个白眼瞧人,我就是让清瑟好好在小祠堂反省反省自己,教她今后如何做人!”奚老太太声音提了提,又道,“奚家上几辈多少出息,她曾祖父寒窗二十载高中探花,在朝为官,上至翰林院大学士,当时是何等的风光!朝中三品以下的官员可不都得客客气气的,告老还乡后还能做威名一方的乡绅!她祖父,父亲两代经商,虽说不如当年荣耀,但也是经营有方,奚家书香门第、德行远播的名号甚至在永州都是出了名的。现在倒好,一代不如一代,出了个鲁莽伤人的种,奚家三代的名声都叫她给败光了!” 说着,奚老太太似乎有些气急,用力地咳嗽起来。坐在旁边的晚香忙为她倒了一杯清水,小手抚着老太太薄瘦的脊背,一边心想,原来奚家祖上荫庇还是挺深厚的,只是如今已然到了啃老的光景了罢,曾祖父是朝中重臣,老太太必然亦是京城有头有脸人家出来的闺秀,见惯了年轻时候的气场,便总拿从前官宦人家的礼仪标准来要求自家子嗣。 不过幸得家规森严,不然偌大的奚家也不会维系这么多年的声名远扬。 冯姨娘不吱声了,自知理亏,便只好垂着脑袋在一边唉声叹气。 奚老太太没有再搭理冯姨娘,摸了摸晚香的脑袋,便拄着拐杖让人扶着回房了。 槅扇支开一半,晚香趴在窗口上,朝西边望去能将台门镇整个尽收眼底,万家灯火初上,与浓黑夜幕上的疏星朗月相应和。台门镇落在阳明山的包围圈内,三面环山,由窄及宽的山涧水从山坳中贯镇而过,奔涌着流向一面的开阔之地。 可谓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晚香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在从前满是雾霾笼罩的都市,哪里曾见过如此开阔爽朗的风景,山风轻拂,晚香又想到堂嫂,她沉静的眸子可比如今的星辰更亮,蕴着光,却从不显露出来。 这样不俗的女子,又有着高高在上的世女身份,却又为何会甘心情愿下嫁到奚家这样濒近没落的乡绅家族呢? 晚香摇了摇头,其中缘由怕只有祖母和堂嫂自己才明白了。 如此深奥的问题,想了片刻,晚香肚子就开始响了。 摸了摸肚皮,想来晚上光顾着听祖母的高谈阔论了,都未曾吃多少东西。齐嬷嬷似乎被祖母喊去了,说是家里来了人,已经一晚上没有见到她了。 晚香从窗台上跳下来,揉了揉膝盖,便出门去厨房觅食了。 厨房灯火通明,却只有两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围在一起刷碗,见到晚香,忙手足无措地站起来,黑眼睛瞅着她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 晚香赶紧摆摆手:“你们忙你们的,我来找点吃的。” 其中一个小丫鬟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绕过洗碗盆,冲晚香腼腆地笑了笑:“二小姐请随我来。” 从壁橱内拿了椒麻鸡,小炒肉和茄子煲,小丫鬟下去到锅中热了热,便油香四溢,晚香刚提起筷子,忽又想到在小祠堂跪了一天一夜的奚清瑟,遂又放下筷子,瘪了瘪嘴,虽然这个小姐姐对自己不咸不淡,但总归不过是个豆蔻年岁的小姑娘,且当日怒砸流氓的壮举颇得晚香的赞赏,晚香便踮着脚又从壁橱内拿了粉蒸肉与一盒米饭让丫鬟去热下了。 小祠堂在奚宅的后院,与奚宅的主宅隔了条小溪。 走过青石小桥,又走了不多时,灯火便明显暗了下来,周围传来一声一声拖长了的寒蝉鸣声,簌簌的风过枯叶听得让人有些害怕。 小祠堂被笼在幽森的山林中,晚香远远地瞧见两个看守的小厮在祠堂不远处躲着烤野鸡,有说有笑正吃得开心。 渗骨的山风冷不丁吹来,惹得晚香一阵寒噤。只是已经到了门口,再打退堂鼓未免显得非丈夫,晚香只好小心翼翼地盯着烤野鸡吃的小厮的背影,硬着头皮走上台阶,轻轻扣着铜环推开了有些腐朽的厚实木门。 闭着眼睛跪在一排祖宗牌位面前的奚清瑟腰板挺得笔直,一天一夜的时间,身体早已麻木,膝头的疼痛已经感受不到,唯有一阵阵的头晕目眩。 晚香闪进祠堂,探头见两个小厮浑然不觉,便赶紧将门轻轻关好。 扭头看到奚清瑟萧索的小身影,窗口落下一滩方方正正的月光,显得幽静的祠堂愈发寂冷。 “你还是来看我了。”奚清瑟的声音轻得仿佛悬针细线,却隐隐带着几分欣喜的笑意。 晚香一怔,自己不过一时兴起,她怎么知道自己会来看她?难不成还真是姐妹情深,血脉相连? 一丝感动还没从心头升起来,清瑟抽了抽鼻子,幽幽一句“南风,我好饿。”便把这丝感动吹得烟消云散,哦,自作多情了。 “有吃的,没南风。”晚香吃力地提着装得满满当当的食盒,走到奚清瑟身边,没好气地说,“晚上没吃饱,清瑟姐姐,一起吃吗?” 第十四章 “怎么是你?”清瑟把眼皮子吃力地睁开一条缝,扫了晚香一眼,“不怕被祖母发现,与我一同关在这里?” 奚晚香侧腿坐下来,把三层的食盒放在地上,将盖子取下,一叠叠放在自己身边。叹口气道:“是啊,我自己都没想到,竟然会鬼鬼祟祟跑来给你送吃的,一定是被鬼迷了心了。” 清瑟又把眼皮子阖上,瞧着似乎颇有骨气:“你走吧,我不吃。” “好好好。” 又不是逼你吃,晚香腹诽一句,将满满的四五盘菜与一碟红糖糍粑把自己包围起来,被如许珍馐团团围住,可谓人生一大快事。 顾不上奚清瑟了,晚香提了筷子便大快朵颐起来,粉蒸肉软糯香酥,油而不腻,一入口便馈于饱满的幸福感。 不多时,原本雕塑一般的奚清瑟跪不住了,胃里“咕噜”一声响,然则方才夸了海口,自己又是个死要面子之人,只好拿手按着肚子,面颊上无端飘上两朵淡淡的绯云。 忽而香气更甚,微辣的暖香从鼻尖渗入,清瑟微微睁眼,只见奚晚香举着一只红亮的鸡腿正放在自己唇边,她抿着唇,认真的神情在圆鼓鼓的粉面上显得有些违和。 “吃吧,如果被祖母发现了,就全推给我好了。” 听到晚香的话,清瑟终于干脆地一口咬在鸡腿上,瞬时便觉人生圆满。 于是,原本气氛僵持的两人之间一时变得无比融洽,这对极少见面的姐妹此刻面对面盘腿坐着,清瑟刚开始吃还有些羞赧,没一会儿便开始跟晚香抢着吃。望着清瑟吃得满唇都是酱油渍还一脸淡漠的模样,晚香又后悔又想笑。 放下碗,奚清瑟摸了摸自己终于不再瘪平的肚子,靠着祭祀台,望向同样开始防空自己的晚香,毫不客气地说:“其实你一来的时候我可讨厌你,生得可爱有什么用,看着便傻兮兮的。不过现在倒并不觉得了,虽然你又傻又蠢,但总有法子让人发笑。” 晚香默,这算是夸赞吗?是应该说声“谢谢”呢,还是翻个白眼给她? 纠结片刻,晚香决定无视这些谬赞,她一边收拾碗碟,一边说:“昨儿你被关进来的时候,我听见祖母说要将南风许人家,似乎是奚家下面的一个佃户。” 话音刚落,原本已然有些犯困的清瑟突然坐了起来,一把抓住晚香的胳膊,瞪圆了眼睛:“你说什么?祖母……要把南风许人?” 清瑟这下手没轻重的,一下便让晚香疼得想满地打滚,怪不得能一举将流氓拍晕:“是,是啊,我只是稍许听说罢了,你先放手手手……” 清瑟松了手,不可置信地瘫坐在地上,竟显得有些六神无主:“不可能……” 奚晚香揉着胳膊,哀怨地看着清瑟,继续将地上的碗筷放入食盒内,迟疑着问:“你和南风关系很好吗?虽然知道她是从小陪着你长大的,可之前也没见你们有多亲热啊。” 奚清瑟又闭上了眼,瞧着也没搭理晚香的意思。 晚香自觉无趣,跟这个姐姐说话,简直仿佛找虐。 正准备吃饱喝足往回走时,门外突然响起了祖母严肃威慑的声音:“放肆,让你们看着大小姐,谁准许你们在这里烧烤?” “老太太恕罪……”两个小厮恳求的声音此起彼伏。 “祖母来了?”晚香这会正提着食盒站在门边,顿时慌了神,左右瞧着祭祀台背后的帷幔倒是漆黑一片,能藏得下人,便撒开脚丫子狂奔而去,一路上没协调好,差点把自己绊个半死。 奚老太太提着食盒推门进来,身后空无一人。而此时清瑟已然恢复了方才笔挺的跪姿。 晚香从帷幔中露出一只滴溜溜的眼睛,祖母心底怕也是担心清瑟的吧,只是表现得冷漠罢了。 “在祖宗面前跪了一整天,可想明白了没?”奚老太太缓缓开口道。 奚清瑟吸了口气,转过身来面对老太太,弯腰,深深地磕了个头:“祖母,清瑟错了。” 别说晚香,就连奚老太太也被清瑟的举动吓了一跳,在老太太的印象中,清瑟总是一副被娇惯坏了的倔强模样,此时一个大礼却让老太太顿时心软了。 奚老太太轻舒了口气,语气显然缓和许多:“那你说说,你错在哪里?” 奚清瑟依旧维持着深深磕头的姿势,声音闷闷的:“清瑟错在自以为是,错在轻视他人性命,错在鲁莽行事,辜负了祖母的期望。” “不,这些都不重要。”奚老太太淡淡地说,抬头看了看静静安放在瓜果鲜花之上的祖宗牌位,道,“你错在没有把我们奚家的名誉放在第一位。你记住,一个人犯错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她不能拖累家族的名声,你太爷爷受人景仰,你可不能给我们奚家抹黑。” 奚清瑟咬了咬唇,额头抵在地上:“清瑟明白了。” 奚晚香在帷幔之后听得一清二楚,想来这老太太果真是个恪守礼教的传统老人,今后可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儿,若是被发现,兴许得被她打断腿儿。想着想着,晚香不禁打了个寒噤。 “起来吧,跪了那么久,应该也印象不浅了。再跪下去,兴许得在背地里骂你祖母了。”奚老太太叹了口气道。 清瑟并未抬头,她仍旧跪在原地:“祖母,清瑟……还有一事相求。” “是为了你那惹事的丫头吧?” 清瑟倏然抬头,眸中有些紧张:“祖母,南风在此事中是无辜的,她也是受害者。而且她跟了我十年了,对清瑟的生活习惯都了如指掌,若现在让她从清瑟身边离开,清瑟……”说着说着,奚清瑟从来都十分寡淡的眸中竟然升起一层水雾。 “好了好了,祖母还不至于这么不近人情。不过她始终都是要许人家的,如果你真的习惯这丫头了,让她生养几个孩子了之后再回来伺候你便是了。”奚老太太俯身替清瑟拭去额上一块灰尘。 清瑟眨了眨眼,情绪似乎平复了些,想了想说:“那祖母可否让南风在孙女及笄之后才许配?” “行。”奚老太太没有继续为难,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了祭祀台上,“饿了吧,来吃点东西。” 好容易放松下来,奚清瑟面对着几盘喷香的八珍玉食,忽如其来地觉得撑得慌,着实难以控制面上的表情,显得十分为难。 躲在帷幔之后的晚香扶了扶额,早知道老太太如此打算,自己还眼巴巴地来充什么好人?! 奚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看着清瑟,随后提高了声音:“出来吧,晚香。” 第十五章 “祖母……”晚香忸怩着从帷幔之后出来,抬着眼睛朝奚老太太看,心里跟擂鼓似的。 老太太把碗碟复又装进食盒之中,对晚香道:“你这丫头倒是胆大,瞧着怯弱,还敢顶着被祖母责备的风险来给你姐姐送饭,心里弯弯儿却是不少。你就不怕祖母让你一块儿陪着你姐姐在这儿跪着吗?” 晚香缩一缩脖子,突然觉得膝盖一阵酸痛,忙上前挽住老太太的胳膊:“祖母疼爱晚香,必然不会重罚晚香。再说了,祖母本就是个极善之人,虽然口中严厉,也不让婶娘来看姐姐,但最终还是亲自来给姐姐送饭了不是。说明祖母也牵挂姐姐,心疼着呢。” 奚老太太一时笑得合不拢嘴,在晚香小巧的鼻尖上点一点:“小丫头,嘴这么甜,祖母被你哄得都不想罚你了。” 说着,奚老太太又伸手牵了清瑟的手,一左一右领着两个孩子从幽静的小祠堂走了出去。 到了房门口,只见屋内黢黑一片,仅檐下两盏书写着“奚”字的竹制红灯笼摇摇曳曳。奚老太太说齐嬷嬷家中出了点事,今日便急着跟家人一同回乡下了,便让晚香今晚与自己一同睡。一想到自己那似乎要拆了天地似的睡姿,晚香赶忙婉言拒绝,若是自己伤风倒也罢了,这秋冬之交,老太太可承受不住。 翌日一早,由于齐嬷嬷不在,晚香只好自个儿扎了两个粗糙的麻花辫,幸好小晚香的相貌颇为可人,这村姑般的梳妆倒也显得有三分灵气。 可惜,并非所有人都如同她一般自我感觉甚好。 一到偏厅饭桌边,重新回到众人视线的奚清瑟便望着她噗嗤笑了出来,她身后站着的南风两天不见似乎清瘦了许多,下巴都变得尖俏了。 这没良心的白眼儿狼,隔夜便忘了是谁冒死送饭的? 晚香撇撇嘴,坐到堂嫂身边,却见堂嫂竟也捂了嘴轻笑。 晚香惆怅地双手托了下巴,望着殷瀼温婉的面庞嘟了下唇。 饭后,奚老太太把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下人指给了晚香,齐嬷嬷不在的时候便让这个宋妈妈服侍晚香的梳洗起居。宋妈妈满脸严肃,又不苟言笑,似乎是个极规矩的仆人。 回房后,晚香的麻花辫便被无情地拆了散,随即重新梳起了万年不变的双丫髻。只是与齐嬷嬷不同的是,这宋妈妈的手劲极大,拽得头皮生疼发麻。 牵着堂嫂的手走在路上的时候,晚香总觉得自己的发髻太紧了,疼得很,便一直伸手抓头发,想要将发髻扯得松一些,可谁知扯得并不均匀,一缕松了另一缕却还是揪得疼。索性用力一扯,“叮当”一声,发簪掉了,晚香披散着一头乱发,站在人来人往的东宣街中央,愣了。 殷瀼弯腰拾起晚香的三齿短簪,又看看晚香欲哭无泪的模样,笑得肩膀都一耸一耸的,望了望身后有爿包子铺,人还不算多,便拉着披头散发的晚香进去坐下。 点了一笼六个的小笼包,殷瀼坐到晚香身后,为她梳起了头。只是手上并没有梳子,便只好用手指代替。 灵巧的手指在少女顺滑柔软的发丝间穿行,偶尔蹭到头皮,有种酥酥-痒痒的感觉。 与方才宋妈妈粗暴的待遇不同,堂嫂动作十分柔缓,轻飘飘的仿佛清风抚摸在发间,真舒服啊。 晚香有些发愣,原本小笼包是极香的,不多不少十八个褶子,瞧着又晶莹透亮,可她就是没了胃口,闻着堂嫂身上的槐花香气,她的思绪飘着飘着就收不回来了。 “好了。”殷瀼将三齿簪花别到晚香的发髻上,而后坐到她身边,看到她面前的小笼包一个不少,疑惑道,“怎么没吃?” 晚香摸了摸自己脑后的一个垂髻,又看到堂嫂脑后也挽着相仿的垂髻,她便莫名高兴起来。 “吃的!”晚香笑得傻兮兮的,用筷子夹着小笼包,沾了醋便一口气丢进嘴里。 谁曾料想,放了这么些时间的小笼包竟然还那么烫,晚香笑不出来了,飞速放下筷子便往口中扇风:“烫烫烫烫烫……” 殷瀼摇了摇头,着实拿这个晚香没辙,抽了襟上别着的丝绢,为晚香擦去唇边的汤汁,温柔地笑着:“没人跟你抢,慢点吃。” 于是一路上晚香都在“丝丝”地抽气,舌尖被烫了串小泡,上颚还火辣辣的疼。 到了开宁书院,白芷满脸堆笑地坐在位置上,晚香一坐下,她便凑过来,真切地握着她的手说:“晚香,今天去我家吃饭吧,昨天我们说好的,我已经和爹娘讲过了,娘说要给你买大虾吃。” 晚香被这没事献殷勤的白芷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瞥一眼白芷说:“我们昨天什么时候说好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去嘛去嘛去嘛!”白芷撒起娇来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时驼背的老夫子正好夹着书本进来,扫了黏在一起的两人一眼,咳嗽一声,正色道:“准备开课,别拉拉扯扯的了。” “听到没,别拉拉扯扯!”晚香压着嗓子,吓唬白芷。 迫于淫威,白芷只好嘟哝着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今日老夫子的孙子从永州回来看他,因此傍晚放学早了些,出书院门的时候,还是刚过申时的光景,天色依然大亮。 奚晚香拗不过白芷的软磨硬泡,便只好跟着她回了家,想着反正时候还早,到时候吃完晚饭便早早回来,或者直接去钱庄找堂嫂便是了。 白芷的爹爹是生意人,在镇上开了一爿杂货铺,而娘亲则做着贤内助,一家人经营地欣欣向荣,一团和气。两人见到奚家小姐自是十分高兴,白芷娘更是对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格外欢喜,一个劲儿夸其长得玲珑可爱,开饭之后还不停地给她夹菜添饭,倒让晚香有些不好意思了。 虽说饭菜比不上奚家的精细,却满是浓浓的人情味,唇齿之间能品出温情。 一来二去,一顿饭吃下来,晚香对这平凡却幸福的一家子生了不少好感出来,对身边这个乐呵呵傻笑的白芷亦不嫌其烦人了。 饭后,白芷娘亲又拉着晚香的手笑眯眯地寒暄了半晌,让晚香着实难以推脱。 三番请辞之后,晚香才推开了屋门。看到此时的墨色深深的天色,晚香一愣,完蛋,竟已如此晚了。 她来不及多想,忙抱着背包,朝书院方向跑去。 和堂嫂说好了,她今天还来接的,堂嫂找不到自己,定然等急了。 第十六章 到书院门口已是繁星洒了漫天的光景,奚晚香喘着粗气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只见暗黢黢的书院门口台阶上坐了个人。 走近一看,晚香才发觉是堂嫂。 她胳膊抱着膝盖,侧头枕在手臂上,一动不动的,似乎睡着了。 殷瀼身边伏了一只小奶猫,花色的身子,十分乖巧地用爪子刨地。见到晚香轻手轻脚走来,可怜兮兮地抬起小脑袋,“咪咪咪”地叫了几声,随后便一窜,跳到了一边的草丛中,消失不见了。 晚香本想唤醒堂嫂,只是见她睡得香甜,便觉得其定然是在钱庄帮忙做得辛苦。因此,晚香便代替那跳进草丛的小奶猫,静悄悄地坐在堂嫂身边发呆。 服帖的鬓发中分,额头玉白光洁,樱唇淡淡,脑后的垂髻上簪了两支对称的青玉簪,紫檀夹霜白的对襟褙子丝毫不显老气,反而愈发衬得她肌肤如雪,静如潭水。 标致而婉约,像是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人儿一般。 晚香托着下颌,入神地望着堂嫂的侧脸,她忽然想到,如果堂哥知道自己娶的是这样一个好看又懂事的媳妇儿,会不会流连美人榻、温柔乡,再也不愿去江宁做那什么劳什子生意了。晚香不知道她堂哥会怎么想,反正如果她是堂哥,定然将这样的佳人藏起来,哪里舍得离开半步。 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晚香觉得脑子有点混,便赶紧摇了摇头。 软软的咪咪声又响了起来,晚香低头一看,才发觉这花纹小奶猫不知何时又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此时正趴在堂嫂脚边,舒舒服服地蹭着她的鞋子。 “好可爱啊……”不知是本意,还是小晚香的条件反射,她感觉一颗心都要被这几个月大的小猫萌化了。 然而正准备伸手将小猫抱起来时,堂嫂却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奚晚香忙缩回手,毕竟让堂嫂在书院门口硬生生等了老半天,她还是怕堂嫂板着脸责备她的。于是,趁着堂嫂还有些迷糊,晚香赶忙像那只黏人的小奶猫一般抱着殷瀼的胳膊,蹭一蹭脸,随即抬头巴巴地望着殷瀼:“堂嫂……” 出乎晚香意料的是,堂嫂并未责怪她,反倒揉着眼睛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堂嫂等了许久都没看到你,本打算再等一刻钟便回去看看,没想到竟然睡着了。对不起,你等久了吧?” 这让晚香愈发不好意思,忙摆手:“不不不,是我去白芷家里做客,忘了时间,堂嫂你骂我好了。” 殷瀼清醒了许多,笑眯眯地掐了掐晚香的粉颊:“不用了,留着让你祖母来好了。” 晚香脸色一变,想到祖母严厉的眼神,心里便忍不住发虚。 许是见到两人不搭理自己,小猫唤地愈发勤了,瘦小的身子干脆趴在殷瀼鞋面上。 晚香松开堂嫂的胳膊,蹲着用手轻轻抓了抓小猫的脖子:“堂嫂,我能养它吗?” 殷瀼亦俯下身子,细长的手指抚着猫咪的小脑袋:“我也曾养过小猫,名字唤作‘雪花’,只是后来……这猫确实可爱得紧,不过你祖母讨厌小动物,也定然会觉得养猫烦人。有时候惹人喜爱的并非是好东西,喜欢,这种感情在咱们这种家族里有时反倒会是害处,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听着堂嫂轻轻浅浅的一句话,奚晚香手指顿了顿,对于堂嫂的话,她似懂非懂。喜欢便是喜欢,规矩是死的,人确是活的,天底下的规矩可不都是人定的么? 可还没等她开口,堂嫂便起身,拍了拍手,眉眼含笑地对晚香说:“走吧,今日回去这么晚了,兴许都能碰着前来寻我们的人。” 一路上,奚晚香都有些沉默,那小奶猫踯躅着跟着两人,直到走出了巷子口,才不见了踪迹。 到了奚宅,晚香本想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错,然而堂嫂却赶在她前头开了口,她对祖母道歉说,由于钱庄的账目出了些问题,便接了晚香一道在钱庄用了饭,又耽搁了些时间才回家,没来得及知会家里,才让老太太担忧了。 听到原是为了打理钱庄的缘由,奚老太太的脸色才好看了些,只厉色嘱咐今后不可擅作主张,有事必须先和家里通气才成。 觉得堂嫂无端为了自己受了些责备,晚香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因而在晚上的时候便拿了在书院被老夫子夸赞的几张习字,蹦跳着穿过一整个奚宅,去敲了堂嫂的屋门。 只是敲了半天,都不见有人前来开门。 晚香扒着窗户纸看了看,里面灯火虽然亮着,可似乎有些水雾,迷迷笼笼地显得晦涩而看不太清。她皱了皱眉,这会子宅里又无事,且祖母又没有找她,那么定然是在屋内的,难不成这么早便入睡了? 想着,晚香便捏着手中的几张宣纸,只好意兴阑珊地准备往回走。原是准备来被夸赞一番,没想到却吃了闭门羹,奚晚香莫名地有些不开心。 还没走出几步,屋内传来“扑通”一声清脆的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 奚晚香一怔,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且听着动静还不小。她满肚子狐疑,正巧屋门虚掩着,想是谨连出去的时候忘了关,晚香便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甫一开门,一股暖柔清润的香气便涌了过来。此时已是寒秋,外头已经开始落霜,而屋内却暖意融融。 知道堂嫂是用惯了熏香的,只是今儿这香熏得偏生有些过火了,怎的整个屋子都飘荡起了白气。 内厢被一扇高大的花梨木雕屏风给挡了,烛光亦闪烁不定,在白气中显得有些隐约暧昧。 扶着书阁小心探一探头,屏风相连的缝隙中,晚香依稀看到那件紫檀色的褙子被挂在衣架上,旁边则是雪白的柔丝亵衣,再旁边则是杏红的…… 所以是在沐浴?! 晚香登时如醍醐灌顶,想着自己真是蠢啊,熏香怎么会熏得满屋子都是?还放了个一人多高的屏风,用手指头想想都知道是在做不好见人的事儿嘛! 想着,鼻尖暖暖的香气便让晚香有些红了脸,不对,为什么要红脸!都是女人嘛!而且自己还是这么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嗯,对的没错,小孩子。 算了算了,还是赶紧走吧!晚香吐吐舌头,正准备非礼勿视,转身就走,孰料屏风后面又传来“啪嗒”一声落水的声音。 什么情况?晚香眨了眨眼,试着喊了一声“堂嫂”,然而没人睬她,这便让人生了几分担忧出来。 罢了罢了,反正小孩子做什么都是能被原谅的,晚香心一横,快步绕过屏风,只见堂嫂光着身子伏在半屋子大的木澡盆中,盈盈的清波上漂浮了满满的花瓣叶儿,两个木瓢儿在水中一上一下地荡着——大概方才两声落水声便是这木瓢儿了。 自水中露出纤瘦肩背与修长的脖颈,蝴蝶骨的曲线柔和而诱人,凝脂般的玉肌上沾着点点水珠,显得愈发晶莹剔透。 殷瀼略微侧头,枕着双臂在木桶边缘一动不动,身子有规律地轻轻起伏,隐约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 难不成堂嫂泡着泡着,便睡着了? 奚晚香拿宣纸遮住半张脸,粉团子似的面颊越来越红。 第十七章 殷瀼的梦里模糊得很,似乎被无尽的空虚包围着,汹涌的雾气扑面而来,伸手却抓不到任何让人依靠的东西。在这一片寂寥之中,她想到的只有自己寂寞无聊的童年,面对主母战战兢兢的情绪,家道逐渐凋敝的恐惧无助,这一切恍若束缚的牢笼突如其来地将其捆绑。 明明已经离开那个家一个多月了,明明被当作利用的工具棋子一般被标价出卖,可一回想起来,殷瀼还是觉得有些寒心。当然,也许在梦里,这些负面的思绪的确会放大数倍,会如同猛虎一般将自己吞噬。 殷瀼讨厌这样的梦,她告诉自己不是已经想通了吗,不是已经能够接受自己对于殷家的价值所在了吗,可为何望着这一片寒冷的白雾,还是让人感到绝望。 她想要走出去,可环顾四周,哪里却是出处? 猝然间,她似乎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从某个地方传来,穿透这一片抓不住的白雾,到达自己身边。 “堂嫂,堂嫂?” 殷瀼深吸一口气,陡然睁开了眼睛。 奚晚香被突然睁开眼睛直勾勾望着自己的堂嫂吓了一大跳,后退一步,差点踩到玫瑰露胰子仰天滑一跤。 “堂,堂嫂,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过来想让你看看我写的字……”晚香望着堂嫂不着妆容的素净面庞与□□的纤细手臂,没有来地害臊得很,赶紧如救命稻草一般将手中紧紧攥着的宣纸举起来,干脆把整个脸都挡了严实。 还没等殷瀼反应过来,屏风外响起了一阵急急的脚步声,随后谨连便抱着一桶热水出现在了屏风旁边。 抱在手上的木桶中热气滚滚,晚香又站在后面,因而谨连并未看到晚香的身影,随口便道歉道:“对不起,少夫人,方才柴房的柴火不够,我便找下人又去搬了一些,这才耽搁了许久。” “没事,将热水放下吧,你带二小姐出去,我方才睡着了,水凉了都没察觉,幸亏晚香把我喊醒,不然可得伤风了。”殷瀼温温地说,将发凉的双手放在口边,呵了口气。 “二小姐?”谨连一头雾水,赶紧将手中的木桶放下,这才看到浴桶后面满脸通红的晚香。 “二小姐的脸为何如此之红?可是又发热了?”谨连将挽起的袖口放下,赶紧过去牵了晚香的手,将另一只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试热。 “不不不,我没事我没事。”晚香恍若如梦初醒,把手放在脸上降温,对殷瀼露齿一笑,“堂嫂,我没事儿,我先出去了!” 说着,奚晚香便赶忙拽着谨连,头也不回地小碎步绕了出去。 坐在庑廊之下,清凉的晚风一吹,晚香便清醒多了,她支着脑袋对坐在她身边的谨连道:“谨连姐姐,堂嫂她是晚上没睡好么?今儿已经第二次看到她瞌睡了。” 谨连挑了挑细长的眉,朝屋内看了看:“少夫人方才泡着澡睡着啦?” 晚香点了点头,又想起那极其香艳的一幕,面颊一红,双手“啪”地往脸上一拍,红什么红,不就是美人出浴嘛,重生前看自己的身子还没看够?值得什么大惊小怪! 谨连倒是没留心晚香的反应,只抱着膝盖,叹了口气,小声说:“不瞒二小姐,这两天少夫人睡得都不怎么好。我几次起夜,都能看到少夫人屋内还亮着一盏豆灯。” “堂嫂她怎么啦?” 谨连摇了摇头:“少夫人晚上睡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总是反反复复,间隔一段时间便有那么几天无眠。从前做噩梦什么的,近来倒是没与我说了,不过她就是那么个脾性,有不舒服也极少与他人说起。也不让我去找郎中问问,吃些药什么的,总说是小事罢了,我又不懂什么偏方,只好看着干着急。” 失眠啊……晚香想了想,确实堂嫂瞧着便是个喜欢把心事深深藏起来的人,心里想的没人说,藏着掖着,自然容易思虑过度。 不过,她在愁些什么呢?奚家待她也不薄,至少好吃好喝的供着,且现在慢慢接管钱庄的账目,总归是会得到祖母青眼的。莫不是原先娘家的事儿?晚香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或许是吧,世家可比这等乡绅豪吏复杂多了。 还没等她开口问谨连,屋门便开了,殷瀼又恢复了原来整齐端庄的模样。 “堂嫂。”晚香回头,冲她甜甜一笑。 “进步挺大的,夫子圈出来的几个字确实写得有模有样的了。”殷瀼将晚香拿来的几张习字竖起来,坐在书案边仔细看着,“不过,白璧微瑕,还是有些不到位的地方。” 说着,她将习字放了下来,从笔山上取下小毫,舔了舔墨汁,在晚香的原字上重新运笔。 “走笔要轻巧自如,看得出来你从前写过些大字罢,不过写小楷与之相反,宜用尖锋,收笔时宜用顿笔或提笔,这样才能灵活多变。”殷瀼说着,侧头看一眼满脸认真的晚香,微微一笑,“还有结构,大字难于结密无间,小字难于宽绰有余。你写得过于紧密,就会使整篇文章显得局促,若过于约束,则会显得蜷缩。收放自如方能自然贯穿。” 晚香似懂非懂地从殷瀼手中接过经过了修改的习字,原先总觉得有些死板的小字经过淡淡修饰之后果真灵动娟秀起来。 “堂嫂好厉害!”奚晚香不由得赞叹一句。 “你比我厉害多了,才这么两天便能写出这样清爽的字,已经很不容易了。”殷瀼柔柔笑着,摸了摸晚香的头。 正说着,谨连提了个巴掌大的香囊推门进来了,将香囊送到晚香面前,一脸困惑地说:“二小姐,里面按照你的吩咐都装了鲜橘皮、梨皮和香蕉皮,只是你要这些做什么?” 晚香接过香囊,从高高的圆凳上跳下来,放到缂丝面的锦枕边,嘀咕着说:“记得百度说鲜果芳香是可以治失眠的……”说着,她又拍了手,问谨连,“对了,牛乳呢?” 谨连说:“问了厨房,说恰好用完了。入秋之后牛乳什么的本就少,又不好保存。” 晚香鼓了鼓腮帮子:“好吧。” 回廊上传来宋妈妈的声音,大抵是见夜深了晚香还不回房,有些焦急了。 听到宋妈妈呼唤自己,晚香便情不自禁地想到她凶残的挽发技巧,头皮一阵发麻。奈何想到堂嫂本就睡不深,若自己再继续闹腾下去,怕又扰了她休息,便只好不情不愿地和殷瀼道了别。 小丫头走了之后,殷瀼微蹙着眉头拿了那香囊起来,放到鼻尖嗅了嗅,果真令人身心舒缓。殷瀼晃着香囊,唇边露出笑意:“这是晚香的主意?” 谨连笑着点头:“也不知这法子灵不灵。她还说有催眠曲儿,什么按摩……只是奴婢不会,她又被宋妈妈喊走了。二小姐可真是古灵精怪,不知从哪学来的法子。如果少夫人今晚能休息好,可得谢谢二小姐呢。” 第十八章 如今天色醒得越来越晚了,因而早饭的时候还亮得朦朦胧胧。 晚香倒是精神抖擞,毕竟满脑袋的头发都被紧紧捆绑在一起,颇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大概与古时悬梁读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小胳膊碰了碰殷瀼,晚香凑在她耳边轻声问:“堂嫂,你昨儿睡好了吗?” 殷瀼笑着点点头,同样也轻轻地说:“睡好了,多亏了晚香。” 虽然大概知道这不过是一句客气话,真正睡没睡好倒也只有堂嫂自己知道了,不过晚香还是挺开心的,一口气吃了三个拳头大的肉包子,被坐在对面拿筷子一粒一粒夹黑糯米吃的奚清瑟鄙夷地瞟了一眼。 “清瑟丫头不去书院了,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也不是办法。”奚老太太缓缓开口,“我想着清瑟也念了几年的书了,是该差不多了,不过这女红还是差了些,若要许个不错的人家,还是得有一手好针脚。我便想着让清瑟丫头去绣坊精练精练绣活儿,或者找个精熟的绣娘上门来教教。晚香也是,顺带着也能学些备着。” 冷不防听到被点名,晚香一愣,女红她可是一窍不通,除了小时候给芭比娃娃做过衣裳外,连颗纽扣都没缝过。想到那芭比娃娃的衣裳还被小姐妹嘲笑了一个多月,奚晚香不禁心中叫苦,为什么人家重生锦衣玉食,而自己重生不是读书就是女红。 冯姨娘这几天脸色又红泛起来,听到这话,忙回道:“老太太说的有理,那么我这就找镇上绣庄的陈老板去问问,有没有这样的绣娘可以上门来教。说起许人家,清瑟今年都十二了,是该差不多物色起来了,这年头乱,先定下了亲,等再长大些便招赘进来,我这做娘的也放心,老太太你说是不是?” 奚老太太没说话,奚清瑟倒是不快地瞪了她娘一眼:“娘你别胡说。” “这孩子,我怎么就胡说了……”冯姨娘恨铁不成钢。 “好了好了,清瑟丫头的婚事确实得让王麻子媒婆操心起来了。倒是晚香丫头……”奚老太太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忽而再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奚晚香狐疑地从脸大的瓷碗中抬了眼睛,她才八岁,难道八岁就要开始寻亲事了吗?这未免也太骇人听闻了。 然而,晚香没想到的是,更骇人听闻的还在后面。 “晚香丫头倒是有主了。只是家世我不甚喜欢,不过就是个还算殷实的普通人家。唉,都怪你爹一时冲动,因着与那小子的爹说是什么知己,懂了一两句诗词,就二话不说把还在襁褓中的你许了出去,当时气得我真真是……”奚老太太感慨着说,发觉晚香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便以为她对这桩婚事不满,忙安抚着说,“别急别急,祖母也不喜欢那人家,到时候寻个由头推了便是,你是祖母的心尖尖肉儿,不会亏着你的。” 听完这一番话,奚晚香觉得自己饱了,撑得还有点胃疼。 眼见着殷瀼牵着晚香的手,并排走出了宅门,冯姨娘抄着双手站在堂下,心中打起了小算盘。 原本以为老太太喜欢这小丫头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且初见这丫头虽粉嫩可爱得紧,但一看便呆傻呆傻的,一副不会说话的怯懦样子,内里怕也是个不好招惹的小精怪罢。从之前为殷瀼说话,让她得了钱庄的账房活儿开始,冯姨娘便觉得这孩子其实脑子里着实有几分机灵。 且奚老太太因着她可爱,将布坊新进来的几匹潞绸都给了晚香做新衣裳,说什么总穿清瑟的旧衣裳不妥,分明就是偏袒。要知道,那几匹最好的潞绸原本可是给清瑟的。 而方才奚老太太那句“心尖尖肉儿”让冯姨娘心里又添了几分阴霾,这才来了一个多月的小丫头便是您的心尖尖肉了,那在奚宅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清瑟要如何自处?又让她这个当娘的如何自处? 冯姨娘又想到殷瀼,虽说算是她的儿媳妇,但奚旭尧向来不喜欢她这个姨娘,自然殷氏便也不可能与自己一个阵营。原本还等着瞧她出丑,只是没想到这个闺秀还真有三分本事。 如今这两个丫头亲亲昵昵,俨然已经是一路人了,而自己管的布坊生意平平,女儿还不争气,冯姨娘满月般圆润丰腴的面庞不由得严肃了起来。 好容易到了东宣街,奚晚香一边挠着发麻的头,一边赶紧拉着堂嫂在包子铺坐下来,迫不及待地散了发髻,让殷瀼重新给她扎一个。 今天吸取了昨天血的教训,再没有狼吞虎咽地吃刚出笼的小笼包,挽好垂髻后,晚香心情舒畅地吹了半天,将小笼包放在奶白的汤匙里,沾了些醋,送到殷瀼嘴边:“不烫了,堂嫂先吃。” 殷瀼张嘴吃了汤匙中的小笼包,望着面前这个梳着与自己相同发髻,又穿着相同颜色衣裳的粉团子,觉得心中满是十五年来从未有过的欢欣与满足。 一整天,奚晚香都愁眉苦脸的,虽说奚老太太给她吃了这粒定神丸,说不会将她嫁于那小子,但重生后与父亲相处了几日,她还是对小晚香的爹爹那倔驴脾气有几分知晓。奚远年要是决定的事儿,谁都动摇不了,当年执意带着妻女空手离开奚家便得以窥得一二。 完了,要嫁人了,还是嫁给普普通通的农民。到时候除了扎手的女红,还有四时的农活儿,还得奶孩子,说不定一口气就是七八个。 一想到这一点,奚晚香就郁结地吃不下糕点,手一推,把整份的松子仁香糕都送给了眼巴巴望着流口水的白芷。 由于心中苦闷难疏,奚晚香在休息时间亦乖乖地趴在桌上习字,似乎只有看着堂嫂娟秀清癯的小字才能让她开心一些,因为模着这些字,似乎就近近地望着堂嫂含笑的脸,让人如沐春风般的舒服。 这反常的情况,倒是害得白芷平白无故担心了半天,这晚香是魔怔了吗?大伙儿都趁着课间去踢毽子了,就她一人端正地写字,之前老夫子让她写字,她不还唉声叹气的吗? 白芷想着,觉得这孩子定然受了家里的责备,奚家嘛,自然严格些。想着,她同情地啧啧叹一声,不管她,玩去了。 第十九章 夜色笼罩,晚饭后天色便骤然阴沉下来,厚重的云层压得很低,让人看着有些透不过气。 字又被夸了,老夫子说什么“孺子可教”,还是笑着的,难得难得。此等好事自然要与堂嫂分享。奚晚香随便找了个由头,便极其自然地拿着习字去了堂嫂的房间。 如今谨连对晚香已经十分熟稔了,见着这粉团子便爱不释手地想捏捏她的脸蛋,奈何人家是小姐,便只好十分高兴地从厨房端了不少瓜果糕点过来,把洒玉小几堆得满满的。 出门的时候谨连回头一瞧,只见自己跟了五六年的殷瀼小姐,如今的奚家少夫人,对着晚香小姐笑得一脸温柔,柳叶眉弯弯的,杏仁般的眼眸眯成两个弦月。从前在殷家,可从没见过殷瀼小姐笑得这般开怀,人前永远都是温温的,恪守闺秀笑不露齿的训诫。 像这样多好呀,两个都是如同花朵般的人儿,在罗汉床上互相逗着趣儿,温馨养眼极了。 与堂嫂在一块的时光总是走得飞快,没一眨眼的功夫,晚香便又听到宋妈妈那火急火燎的声音。 晚香淡淡的眉毛愁苦地拧在一起,一想到又要被宋妈妈用极其粗暴的方式洗脸、扎头,心中便一阵苦闷。然而没法子,晚香只好嘟着嘴,恋恋不舍地从罗汉床上爬下去。 还没穿上绣花缎鞋,晚香就被堂嫂拦了下来。 晚香疑惑地望着堂嫂,只见她冲自己笑眯眯地眨了眨眼。 宋妈妈到了殷瀼门口,规矩地敲了敲门,在门外恭声问道:“叨扰少夫人了,请问晚香小姐可在少夫人房内?” 殷瀼提高了声音:“晚香确实在我这儿,不过她今晚不回去了,留着陪我做个伴儿。” 宋妈妈有些为难:“少夫人,不是奴婢刁钻,只是之前老太太吩咐过,晚香小姐已经不小了,得自己睡,不能把她惯坏了……” 听到这话,奚晚香原本充满希冀的小脸,重新又晦淡下去。堂嫂的胳膊抱着好舒服,不想走啊不想走。 殷瀼望着晚香委屈又无奈的黑眸子,笑着戳了戳她唇边淡淡的梨涡,开口道:“小丫头说准备帮我揉肩按摩,让我睡得好些。难得二小姐有这份心意,又懂得孝敬长辈,难道不比自个儿睡更可贵吗?” 咦?昨天只是随口提了提,什么时候说过要留下来帮堂嫂揉肩按摩?还孝敬长辈?晚香望着堂嫂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正经模样,一下逗乐了,一下钻到殷瀼怀中,咯咯笑了起来,轻声说:“堂嫂,你上次还责备我说谎呢。” 殷瀼被晚香撞地往后仰了仰,笑着瞪她一眼,压了声音:“怎么?小没良心的,怪我好心帮你咯?那你回去罢!明儿看谁帮你重新梳头。” “啊,堂嫂,我错了!”晚香瞬间头皮一麻,抓着头发,赶紧服软认错。 这时,在门口犹豫了片刻的宋妈妈抄着双手,才说道:“好吧,既然二小姐这么懂事,奴婢想老太太也是欣慰的。那还请少夫人多多看着二小姐,奴婢这就告退了。” 听到宋妈妈离开的脚步声,想到终于难得不用再饱受残暴的对待,晚香着实高兴。当然最高兴的莫过于能与堂嫂一起睡了。 傻兮兮地笑着笑着,奚晚香突然觉得不对劲。 从前自己明明是个独立自主的新时代好青年,无论工作还是生活,自己都不愿与他人有过多交集,一旦走得近了便会不自觉地想要躲开一些,保持一定的距离让她觉得安全,而更多时候,她则会选择从独处中寻找乐趣。 这自然也是前世的奚晚香饱受父母诟病,寻寻觅觅却总也找不到结婚对象的症结所在。 只是现在好像事情发生了些许变化……与堂嫂如此亲密地相处,却不仅不令人厌烦,反而不由自主地想要靠得更近。 望着堂嫂弯腰,替她穿鞋子的侧影,晚香觉得,必然是自己这副小身体的潜意识在作祟,小孩儿嘛,就是喜欢黏着长辈,况且堂嫂长得好看,哪个孩子会不喜欢好看的人和事物呢? 见晚香沉默着,还总拿奇怪的眼神瞅着自己,不知鬼灵精怪的小丫头心里想些什么,殷瀼笑道:“堂嫂脸上沾了什么吗?看得这么入神?” 晚香一愣,旋即认真道:“是啊,堂嫂脸上沾了红糖末末,许是方才吃粘糕的时候沾上的。” 殷瀼将信将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晚香憋着笑,继续一副正儿八经的表情,俯身伸手在堂嫂细瓷般的颊上快速戳了戳。嗯,虽然看着清瘦没什么肉,但细腻莹润,手感还是很不错的。须臾,晚香便憋不住笑了,在罗汉床上滚做了一团。 殷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被这小团子摆了一道,忍不住也笑起来,起身挠奚晚香的胳肢窝:“好啊你个小丫头,胆子倒不小啊,竟然敢捉弄堂嫂了?” 不多时,谨连便打了洗脸水来。 殷瀼亲自替晚香擦了脸和手臂,果然比宋妈妈的有力大手轻柔的多了,巾子里还透着一股淡淡的槐花香气。 梳洗完毕,晚香早早地便在楠木漆金床上盘腿坐了下来。她细细摸着木质温和的床廊,抬头看向顶上雕的象征连生贵子的莲花莲蓬,不禁感叹堂哥果真是家中传宗接代的指望,婚床确是做得精细无双,许是用了好几年的光景才出来的。 只可惜,堂哥偏生一颗鸿鹄心,不愿在这小小天地享受。晚香摇摇头,不由得暗道,可惜可惜。 “小丫头想什么呢?”殷瀼除了外衣,只一身雪白无暇的亵衣坐到了晚香身边,见奚晚香稚嫩的脸上一脸与年龄不符的慨叹,便忍不住想笑。 晚香赶紧摇摇头,若是被堂嫂知道,自己在替她替堂哥操心,大概真真得被她笑掉大牙了。 帮殷瀼把披散的墨发拨到一侧的胸前,晚香直起身子跪在殷瀼身后,随后捏着殷瀼的脖颈两侧,替她揉起了肩膀。 殷瀼的亵衣松松的,再被晚香捏一捏肩,衣领子便有些开,露出细长精致的锁骨。 虽然肌肤的手感甚是不错,且这旖旎风光看着还是让人怦然心跳的,只是小晚香的手劲儿不足,没捏一会儿,便感觉胳膊手腕酸软了,又拉不下脸半途而废,只得拼着吃奶的劲儿继续帮堂嫂揉肩。 殷瀼微微阖着眼,肩背上小小的力量传到自己身上,虽然并不专业,还时不时磕到骨头,让人生疼,但却仿佛一股舒缓的清泉从那软软的指尖掌心流淌出来,让自己紧绷沉郁了十几年的身心都放松下来。 她忽然想到,许多年前自己亦是这样跪在娘亲身后,替她揉肩。只是如今物是人非,竟能有这样一个小团子陪着自己,心疼自己,殷瀼深吸口气,鼻尖竟然有些发酸。 想着,殷瀼轻轻握住了晚香用力帮她揉肩的小手,转身笑道:“好啦,堂嫂舒服多了。揉这么久肯定累了吧,早些睡,明日还得去书院呢。” 晚香如释重负地点头,转了转手腕——没用啊,这小胳膊,吃那么多,怎的揉了这么会便酸痛得不行呢! 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晚香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殷瀼,堂嫂身上独有的清香包围着自己,晚香缩了缩身子,脑子一抽,便轻声道:“要晚安亲亲,堂嫂。” 第二十章 奚晚香奶声奶气的一句话,仿佛给了殷瀼一种错觉,这个蜷曲着小小身体的女孩就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殷瀼应当用尽自己全部力气去保护她,去爱惜她。 莹白的手指轻轻拂开粉颊上散乱的鬓发,少女的肌肤柔饱满嫩得仿佛掐得出水。 殷瀼微微一笑,凑近些,在晚香的左颊落下一个轻如鸿毛的吻。 “睡吧,小晚香。”殷瀼轻轻拍了拍晚香的肩膀,随后闭上了眼睛。 相比殷瀼的从容,始作俑者奚晚香倒是紧张地要把心给跳出来。 甫一亲完,奚晚香脸就开始发烧,赶紧把头埋得更深一些,只露出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等等,为什么惊魂未定?难道不是自己亲口索的吻吗? 左颊上柔软的触觉还清晰可触,像被清风拂过,又像春日里最娇嫩的花瓣,堂嫂的呼吸浅浅地扑在自己耳后的感觉,让人不由得心悸。 奚晚香赶紧闭上眼睛,不就是被堂嫂亲了口嘛!也不知在激动个什么劲儿! 是夜,凝郁了一晚上的沉云终于化作雨下了起来,半夜的震雷、闪电与狂躁不安的风声让浅眠的殷瀼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只见小晚香睡得死死的,丝毫没有要醒转的迹象。窗外忽作闪电,一时照亮整个屋子,殷瀼不做多想,第一反应便是捂住了晚香的耳朵,甚至忘了自己也是极其害怕闪电雷鸣的人。 只是奚晚香完全不给面子,一声令人觳觫的炸雷响起,她竟然连眉头都没皱一皱,甚至还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一般在唇角露出一丝甜笑。 殷瀼松了手,亦跟着笑了笑。 像晚香这样活得无拘无束,真让人羡慕。 殷瀼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在晚香这个年纪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殷瀼想了想,回忆起来的却只有主母的白眼冷落,父亲的常年不在家和娘亲终日的抱怨和泪眼。 所以她想要让眼前的这个依赖自己的小丫头无忧无虑地长大,长成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模样,能开怀大笑,能永远天真烂漫。 外边儿的雷声渐渐远了,一时间只剩下滴滴答答的雨水敲击瓦檐的声音,确如谨连所说,殷瀼是个喜欢把心事深深藏掖起来的人,此时,她便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定要好好照顾晚香,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一场秋雨一场凉,自从那晚的暴风骤雨之后,台门镇似乎一夜之间瑟索清冷起来,将小镇包裹着的阳明山半山腰上尽是如烧尽了的火屑一般的红枫,斑斑驳驳地夹杂在一片深深浅浅的黄绿之中,时有时无的山雾缭绕停歇,恍若与世隔绝的仙境一般。 冯姨娘请了最好的绣娘,日日午后上门来教奚清瑟女红,清瑟硬要拉着南风与她一同做,好让比她灵巧的南风能够代替自己绣出来的歪瓜裂枣,去应付老太太的检查。 而奚老太太对于清瑟的婚事同样也操心着,早早地已将王麻子媒婆请到了家中,将清瑟的生辰八字给了她,并且嘱咐王媒婆一定要将她家清瑟的婚事放到头等大,若非当地显赫有名的员外乡绅或官宦子弟,绝不可轻易牵线。 最是见钱眼开的王媒婆数着手里的几张银票,自然喜笑颜开地允诺下来,还笑眯眯地摸了摸恰好散学回来的奚晚香的脑袋,满脸白花花的肥肉,上还点缀着散花般的麻子,吓得晚香一愣一愣的。 事后,晚香碰到清瑟的时候,便随口将此事告诉了她,谁知清瑟却对老太太为其安排做媒的事儿浑然不觉。手紧紧攥了插着针线的绣面,一言不发的样子让晚香着实担心她会一不留神扎伤了自己。 倒是一边的南风,反应稍正常些,她微笑着侧头对清瑟道:“小姐,太好了,老太太亲自为你挑的夫婿,一定是顶好的人家。” 可谁知,不知好歹的奚清瑟又开启了冻死人不偿命的模式。她头也没抬,冷冷地说了一句:“闭嘴。” 站在她身后,原本还准备跟着南风一道寒暄几句的奚晚香心肝儿颤了颤,为这莫名其妙被泼了冷水的南风默哀片刻,遂赶紧不声不响地转身走了。 这小姐姐可真是一言不合便放冰箭,忒可怕。 而在开宁书院的日子倒是好过了不少,天天照着堂嫂的小字练着,晚香亦能写得像模像样,虽然总觉得死板了些,然而对于她刚开始连笔都握不住的模样而言,已是值得让老夫子摸着山羊胡子夸赞的了。 而白芷则总算良心发现,觉得成天蹭吃蹭喝有些难为情,于是也从家里偷着拿些云片糕、核桃什么的过来与晚香分享,可惜没过几天便被其爹爹发现,打了一顿之后便老实了,哭着表示再也不敢偷了。奚晚香听说后,笑得前仰后合,反正每天的零嘴吃不完,便大方给了白芷一半。 寒冬愈近,早晨开课的时间便推迟了半个时辰。饶是如此,起早摸黑去书院的路上还是寒霜漫天,堂嫂的手很容易冷,而被奚老太太担心地裹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小粽子的晚香的手,却总热乎乎的,于是便理所应当地成了堂嫂的暖手炉。 书院里的墨菊开了,一团一团的凌霜迎风,煞是好看。一树光秃秃的梅花在乍寒之后,竟开了满树的花苞,只一天之后便觉开错时候了,便又羞赧地缩回去了。 在开宁书院的时光简单而充实,只是那只陪过堂嫂和晚香的小奶猫再也没出现过,这让晚香惋惜了好久。 冬至过,开宁书院便开始停课了,直到来年的春分日才重新开课。 相处竟也有三月余了,白芷拉着晚香的手颇为不舍。被晒黑的小脸经过一秋天,终于白生了不少,只是鼻翼两侧的小雀斑还是顽固不动。白芷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一拍浓密的睫毛像小蒲扇似的。 她眼眶泛着红,颇有些动情地说:“晚香,你再去我家坐会呗,反正今儿还早,在我家吃了晚饭在走呗。” 奚晚香看了看天色,太阳都快下山了,若再在白芷家吃了晚饭,怕又要让堂嫂担忧。 于是她只好为难地说:“不了吧,要不你跟我回家吧,都来你家好几次了,也没请你吃过饭。” 白芷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不不,你祖母凶得很,我害怕。” 晚香叹口气,祖母的威名已经远扬到让随便一个小姑娘都害怕的地步了么? “好吧,我今后可能还是得回津门镇去的,也许过了年就不来书院了。今日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晚香亦有些惋惜,白芷虽然不靠谱还爱偷吃,但还是挺可爱善良的。 白芷眼睛里迅速涌了一层水雾,难过地抽了抽鼻子,只是还没开口,余光便瞥见晚香身后不远处出现了一只蓄势待发的恶狗。 这……似乎是这几日一直在闹事的疯狗…… 白芷的眼泪瞬间吸回去了,吞口唾沫:“晚,晚香,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觉得现在你还是快点跑吧。” 话音刚落,白芷这个没良心的,撒了手便两手抱着旁边的一棵树,三下五除二嗖嗖地爬上了树。 望着顷刻间便在树上了的白芷,晚香有些懵,耳边传来“呜呜”的叫声,一种不良的预感油然而生。 “我的妈呀!” 奚晚香不会爬树,眼见着身后的恶狗一鼓作气扑了上来,吓得她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晚香快点儿!那狗追上来了!”坐在树杈上的白芷看到晚香撒丫子狂奔的模样,不厚道的笑了出来,全然忘了这么多天的同窗情深、投食之谊。 “堂嫂啊,救命啊!” 第二十一章 那疯狗大概几天没吃到饱饭了,血红的眼珠子里望出去,那穿得圆滚滚,长得细皮嫩肉的奚晚香分明就是一根奔跑中的肉骨头,还自带光晕效果。 晚香吓得魂飞魄散,身后的骨瘦嶙峋的狗一瘸一拐的,跑得倒是不快,但对于晚香这双不宜飞奔的短腿而言已是极限,且一双吓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奚晚香发誓这辈子从没有这么拼命地跑过,或许上辈子也没有。 从河边小道蹿到结满青苔的小巷,再到人声鼎沸的东宣街,所到之处尽是鸡飞狗跳。这狗还颇有耐心,就是一心一意地跟着晚香不肯撒手。 东宣街的一头逐渐变窄,街边堆满了人家晒得玉米胡椒干菜叶子,一箩筐一箩筐地堆着,眼见着没地方躲,便一不做二不休手脚并用,踩着晒台爬上了人家的平房。 好在不少人听到这骇人的狗吠,忙凑了过来,用扫把耙子将这条恶狗赶跑了。 晚香长舒了一口气,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平房台子上,身边满是晾晒着的五谷粮食,她擦着额上的一头汗,感觉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 狗被众人赶跑的时候,还站在巷子口,恋恋不舍地呜咽着,回头盯着晚香,即将到嘴的肥肉就这样飞了,着实令狗不满。 去你丫的,奚晚香气得要死,还看还看!晚香顺手捡了颗玉米棒子,奋力砸向那仍然觊觎她的恶狗。 可惜力道不够,仅仅砸到人家支开的窗棂上,便磕磕绊绊地掉了下去。 饿红了眼的狗以为肉骨头掉下来了,便一下蹿出来,叼了玉米棒子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走到钱庄的时候已是漫天红霞,殷瀼正收笔起身,将摊在桌上的基本账目梳理整齐,放入紫檀木匣子里。听闻钱庄外边传来吵闹声,间杂一个清亮稚嫩的女孩声响,虽然听得模模糊糊,殷瀼还是立刻辨认出,是晚香的声音。 “晚香,你怎么来了?”殷瀼掀开门帘,从过道处走了出来。只见原本收拾得齐整精致的晚香此时头发都散了一半,殷瀼亲手为她别上的芙蓉小簪耷拉着垂到耳边,新做的柔粉小袄更是灰扑扑的,一副狼狈模样。 钱庄亲来的伙计不认识奚家二小姐,见这小姑娘这般落魄的样子变下意识以为是前来讨吃的,便正颐指气使地让她找别家讨饭去。气得刚被狗追了整整一刻钟的奚晚香直跳脚,一时也说不清楚话,便只想拿簪子戳死这目中无人的小厮。 “堂嫂……”一见到从后面转出来的堂嫂,方才还瞪着眼睛气势汹汹的奚晚香顷刻间想哭鼻子。 不行,哭鼻子好丢脸的,毕竟自己也算是八岁的大姑娘了。 但堂嫂伸了胳膊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动作好温柔啊,她发间淡淡的清香闻着鼻子更酸了啊,她什么都没问便开口轻声安慰,晚香一听,所有悲苦的情绪都化作了一滩水,一个没忍住,便放声哭了出来。 新来的伙计看得傻了眼,不就是随口敷衍了几句嘛,至于哭成这样一个泪人?小伙计暗暗为自己默哀,或许自己在奚家钱庄的好日子还没开始便要到头了。 被狗追得满街跑的经历,着实不堪回首,哭完了之后晚香觉得那画面忒丢人,自己想想都觉得搞笑,便低着头也支支吾吾地没好意思告诉堂嫂。 见晚香心情逐渐平复下来,殷瀼便继续轻声细语安慰着,望着她乌溜溜的眼睛,亦没主动开口让晚香说原委。只觉着如今天色已晚,小丫头肚子定然饿了,便替她去钱庄的小厨房拿些糕点先垫垫肚子。 堂嫂走了之后,晚香觉得愈加羞赧。哎,竟然为了这等丢人事儿嚎啕大哭,还是在最喜欢的堂嫂面前,事后定然能被她笑个十天半个月的。 还不知自己这会子是个怎样的怂包模样呢…… 想着,晚香拿旁边的湿绢擦了擦泪痕纵横的面颊,准备找面铜镜照照自己。 此时的钱庄已经打烊,只有两个小厮在大堂扫地收拾,方才那个伙计看到奚晚香背着手从内室走出来,腆笑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晚香被他看得更尴尬了,清清嗓子,故作从容地挺了胸脯,慢悠悠又转了回去。 在不大的钱庄转了半天,都未曾见到梳妆更衣室,想想也是,钱庄一般都是些男子打理,哪里会需要打扮用的铜镜呢? 晚香叹息着,望着自己有些凌乱的衣冠,掂一掂手中的芙蓉小簪,只好重新回去账房内室等堂嫂。 孰料,远远站在走廊对面,便看到一个急急的高大身影驼着背闪进了账房。 这人瞧着眼熟,似乎在奚家见过。若能出入奚家,且在钱庄做事儿,那么必然是打理钱庄的管事。若是管事,那他进出账房便不奇怪了,然而这动作却偷偷摸摸,让人觉得不自在极了。 晚香轻轻抽了抽犯堵的鼻子,蹑手蹑脚地靠近账房。 屋门被蓝绸子遮了一半,然而晚香长得矮,恰好能从底下看到不大的账房里发生的事儿。 只见管事张望着,开了柜子的小锁,从柜中端出一个雕琢精美的檀木匣,翻着一大串铜钥匙,丁零当啷响了半天,才把匣子打开了。 他绿豆芝麻大小的眼睛谨慎地往旁边扫一圈,才从匣子里拿出了两本账册,径直翻到账册的最后几页,干脆地把那记得满满的几页纸都撕了下来,放到手边跃跃的烛火之上,一瞬间便化作了灰烬。 正当他扒着账册的缝儿把余留下的一些碎末撕干净时,余光却陡然瞄到门框旁边探着的一个小脑袋。 此时天色已经大暗,在一片朦胧的黢黑走廊中恍然看到一双默默盯着自己的眼睛,还披头散发地遮了半张脸,饶是堂堂七尺男儿的管事即刻面如土色,摔了手上的账本,倒退一步,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 “哎哟我的妈呀,晚,晚香小姐,你是要吓死我呀!”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难道我是鬼吗?管事叔叔这么怕我?”看着管事魂不附体的模样,奚晚香特别想笑,却还是故作冷淡,继续扒着门框幽幽地说。 “不不不,晚香小姐生得可爱,当然不是鬼……不对不对,叔叔只是在例行检查少夫人的帐,这可不是什么亏心事……”管事吓得不轻,看着晚香白生生的小脸,愣是觉得舌头打结。 第二十二章 正说着,殷瀼从走廊一头提着一个小小的牛皮纸包回来了。 “堂嫂,你去了好久。”一见到堂嫂,晚香便又重新变成了原先的蠢萌模样,一下扑到殷瀼怀中,从她手中接过纸包,“好香啊,是肉馅儿的炊饼吗?” “嗯。小厨房没剩下吃的了,想着你早上不是嚷嚷着想吃炊饼,堂嫂便出去给你买了一个。”殷瀼摸了摸她的头,偏头望了望账房门口,“不在屋里坐着,怎么一个人站在门外?” 晚香没有回话,一门心思扑在炊饼上。 炊饼肉香四溢,肥而不腻,又恰值晚香满台门镇遛狗跑了一圈,香味一钩,肚子里的馋虫便蠢蠢欲动了。然而薄薄的炊饼应是刚出炉的,还有些烫舌,奚晚香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被烫得眼泪直在眼眶里面打转。 晚香觉得自己越来越小孩子脾性了,炊饼在握,便全然忘了账房内那被自己吓个半死的管事。 正当晚香边嘶嘶吸气边啃着炊饼的时候,管事一脸不自然地从账房里出来了,他咳嗽一声,冲殷瀼及晚香尴尬地笑笑:“少夫人,二小姐,还,还不回去呀?” 殷瀼微微一笑,低着头宠爱地望着晚香,微启唇道:“钟管事不是也还在忙吗?我记账没什么经验,可不知有没有什么错处?” 钟掌事脸色愈发难看,只想着赶紧走人,便打个哈哈道:“少夫人对账务颇有天分,自然做得无可挑剔。年末了,钱庄自然各类事宜繁多,两位还是早些回府吧。” 殷瀼瞥他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嘴里满满塞着的奚晚香便一口吞了炊饼,把油纸包团一团,对殷瀼撒娇着说:“堂嫂,我还想吃,好饿。” “不准吃了,想回家挨祖母的冷眼吗?”殷瀼故意板着脸道。 虽然祖母的冷眼颇具威胁力,然而晚香还是晃着殷瀼的手,道:“晚香想吃嘛,刚刚被那只疯狗追着跑了那么那么远……” 等等,好像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奚晚香一巴掌捂住自己的嘴。 眼见着堂嫂还是“噗嗤”笑了出来,点了点她的鼻尖,柔声道:“原来是被狗追了啊,不怕不怕,没有被咬伤就好。堂嫂这就给你去买炊饼,给你挑个大的。” 望着堂嫂三步一回头,唇畔还带着点笑意的身影,奚晚香郁闷极了,待到堂嫂转个弯消失之后,晚香一个眼刀送到傻站在原地的钟掌事面前。 “小小,二小姐,您先坐会,小的先下去收拾收拾回家了。”钟掌事这才如梦初醒,赶忙弯个腰赔笑准备开溜。 “你才小小,二小姐……”没说完,本中气十足的晚香便被方才的炊饼噎得说不出话。 嗯,炊饼这种干巴巴的粮食,果然不能一口吞。这下好了,甚是丢脸。 “咳咳咳,嗯,你,你还不倒杯水来给本小姐?”奚晚香红着脸,继续提高着声音喝到。 丢人不能丢气势。 一口气喝干了一杯水,晚香抚着胸口把水杯重新塞回钟掌事手中,钟掌事望着这个刁钻事多的小丫头有苦难言,偏生又是老太太的心肝儿,一句重话不敢多说,只好嘿嘿笑着说:“二小姐还有事儿吗,没事小的就先下去了?” 奚晚香小眉毛一挑,慢悠悠地说:“别忘了方才你在账房里做的手脚,我可都看在眼里。” 钟掌事顿了顿,望着奚晚香稚气未脱的脸蛋,轻声说:“二小姐,我劝您还是别插手,大人的事儿您不好说。”这话倒是真心的,这小丫头着实长得水灵水灵的讨人欢心,若平白无故地因此事遭了他人记恨,在奚家这等深宅院子里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晚香笑了笑,背着手走开几步:“你觉得祖母是会相信你,还是相信我?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而且我也没这个必要去陷害你。且我自有办法让祖母十成十地相信我。到时候就算你受得了冤枉,遭了祖母的疑心,或者更严重点,被赶出了奚家钱庄,对你而言没什么,但对你妻女,还有你那刚出生没多久的麟子,或许将是个不小的打击。” 这番信心笃定的话从一个八岁孩童的口中说出来,饶是一本正经,终究还是没什么说服力。 钟掌事不以为意地说:“二小姐,你就别瞎掺和了。实话告诉你吧,小的怎么可能主动去害少夫人,我会这样做,自然是……” “但你觉得她会帮你说话吗?”奚晚香突然转过身,直直地看着他,“她能够收买你,当然能够在你引起祖母怀疑之后落井下石以求自保,到时候你离开了钱庄,她便有更好的人顶替上来。这么一说,兴许这还就是她给你设的一个圈套呢,你还傻了吧唧地往里面跳。这等火中取栗的蠢事,才几两银子就把你这个如此精明的掌事给收买了。其次,你也不想想我堂嫂是什么身份?她是奚家的嫡孙夫人,将来自然是要继承全部财产的。而冯姨娘又是谁?不过是大伯的一房妾室罢了,就是如今得势,最终还不得交出布坊的钥匙来?你说你,抱大腿都不挑个有肉的,姨娘随便忽悠一句塞点钱,你就被蒙了心啦?” 钟掌事被这小丫头唬得一愣一愣的,张着嘴硬是说不出话来。 “对了,还有一事。”奚晚香紧绷的团子脸突然绽开一个笑容,她笑嘻嘻地指着钟掌事,“听说你和杜员外家的第十房姨太太可说不清道不明的……这事儿我想跟你夫人通通气儿,掌事你意下如何呀?” 虽说这钟掌事与那第十房姨太太并无半点瓜葛,只是确凿与个杜员外家的小丫头眉来眼去,其夫人又是个听风就是雨的,若被她知道,不闹翻天才怪。 钟掌事方方正正的脸上瞬间跟开了染坊似的,一会红一会儿绿,忙瞪着眼睛摆摆手,狡辩道:“小祖宗,这话可不敢乱说,造谣也不是这么个造法……” 这是奚晚香从书院听来的野史逸事,原本亦有些吃不准,只是见着钟掌事方寸大乱的模样,便嘻嘻笑着:“我就是造谣,但你看你夫人信不信,要是你没意见,我赶明儿就去你家……” “别别别,小祖宗,求你别拿我开涮了。好好,你说吧,究竟想让我怎样才满意?”钟掌事服了这小丫头了,为了冯姨娘的五十两银子闹的家宅不宁可划不来,于是赶紧求饶道。 晚香瘪瘪嘴:“你都把那几页烧掉了,还能怎么办?要不主动向祖母认错,要不重新回忆着写出来,反正这事儿跟我堂嫂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听着屋内小晚香清亮稚气却果决利索的声音,殷瀼握着油纸包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她突然有些担心。 慧极必伤,在高门深宅中最忌讳的便是女子锋芒毕露。 世道如斯,服从便是最大的美德,而晚香……殷瀼心里不禁有些忐忑,自己究竟能不能护得小晚香的周全。 第二十三章 从钱庄往奚家走的路上,殷瀼有些沉默,晚香正沉浸在方才吓钟掌事一举成功的欣喜中,自然没有留心堂嫂的异样。 她认认真真地把炊饼一分为二,然而手一抖,没分均匀。想了想,便把沾着肉的那块儿递给了殷瀼。 “我不吃。”殷瀼冲她微微笑了笑。 “堂嫂吃嘛,炊饼可香了。”奚晚香已经习惯在堂嫂面前耍无赖了,一般自己随便一撒娇,堂嫂都会眯着眼睛笑着答应自己的所有要求,于是便自顾自嘟哝道,“你要是不吃,我也不吃了。反正没人疼没人爱,被狗追了也活该。” 殷瀼真是对这个口齿伶俐的小丫头没了辙,方才的担忧不安的情绪顿时化作了一缕青烟。她无奈地笑着从晚香手中接过炊饼,嗔怪地瞪一眼:“你啊,不好好念圣人书,尽学着说些俏皮话来逗堂嫂。” 奚晚香心满意足地笑着,啃了一口炊饼:“才没有,今儿夫子还夸赞我聪明,七窍玲珑呢。” “那你觉得呢?” “老夫子阅人无数,自然说得分毫不差。”晚香顺口答道。 “夸起自己来倒是毫不含糊。”殷瀼伸个手,在晚香饱满的额头上轻轻扣了扣,“可不知这个七窍玲珑的姑娘,还记不记得是谁熬夜抄了一整本帖子让她练的?” 晚香揉着脑门,笑着说:“自然知道了,一日为师,终身为……堂嫂,堂嫂放心好了,堂嫂对晚香好,晚香自然都铭记在心里。无论什么事儿,晚香都会帮着堂嫂的。” 明明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殷瀼侧头望着专心致志啃炊饼的小丫头,心里五味陈杂。许久,她才缓缓开口:“晚香,其实你方才大可不必为我出头。” “啊?”奚晚香一怔,尴尬地笑着抬头道:“原来你都听到了啊……” 殷瀼叹口气道:“年末了,原本钱庄的账务就更加繁冗,若要出点岔子也是极其容易的事。我早就料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情况了,只是并未挑明了与管事说罢了。” “为什么?那你就任由冯姨娘这样陷害你?”晚香十分不解。 “她是长辈,且我不过初嫁进来,连半年都未曾待足,她若是要捉弄我,我又有什么理由与她去抗衡?说到底,她是我的婆婆,若我受不得一点委屈便大肆反击,这是为世人和伦常所不容的,晚香。世上像她这般心肠的人多得是,可我们不能僭越道德。”殷瀼慢慢说着,“我可以慢慢做,把账做得漂亮了,练好了真才实学,祖母自然会看到的。所以大可不必在乎这些小小的计较。” 奚晚香吃不下去了,皱着眉头道:“我不管,什么道德不道德的,反正冯姨娘想要害你,想让你在祖母面前出丑,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你可不可以接受被人诬陷我不管,反正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无缘无故地被那口蜜腹剑的婆娘抹黑。” 殷瀼脚步一顿,脸上严肃起来:“奚晚香,她好歹是你的婶娘,你怎么称呼的?如今甚至连是不是冯姨娘指使的都尚未确凿,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 晚香自觉自己口快,说了不该说的话,只是心里堵着一股气,一片好心又被堂嫂原封不动地塞回来,便蹙着眉头没好气地说:“我哪里说错了?冯姨娘就是看不惯你能做好钱庄账房的活儿,她就是想趁着堂哥不在,抢了奚家的财产。” 殷瀼有些急了,路上来来往往还有着不少人,而晚香此时提着嗓子嚷嚷,已然引起了不少人的目光,若其中有些好事之徒随口乱说,台门镇并不算大,几句茶余饭后的闲话是极其容易传到奚老太太耳朵里的。到时候,她和晚香便百口莫辩了,晚香更是在老太太心里落下一个争强好斗、不懂规矩的印象。原本是受害者,反倒转而成了目无礼数的人。 “奚晚香,你给我闭嘴!”殷瀼蹙着娟秀的黛眉,虽然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撞击到晚香的耳中,嗡嗡地放了几十倍大。 明白堂嫂这回确实生气了,然而晚香心里委屈得很,明明是自己好心想帮她,却被她当街呵斥了几句,一句简单的“闭嘴”便仿佛给她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晚香眼眶一下变得通红,不可置信地望着堂嫂严肃的眼神,挣脱开堂嫂的手,用袖口随便擦了擦眼睛便一言不发地跑了开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晚香称病便没有上桌,惹得奚老太太专程跑来探望“病中”的晚香。 命身后的小丫鬟端了碗甜甜的红豆百合粥,奚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到床榻,只见奚晚香和衣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拿被子胡乱盖住整个小脑袋。 “晚香?祖母来看你了,你哪儿不舒服,祖母帮你喊个郎中过来好吗?”奚老太太怜惜地抚了抚晚香的肩膀。 晚香似乎呜咽着在哭,整个身子抖了抖,好容易才憋出一句话:“祖母,我,我没事儿,不用叫郎中了。” 奚老太太叹了口气,慢慢在晚香身边坐下来,枯瘦的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小丫头是不是被人欺负,受委屈了?干脆地哭出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祖母见惯了人情世故,看淡了就好啦。” 听到这话,奚晚香哭得更凶了,只是被被子盖着,只传出来些许哽咽:“祖,母,我没事儿,我真的,没事儿……” 望着眼前这跟个小猫似的蜷缩成一团,还哭得一拱一拱的软团子,奚老太太的心早已化成了一片,她忙安慰道:“哎哟不哭不哭了,我的小宝贝儿。是谁这么不懂事,还这么没爱心,把晚香丫头欺负成这样。丫头告诉祖母,祖母帮你找她算账好不好?” 晚香松开了被子,整张脸糊着眼泪,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已经肿成了金鱼泡,她心揪着难受,抱着老太太,可怜兮兮地说:“祖母,没有人欺负我,都是我不懂事……” “好好好,可怜见的。”一向冷静自若的奚老太太竟也被这小团子感染地有些难受,眼眶竟犯了潮湿。 排山倒海般的情绪去得也快,没一会功夫,晚香便平静下来了。闻着重新被热了一遍的红豆粥,肚子开始饿了。只是方才哭得太凶,整个儿又狼狈得很,还有些不好意思。 奚老太太自然明白这小丫头的心思,赶紧朝站在一边的丫鬟招招手,端了红豆粥亲自喂晚香。 一晚上才吃了一个半脸大的炊饼,原本被喂着还有些拘束的晚香,没两口便来了食欲,满满一碗粥很快便见了底。 奚老太太见晚香还眼巴巴地看着空碗,怜爱地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头:“可还要再吃一碗?” 晚香乖巧地摇了摇头,终于没有再抽噎了,便轻轻问道:“祖母,我真心实意地想帮她,可为什么她却毫不领情呢?” 奚老太太微微一笑:“小丫头,有时候不必那般在意他人,你愿意帮她,是你的事儿,她接不接受,却是她的事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是他人进不去的,你做好事,也要讲究方法,你的方法是她不能接受的,那便是白搭。” 奚晚香有些发愣,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心中早就有数,只是觉得不能接受。 在这个世界上,堂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她心中俨然仿佛已是最亲最亲的人了。前一世,奚晚香活了快三十年,早已对人情冷暖看得清楚明白,只是放在这个小身体上,放在堂嫂身上,她那一套安慰自己的道理便彻底行不通了。 晚香就是难受,就是不能接受她的堂嫂对她说一句重话,那当着众多人面斩钉截铁的“闭嘴”,总深深浅浅地萦绕在自己耳边,让小晚香一听到便矫情得想哭鼻子。 第二十四章 祖母走了之后,奚晚香便痴愣愣地望着床顶发呆,方才哭地辛苦,这会儿眼皮子直打架,眼睛又酸胀得不行,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宋妈妈为晚香端了洗脸水来,见晚香已经抱着被子睡着了,便也没有多做打扰,小心地退出了房门。 阖上门的时候,谨连从缠满枯藤的回廊上走来,往房内探了探头,轻声问道:“二小姐今日可不去少夫人那儿了?方才少夫人说二小姐晚上没吃什么东西,还让我来送些她喜欢的糕饼。” 宋妈妈扫了谨连一眼,叹口气道:“二小姐今日不知受了什么委屈,方才抱着老太太哭得让人心肝儿疼,也不愿说是谁,不知是哪个遭天杀的,让二小姐这般难受。”说着,宋妈妈接过谨连手臂上挽着的食盒,“二小姐已经睡下了,今日怕不会去少夫人那儿了。这吃食我给二小姐放着,她睡得早,半夜准得醒过来喊饿。” 谨连点点头:“那好,那我先回去了。对了,食盒中还有一碗桂花糯米团子,前些天听二小姐提到想吃,少夫人亲手做的,你小心着点放,二小姐醒来便帮她再热一热。” 宋妈妈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听到谨连的回话后,殷瀼做女红的手顿了顿,她敛着眉眼,并未多做声响。 谨连觉得二小姐甚是可怜,好歹她也在常常来少夫人这儿,于是难免将晚香看得重了些,便迟疑着说:“少夫人,方才听宋妈妈说二小姐哭得撕心裂肺的,谨连想着,二小姐最是听您的话了,您要不要亲自去看看她?” 殷瀼依旧低着头:“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谨连觉着少夫人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劲儿,便不敢再自讨了没趣,于是行个礼后退着出去了。 绷着的素软缎上的刺绣才开了个头,依稀能够辨认是一朵半掩娇容的晚香花。 殷瀼抿着手中的细线,叹了口气,脑中乱糟糟的,往素软缎上扎了一针,却一不小心刺到了自己的手指。殷红的血珠从柔白的指尖迅速渗出,凝结成一粒小小的红珠子。 殷瀼蹙了蹙眉,拿手绢把血擦了,把细针插到针线包上,望着床外常青树墨色般浓稠的树冠,发起了呆。 自从上次小丫头在自己这儿睡了一晚之后,便隔三岔五跑来和自己睡,吵吵着说宋妈妈的手劲儿太大,还用掉头发来给自己找借口,最近更是发展到天天用了晚饭便干脆窝在自己这儿不愿回房了,俨然把这儿当作了自己的屋子。 殷瀼回头望了望有些暗腾腾的屋子,这么几个月下来,似乎已经习惯那丫头的陪伴,此时只有自己一个人,倒显得有些冷清空落。 不过也好,让那不更事的小丫头一个人清醒清醒也好,那些不敬的话确凿是能让晚香被奚老太太嫌隙的,若因为自己的缘故,让这个原本在这个深宅中孤立无援的小丫头平白无故地被人惦记,殷瀼着实过意不去。晚香其实聪明得很,发泄过一场之后便会冷静下来,定然能明白自己这样做的缘由。 想着,殷瀼摸了摸自己被扎到的手指,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止了血。于是她又拿起细针,穿上一根鹅黄色的锦线,垂首在素软缎上穿梭起来。 果然不出宋妈妈所料,晚香早早地昏睡过去之后,到了半夜果真醒了过来,睡意全无。 在床上翻来翻去无聊得紧,晚香便干脆起身,抓一抓鸟窝一般的头发,从床上跳下来,趿拉着鞋子走到桌边。 桌上放着几碟糕点,青花瓷的小碟上堆得十分精致。中间放着一碗糯米团子,奶白色的汤水隐隐能看到不少圆滚滚的团子,上面撒了金灿灿的桂花,闻着便觉得香甜。 晚香一看便明白是堂嫂命人送来的,当时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堂嫂竟然记得。晚香托着腮,望着这碗糯米团子鼻子又有些发酸。 盯了半天,晚香毫无骨气地把这碗团子吃了干净,连汤汁都喝完了,虽然放久了冷冰冰的,还有些发硬,但甜得不腻,正好是自己喜欢的程度。一碗凉水下肚,晚香不禁打了个寒颤,于是赶紧起身准备找个汤婆子来暖暖手。 这屋子虽说是自己的,但着实好些天没来住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汤婆子。衣裳穿得不多,来来回回地走了片刻,便愈发手脚冰凉。晚香扯了件薄薄的袄子披上,便一鼓作气地跑出门,去厨房掌热水的婢子那儿要一个便罢了。 刚跑到西院,奚晚香便看到一个屋子亮着明晃晃的光,还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她眯了眯眼睛,这会儿大概三更天,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谁跟自己一般大半夜的不睡觉? 莫管他人瓦上霜。奚晚香瘪瘪嘴,继续往前走,谁知走着走着,经过那扇屋子的时候,清晰听到奚清瑟的声音。 “我娘说,明天江华李家的人就要来了,李家在江华县都是德高望重的,从前与我们奚家亦是关系不错的旧交。这回祖母给我找的这人,便是江华李家的嫡系子孙,听说是个不错的少年呢。”说着,晚香听到奚清瑟轻轻笑了一声,总觉得透着不屑一顾的感觉。 “那南风可恭喜小姐了。南风也曾听说过江华李家,确实是名门大家,听说当地的县太爷都不如他家老太爷说的话顶用呢。咱们先把大小姐的亲定下了,到时候等大小姐及笄了之后,便能风风光光地嫁过去,以咱们奚家的名声威望,婆家自然把您好生地养着。”南风倒是真心实意,几句话说得中肯极了。 奚清瑟丝毫没在意南风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那你呢?我嫁过去当少夫人了,你怎么办?” “南风不过是身份卑微的下人,上次小姐跟老太太说,想让南风服侍您到及笄,那南风自然在您出嫁之前都伺候着您。不过,我家里也不容易,今年收成差得很,下面还有个弟弟等着吃饭,爹娘就指着把我嫁了好拿彩礼。等您一出阁,南风说不定也就嫁出去了。不过您放心,要是小姐还想让南风服侍,到时候我生了孩子……不过,江华也有些远了……”南风的声音有些犹豫了。 奚清瑟不说话了,站在窗台下听墙根的晚香觉得有些无趣,又被寒风吹得牙根儿颤,便耸耸肩准备走人。 “你知道我喜欢你的,南风,我绝对不会让你离开的。” 冷不防听到奚清瑟轻轻的一句话,晚香一口冷风灌到嗓子眼,没忍住,便咳嗽了几声。 “谁?谁在外面?”奚清瑟警觉地问,屋内旋即响起了脚步声。 晚香心中暗叫不好,早已把汤婆子忘得一干二净,二话不说便往回跑。谁料做贼心虚,一慌张,便在台阶处踩了个空,幸好堪堪站稳,只是好容易一口气跑回房间后才发现,自己的随身戴的香囊不见了。 第二十五章 重新扯着被子躺回床上,奚晚香觉得自己真是大惊小怪,不就是主仆俩关上门在说悄悄话么,首先自己就不该好奇地去贴耳朵。再者,南风跟着清瑟好多年,自然不舍得南风离开自己,清瑟又是个脾气极不温顺之人,说一两句霸道话不是正常极了?喜欢不喜欢的,清瑟不过才比自己大了四岁,十二三的豆蔻少女情窦还未开呢,怎么可能如同自己第一反应想到的那般。 奚晚香在心中默默解释了一遍给自己听,随后抚了抚胸口。 倒是自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还把香囊落在路上,不知会不会被奚清瑟看到。明儿得主动先与清瑟道个歉,着实是自己不厚道。晚香叹了口气,打定主意,今后再也不做这等偷偷摸摸的事儿了。 第二天一早,宋妈妈便来敲了晚香的房门,说是之前老太太提到过的江华李家来人了,让晚香也出去见见李家的老太爷。 奚晚香睡眼惺忪地任由宋妈妈拉扯自己的头发,其实宋妈妈梳头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只是劲儿大,晚香梳着梳着打了个盹儿,恍惚梦到自己的辫子被宋妈妈揪掉了,吓得她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 垂髫分肖髻上分别束了一圈胭脂色的红绳,亮灿灿的十分活泼可爱,晚香摸着扯得生疼的头皮,铜镜中的自己眼睛虽说不再发红了,可上眼皮肿得比昨天还高。 她无奈地把铜镜翻下:“宋妈妈,祖母非得让我也去吗?” 宋妈妈点点头,说:“这会儿咱们已经晚了,前面还等着您先吃早饭呢。” 奚晚香吐吐舌头,这鱼泡一般的眼睛让堂嫂见到一定会被她笑的。想到堂嫂,晚香脚步不禁慢了下来,虽说昨夜已经想明白了,也不怪堂嫂了,确实是自己一时冲动,说得过火了,那些话心里明白便好,一旦说出来,谁知道会招来什么事儿。堂嫂是有理的,可就算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一点,奚晚香心里还是有些膈应。 偏厅的八仙桌上已然疏疏坐了一圈人,晚香先喊了一声“祖母”,才别别扭扭地在堂嫂身边坐下来。 虽然今日来晚了,让众人等了片刻,然而奚老太太看着晚香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又想到其昨日哭得稀里哗啦的惨状,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了问晚香的身子如何,吩咐丫鬟拿一些冰袋子过来敷敷肿胀的眼皮。 晚香小口啜着八宝粥,一双眼睛却小心地抬着,余光瞟到堂嫂的侧脸,相比自己的不自然,堂嫂倒是云淡风轻的,依旧如往日一般温和。晚香不禁又想起昨日在街口,堂嫂满脸的严肃,她心中不禁懊悔,明明是在帮她,却被自己硬生生搅成这般光景。 察觉到身边晚香幽幽的眼神后,殷瀼本是想笑的,却还是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晚香顿时慌了神,急忙把整个脸都埋在瓷碗中,喝粥喝得一本正经,压根儿不敢看自己。 看到这孩子这般忸怩,殷瀼不禁弯了唇角,将切好的油条段蘸了酱料轻轻夹到晚香面前的小碟中:“慢点吃,今日不去书院,不着急。” 奚晚香从碗中抬起半个脸,快速望一眼殷瀼,冲她粲然一笑。又突然想到自己此时的鱼泡眼着实难看,还是赶紧低下头,夹起堂嫂送来的油条,一口塞到嘴里,把腮帮子撑出一个鼓鼓的小团。 奚晚香只顾着与堂嫂同桌的忐忑心情,却丝毫没有发觉清瑟望着她的异样眼神。其实晚香回去重新睡下之后,一觉起来便早已把三更时候的墙根忘得一干二净。 饭后没多久,便听得看门的小厮跑来传报,说李家的人到了。 这李家在永州江华是赫赫有名的宗亲世家,从前晚香的曾祖父与如今李家老太爷的父亲曾是同僚,共事翰林院。而晚香的祖父则与老太爷共同在长安长大,是拜了把子的兄弟。若能将奚家与李家两者联姻,亲上加亲,自然是奚老太太喜闻乐见的。 听到小厮的传报,奚老太太扶着丫鬟的手,从太师椅上起身,亲自走到廊檐之下等候。这事儿本与晚香关系不大,她便站在最边上,心不在焉地抓着自己的头皮。 不多时,敞开的门口便被一圈人簇拥着进来一个年近古稀的白胡子老头,虽然面上满是沟沟壑壑,一双眼睛却炯然有神。这便是李家的老太爷了。其后跟了一个十*的青年,浓眉深眸,身形轮廓皆是精实儒雅的,嘴角微微带着笑,是十分吸引少女的长相,想来便是老太爷的嫡孙。 两家多年未见,自然少不了寒暄。 送上茶水后,老太爷又感慨了一番世事变迁无常,连当年满院子闹腾的旭尧小子都已成亲了,只是自己未能亲临婚礼,着实遗憾。便让身后的李少爷端了黑檀木匣子上来,里面躺着一条玉如意,全无瑕疵,成色上乘。 奚老太太让丫鬟收下了之后,笑着对老太爷说:“您真客气,上次婚宴时不就已经送了不少礼过来了么。”说着,奚老太太朝身边站的殷瀼看了看,“这丫头便是旭尧的夫人,永州殷家的二姑娘。” 殷瀼作个揖,恭声道:“殷氏见过老太爷。” 老太爷笑得和煦,朝殷瀼点点头:“是个周正的姑娘,可得给奚家添几个大胖娃娃才好。” 殷瀼低了低头,淡然一笑,没做声响。 “旭尧不懂事,硬是跑去江宁寻他父亲行商去了,也不知何时才能让我老太婆抱上曾孙。”奚老太太叹口气,又端详着端玉如意上来的李公子,“这就是舒玄了?一晃都已经将到弱冠年纪了,真真一表人才。清瑟过来,这就是你舒玄哥哥。” 听到这话,殷瀼便主动退了几步。甫一站稳,忽觉隐在宽袖中的手上传来软软的触觉,她侧头一瞧,奚晚香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边,伸了小手轻轻勾住自己的无名指。 晚香点漆似的眸子目不转睛,只望着堂嫂。眼皮子被冰袋敷了之后压下去不少,只是看着还有些浮肿,让人心疼。她原本对着些于己无关的客套话不甚关心,只是想到堂嫂是堂哥的夫人,今后必然得生些个小侄子、小侄女出来,到那个时候,堂嫂便决计不可能再如现在这般照顾自己了。 这点让晚香觉得有些难受,她想了想堂嫂举案齐眉、儿女缠膝的天伦画面,甚至比被她站在街口训斥都来得糟心。 第二十六章 不过一场相亲罢了,没一会儿,晚香便觉得无趣极了。本想让堂嫂陪自己一块开溜,只是瞧着大家伙聊得正是气氛融洽,奚晚香没敢扯她的衣角,于是一个人偷偷走了。 晚香忽然想到昨日被自己匆忙中遗落的香囊,便循着原路从西院到自己房间走了一遍,翻了半天亦没有找到那香囊的踪迹。想必果然是被奚清瑟发觉了。罢了,到时候与清瑟解释解释便是了。 谨连从小径转出来,手上端了个挺大的碗,见到晚香便驻足问道:“二小姐不在前堂,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一群人吵得我脑瓜子晕,你端着什么呢?” 看到奚晚香盯着自己手中的碗,眼中不由自主闪出些光,谨连明白这贪吃的二小姐此刻定然又犯了馋。她故作神秘地转过身子,回头笑道:“这可不能给你吃。” 晚香望着她,瘪了嘴,瞧着幽怨。 “不过您要是真的闲着无聊,就来厨房一块帮着做长寿面吧。”谨连笑吟吟地说。 长寿面?今儿是谁的诞辰?晚香赶紧起身,一溜小跑跟着谨连去了厨房。 厨房内暖烘烘的,几个灶都生着火,因着邀了李家一众人吃午饭,空闲着的下人都被叫了过来打下手。 谨连占了个小小的角落,晚香一边饶有兴致地望着厨房内井然有序的运行,一边将谨连方才端的面粉堆中间挖出一个坑。 “原来今天是堂嫂的生辰,你怎么不早说呢?不然祖母怎么着也会替她庆贺。”晚香问道。 谨连把一碗热水倒入面粉中,挽着袖口麻利地开始和面:“少夫人啊,她在殷家的时候便不过生辰,若夫人记得便还好,能一块儿吃碗长寿面,若连夫人都忘了,那么她也就权当没有这日子了。要不是今儿我正好算了算日子,今年少夫人怕又得一个人冷冷清清得过诞辰了。不过她倒也喜欢落得清静,少夫人是个不喜欢张扬的,就像庭院中新开的腊梅,不喜凑百花齐放的那个热闹。” 晚香蹙着细细的眉毛,点了点头。 既是堂嫂的生辰,不知道便算了,知道了则定要为她准备些礼物。恰好谨连让晚香帮忙拿几个鸡蛋过来,晚香捏着两枚圆溜溜的鸡蛋,眼睛一亮,便生出要为堂嫂做个蛋糕的念头。 然虽然从前尝试做过蛋糕,可品相难得入目,又没有尝试过用蒸锅来做,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奚晚香一向是个冲动鲁莽之人,想到什么就去做了。可惜做蛋糕着实不是甚么简单事儿,尤其只能一把筷子并着打发蛋清的时候,晚香觉得,断手,似乎也就这么一回事儿了。 可惜那不给面子的蛋清打发了半天,愣是没有出现小尖儿,气得晚香想摔碗。这会儿已经临近晌午,若再折腾下去,便赶上吃饭,那么蛋糕就难产了。罢了罢了,蛋清没有打发完全,应该也是可以作出蛋糕来的吧!!晚香怀着侥幸想着。 不断经历了加多了水太黏,加多了粉太散的重复循环之后,那所谓的蛋糕越做越大,最后装在深口大碗中满满当当。晚香辛苦地抱着一大盆“蛋糕”,踮着脚将它放上了蒸锅,收回手的时候还被蒸汽烫了一手,疼得直抽气。 而此时前面来了人,说是开饭了。见到晚香,如遇大赦地赶紧把她一道带了出去,说奚老太太发觉二小姐不见了,正命不少人整个宅子找呢,没想到竟满头大汗地在厨房。 今儿吃饭的人多了,老太太便吩咐换了个大桌,一圈人疏疏地坐着,吃得慢条斯理。 晚香刚从厨房折腾出来,显得灰头土脸的,为了方便舒坦,又把编得精致的发髻拆成了最朴素不过的双马尾,遭了祖母几道冷冷的目光,吓得她压根儿不敢抬头。 堂嫂不断给她夹着菜,奚晚香忙不迭地吃着,一晃便过了大半个时辰。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有什么事儿被自己忘了。不好,竟忘了让人看着炉子,这会子煮了这么久,大概已经差不多是灾难现场了。 奚家从来讲究规矩,随意离席平日里尚不可行,当下更是不敢僭越。于是晚香只好心急如焚地扒拉着碗中的饭粒,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好容易散了席,老太爷说是还得去永州,便没有应奚老太太的挽留,与李家的人一道走了,原本热闹的宅子便很快冷清了下来。 晚香一溜烟跑到后院厨房,抱着一线希望打开蒸锅。果不其然,锅内已惨不忍睹,原本碗中便已装得满满的,一经蒸煮便铺了出来,惹得整个锅子里到处都粘粘糊糊糊的。 嗯,虽然长得不好看,但闻着还挺香的嘛!一边安慰地想着,一边顺手捡了切割下来的余料,塞进嘴里一尝,奚晚香觉得大概自己想多了。 跟着的小丫鬟见到二小姐吃了块这金灿灿的发糕之后手上动作都停了下来,眯着眼睛似乎十分享受,便吞了口唾沫,赶紧也从边上顺了块余料,咬了一大口——嗯,好像太甜了些,有点齁得慌,好像……还口感还怪怪的。小丫鬟小心地看了眼奚晚香,只见她跳起来满厨房地找垃圾桶,随后“呸呸呸”地把口中的糕吐掉了。 蛋清没打发起来导致像块实心饼便罢了,还怕不够似的加了那么多糖!大写的失败。 奚晚香垂头丧气地慢吞吞走回原处,望着那一大坨不明物体叹口气,道:“算了,扔了它吧。” “啊?”丫鬟有些不忍心。 奚晚香又叹了口气:“扔吧,反正又没人吃。” 说着,她转过身去,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看到早上谨连的面团,已经发得差不多了,她又想到自己那羞于见人的实心饼……不然,下午的时候再做一个试试看? 打定主意后,奚晚香握着拳头往回走,风萧萧兮易水寒,只是壮士看到一堆原材料突然觉得好困。 许是忙活了一早上着实有些累,又得了个彻底失败的实心饼,实在需要休整休整。奚晚香揉了揉眼睛,便搬了枚小圆凳,嘱咐丫鬟一个时辰后便叫醒她,自己则坐在厨房的角落里抱着胳膊打起了盹儿。 小丫鬟见二小姐沉沉睡去,站在过道口看着粉团子一般的二小姐片刻,才一边感慨着,一边端着盆水去洗碗,忽而一抬头却发现少夫人正朝自己走来。 “少,少夫人。”小丫鬟赶紧小声道。 殷瀼问道:“二小姐在厨房?” 小丫鬟点点头。 “听说她忙活了一早上?都在做些什么?”殷瀼好奇道。 小丫鬟说:“奴婢也不知二小姐在鼓捣什么,方才蒸了一块极大的发糕,尝着太甜了便让奴婢把它扔了。这会儿坐在凳子上睡着了。”说着,小丫鬟轻手轻脚地往里走去。 殷瀼跟着丫鬟走到厨房最里面的过道,只见晚香把自己缩成了一颗圆球,背后的窗子不知何时开了条缝,飕飕的冷风从中灌进来,而这小丫头竟浑然不觉,依旧睡得香甜。 殷瀼小心走到晚香身边,蹲下来细细望着她,小丫头的眉毛拧在一起,嘴角还沾了金黄的碎屑,虽让人觉得心疼,但配上这软白的团子脸,殷瀼总觉得还是可爱占了多数,真让人想在颊上亲一口。 殷瀼微微笑了笑,小心地伸手,帮她拂了唇边碎屑,这丫头睡得沉,竟浑然不觉。随后,她又站起来,把窗户关了严实,不放心,还塞了片抹布,免得窗子再次滑开。 “少夫人,这就是早上二小姐做的发糕。奴婢觉得扔了可惜,就存了下来。”小丫鬟端着一个罩着盖子的大碗,轻声对殷瀼说。 看到眼前这比米糕绵密,又十分厚实的不明物体,殷瀼倒是淡定得很,从丫鬟手中接过小刀,切了一块放进小碟中。 小丫鬟瞅着这端庄淑仪的少夫人,只觉得其连吃发糕都优雅极了,甚至吃如此齁嗓子的甜食眉头都不皱一下,三下五除二便吃得干干净净,唇角还带了一抹笑。 殷瀼用丝绢擦了擦嘴:“挺好吃的,切一半送到我房内,余下的你们分了便是。至于二小姐么,累了就让她睡着吧,别喊醒她了,我去帮她拿块毯子来。” 小丫鬟应一声,觉得少夫人也着实古怪。 奚晚香脑子沉沉,一下从胳膊上摔了下去,迷迷蒙蒙地醒来,愕然发觉外面天色已经大黑。她抱着身上披着的毯子,忙揪着方才的小丫头:“不是说好一个时辰叫醒我的吗?” 小丫头委屈道:“方才少夫人来过了,说不准打扰您。还让您醒了之后去找她……” 晚香看了看怀中的绒毯,一觉醒来,除了浑身的腰酸背痛,啥都没了,好苦。 从厨房往自己房间走的时候,晚香思来想去,觉得已黔驴技穷,不若还是直接送个金啊玉什么的来得方便实在。 想得出神,晚香丝毫没留心到前面出现的奚清瑟。 清瑟看着这个愁眉苦脸地揉着肩膀的妹妹朝自己走来,直到快要撞上,才咳嗽一声。 晚香这才如梦初醒,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忽又想起昨晚的事儿,忙说:“昨晚我只是刚巧路过,准备去厨房来着。你放心,我什么都没听清。” “真的?”清瑟满脸怀疑。 晚香点头,一脸真诚。 清瑟也没打算与晚香多做纠缠,便淡淡道:“昨晚那香囊是你的吧?沾了泥脏兮兮的,我就给扔了。” 晚香看着这小姐姐都没道歉便转身而去的背影,满心无奈。 “二小姐,少夫人正找你吃饭呢!”没等晚香进屋,谨连便匆匆跑来,拉着晚香的手道,“今儿老太太疲乏,早早歇息下了,少夫人让我来找您去她那儿吃。” “可,可是……” “别可是了,少夫人都等您半天了,菜都快凉了。”谨连不容分说地便把晚香拖了走。 第二十七章 奚清瑟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娘亲已然在屋内端坐着等她了。 冯姨娘圆润的脸上带着笑意,吟吟地握了清瑟的手:“瑟儿,过了年你便十三了。从前在娘怀中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竟也到了许配人家的时候,果真岁月如梭。” 奚清瑟垂首,阴影下的清秀面容心思难测。 见女儿不说话,冯姨娘清清嗓子:“那娘也不多赘言了。今日李家那小子你看如何?” “不如何。”奚清瑟淡淡道,又补充一句,“此类问题分明不由我左右,娘还问我作甚。” 冯姨娘有些尴尬了,只是奚清瑟的臭脾气便是她从小娇惯出来的,她亦不好多急眼:“舒玄是李家老太爷的宝贝孙儿,你早晨不也听闻老太爷大有将家产皆继承给舒玄的意思?且他如今已经掌管了江华好几片的佃户,年纪轻轻便有这般出息,可见必定大有作为。你若能嫁给他,可是大福气呀。” 奚清瑟清澈的眼眸中隐约映出冯姨娘迫切的神色,她淡淡笑了笑:“娘,莫怪女儿直言。您不就是担心自己妾室的身份在奚家岌岌可危,想给自己找一个更好的依傍么?女儿自然懂得娘的苦衷,也明白娘亲的一番好心。只是,女儿确实对李家哥哥没有一点儿兴趣,看李家哥哥对女儿的眼神,亦是疏远陌生的。女儿还小,这些事儿娘亲还是过两年再操心罢。” 冯姨娘蹙眉抿唇,似乎被奚清瑟说到了痛处,丰腴的胸口不住起伏,好一会才平复下来:“是啊,你娘不过是个从江宁带回来的瘦马,你也不看看娘亲用了多少气力才逐渐让老太太接受了我,到现在打理镇上两家布坊?但就算如此,你娘还是担心,老太太始终瞧不起我的出身,自然也不会对你多亲热,如果你不能傍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树,咱们娘儿俩的地位不可若风雨飘摇?至于那李舒玄,”冯姨娘仔细瞧着奚清瑟柔和细致的面容,“你的容貌现下还有些未长开,再过几年,必然褪去了青涩,这等模样放在江宁都是极上乘的,他李舒玄是个什么达官显贵?还敢挑剔这般出挑的姑娘?” 奚清瑟展眉一笑:“好,娘亲,我知道了。” 虽然暗觉清瑟只是不想多言罢了,冯姨娘还是舒了口气,旋即移开了眼睛,余光瞥到女红奁,里头随意丢了一只沾了淤泥青草的香囊。 冯姨娘伸手便将这香囊拿了起来,翻看一遍:“这香囊怎从未见你佩戴过?脏成这样。” 清瑟随口道:“这是晚香妹妹掉在我房门口的,本想还给她,可惜已经脏成这样,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女儿准备把它扔了便算。 目光在缂丝绣了一个玲珑“晚”字的香囊上停留片刻,便用绢丝帕儿包了,收进袖口:“到底是人家的东西,你随意丢了也不好。娘帮你洗了后再还给她吧。” 奚清瑟似乎亦察觉到冯姨娘的异样,她从前可从未如此热心肠。然清瑟并未多问,白天的应酬让她有些疲乏,便起身送了母亲出门,自己踢了鞋子便上床歇息了。 晚香觉得自己真是太没用了,推门进去的时候,堂嫂坐在一桌子珍馐之后,冲她柔柔一笑,晚香郁结的气便即刻散得一干二净。 殷瀼见晚香来了,便朝她招招手,让她坐到了自己身边。 堂嫂吃得不多,仅仅动了几筷后便只盈盈笑着看晚香吃,晚香一问,只说方才吃了些甜食,撑肚子了。晚香其实有些疑惑,堂嫂从前对甜食并不十分钟情,这会竟能吃撑,可见是怎样好吃的糕饼,竟也不给自己留一块儿。而谨连听着则掩着唇在边上吃吃地笑,晚香瞪她一眼,她还浑然不觉。 用餐完毕之后,站在一边的谨连便收拾了桌子。 坐在鸳鸯铜镜面前,晚香看着自己傻兮兮的模样着实有些羞愧,方才还未回到房内整理整理,便被谨连拖了过来。 殷瀼从梳妆奁中取了木梳,散了晚香自己扎的两个小辫儿,耐心地帮她梳通打了结的软发。 “堂嫂不生我的气了?”晚香乖巧地坐直身子,小胳膊撑着圆凳,歪着脑袋看堂嫂好看的侧脸。 殷瀼望一眼晚香软乎乎的小脸,把她的头板正,放下梳子,只取了跟方才晚香束头发用的小红绳,将一头偏黄的头发低低束在脑后。 随后,殷瀼弯下腰,扶着晚香的窄窄肩膀,冲镜中的她霁然笑道:“堂嫂早就不生气了。” 晚香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却还是瘪瘪嘴,小声道:“晚香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 殷瀼挑了挑眉:“是吗?那你说说,你哪儿错了?” 这难道不仅仅是一句客套话么,晚香没想到堂嫂如此较真,便只好眨着眼道:“晚香不该跟堂嫂顶嘴,不该在街上当着那么多人面随口胡说。” 玉白的手指轻轻勾了勾晚香的下颌,殷瀼直了身子,走到槅扇边:“谨言慎行自是你该学的,虽说奚家人丁不多,亦非什么名门豪宅,然则一句话出口前必经三思。不止自己,晚香你应该想到更多。”殷瀼回头,冲她笑了笑,“你现在还小,所以堂嫂根本没有怪你。” 晚香听得懵懵懂懂,只点了点头。 “素心腊梅要开了啊,大小雪的光景都过了,今年的雪下得晚了些,倒是冷得萧萧索索。”殷瀼将隔扇支开了一条缝,闻着清冷夜风中裹挟而来的密香。 奚晚香从圆凳上跳下来,走到堂嫂身边,自然地轻轻勾住她宽袖中的柔夷,碰到腕上的翡翠镯子,带着些她身上暖润的温度。 腊梅从花苞到盛开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殷瀼看着清朗月色下这个小姑娘眼笑眉飞的模样,披着衮绒红斗篷在绽放的一树鹅黄腊梅下回眸粲然:“堂嫂,快来看,梅花都开了呢。” 殷瀼搓着手走近,纤长的睫毛略略颤抖,她触了触那开得密密匝匝的腊梅,花瓣柔嫩让人不忍折。她柔声道:“胭脂桃颊梨花粉,共作寒梅一面妆。” 晚香说不出这文绉绉的话,她只见堂嫂清瘦见骨的手腕上悬着翡翠镯子泛着润泽的白光,堂嫂柔和精致的侧脸让人心中微动。 似乎察觉到晚香的目光,殷瀼睁开眼眸,牵了她温热的小手:“腊梅清傲,品格着实令人倾羡。然而,晚香,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身不由己,很多时候不能一意孤行,不能做这独自在寒冬绽放的腊梅,就只能存着一份腊梅的心思。能有这段儿幽香,亦是不错的。” 这话,殷瀼说得清清淡淡,似乎并不是说给晚香听,倒是喃喃地在说给自己听一般。 第二十八章 是日,奚晚香便又腆着脸留在了堂嫂床上,打着滚儿一会说“肚子疼”,一会说“和堂嫂在一起才能好”,就是不让宋妈妈把她带走。 宋妈妈十分无奈,总觉得二小姐已快九岁了,总黏着少夫人不大好,又拿这个撒泼打滚的小祖宗没办法,许是前几日见她哭得太惨,难得重见笑颜便也作罢。 晚香喜笑颜开地抱着堂嫂的脖子,像个树袋熊一般。 真好,她的堂嫂还像从前一样疼爱她,就算吵架也没有隔阂。 殷瀼知道晚香一高兴便撒小孩子脾气,便也任由她挂在自己身上,只是扯得脖子酸痛,一不留神,便带着晚香一块摔到了铺着被子的床上,笑做了一团。 偌大的床上还铺着当日成亲时的厚厚被褥,灿然耀眼的金红早已从陌生的惶惑转为如今的熟识。 两人打闹着笑着,晚香忽然安静下来,她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堂嫂,今天是你的诞辰,我却什么东西都没有给你。” 若晚香不提,殷瀼还想不起来她午后在厨房闷头睡去的模样,一想到小小的身板在厨房忙活着给自己做那“发糕”,殷瀼便忍不住笑了开来,手指戳了戳她的甜甜梨涡:“堂嫂什么都不缺,你便是最好的馈赠。” 听着显然是一句让自己开心起来的敷衍之词,却还是十分受用。晚香抬着眼睛,堂嫂的眼眸中似乎韵了一泓清泉,涟漪轻柔,杏花疏风,溶了月色与浮浮的芦花。她抱着堂嫂的胳膊,蹭了蹭,小声说:“你也是。” 之前,堂嫂问过晚香,既然宋妈妈手劲儿大,梳头不舒服,那为何不向她提出来,让她梳得松一些便可。晚香忸怩着没有回答,大抵是因为能找个能上得了台面的借口赖在这儿罢了。而聪明如殷瀼,自然对这点小心思心知肚明,之后亦没有多问了。 翌日清晨,晚香从睡梦中懒懒醒来的时候,身边堂嫂已经不在了。问了谨连,似乎是钱庄的事儿,这两天年末,钱庄忙得很,天色蒙蒙亮,堂嫂便出门了。 梳妆台上收拾得干净清爽,中央放着个半个巴掌大小的香囊。晚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丫子跑到梳妆台边上。 缃色的香囊上绣着一朵欲语含羞的晚香花,针脚细密,舒展三分,软缎流着淡淡的光。 奚晚香握着这香囊兀自笑起来,竟也不敢用力,怕一不下心便把这香囊给揉皱了。 明明昨日是堂嫂的生日,结果自己还收了礼物,堂嫂却又怎知自己的香囊刚好被清瑟扔了,这般凑巧着实让奚晚香笑得更欢了。听谨连说,这是堂嫂绣了一晚上赶出来的,或许听到自己哭得那般悲壮凄凉,堂嫂亦是心疼极了吧? 自从不去书院之后,晚香的生活便彻底变得懒散起来,然而这懒散还是让人十分快活的。果然,前世便不喜欢读书,这唯一的坏习惯还带了过来。 堂嫂的屋子里总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让人闻着十分舒服,问了谨连,却说这几日并未多加熏香。这香气自然而清和,如晚风一般随意裹挟了花香。 冬至过了之后,年的味道便很快浓了起来。小雪腌菜,大雪腌肉,整个奚家都洋溢着热热闹闹的气氛,手脚麻溜、腌肉技艺精湛的婆子们都凑在厨房里此起彼伏地唱着湘南民曲腌制咸货,而小丫鬟们便挽着袖子进进出出地帮忙,空气中弥漫着鲜辣的香味,不过此时大抵还没有辣椒这舶来品,因而大抵用的皆是花椒盐,因而闻着倒也并不十分刺激。无所事事的晚香原本是想帮忙的,只是老太太一皱眉头,晚香便只能乖乖跟在她身后,继续在暖融融的罗汉床上做个可人的福娃。 老太太的屋子里挂了几幅模样不同的“寿”字,两个半人高的青花山水纹盘口瓶立在罗汉床边上,显得雅峻而灵逸。 晚香规规矩矩地半趴在罗汉床的小几上,一个一个地剥着葡萄。葡萄本是九十月上市的,这盘生得结结实实的葡萄听祖母说是奚家底下佃户孝敬的,这寒冬腊月的,怕是费了不少心思。晚香不禁啧啧暗叹,果然自己还算是个有身份之人,还能吃上孝敬来的反季水果。想着,晚香把剥好的葡萄不急着吃,放到边上的白瓷碗中。 正准备把一碗剔透的葡萄献给祖母时,房门被敲了响,一个丫鬟的声音响起:“老太太,少夫人来了。” “让她进来吧。”奚老太太望着晚香圆溜溜的杏眸十分欢喜,一张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不禁挂了点平和慈祥的笑容。 只是,奚老太太的笑容并未持续多久。 殷瀼手中抱着两本厚厚的蓝皮账簿,小巧白皙的鼻尖被冻得发红。她进来的时候悄悄的,没有什么动静,关上门,走到罗汉床便恭敬地作个揖。 “老太太,孙媳按照您的吩咐,把钱庄账簿都拿来了。”殷瀼略低着头,声音不高不低。 这几日堂嫂忙得很,除了晚上能见着她,白天是决计不用想的,老太太又不让晚香出门找堂嫂玩儿,这会晚香见着堂嫂,自是亲热地想爬过去抓她的衣角,让她一同坐下来。 只是没等晚香笑嘻嘻地开口唤她,奚老太太便比她先开了口。 “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奚老太太语气冷冷,比外面寒风凛冽还要冰冷一些,“跪下!” 此话一出,殷瀼便毫不迟疑地跪了下去,倒是让一脸茫然的晚香吓得差点捏不住葡萄。 什么情况?一言不合就让跪下了?奚老太太也太不忌讳了吧!好歹自己还趴在堂嫂面前呢,堂嫂这一跪,还把自己也跪了进去,这得折寿好几年啊! 第二十九章 目瞪口呆的晚香一双眸子一会儿看看跪在面前的堂嫂,一会儿小心地转到身边严肃得有些骇人的祖母,虽说心里震愕得很,却还是大着胆子扯了扯祖母的衣袖:“祖母,堂嫂犯了什么错,叫您这样生气?” 奚老太太粗糙瘦长的手拂了晚香的手,面上似乎稍稍柔和了些:“让你堂嫂自己说说。” 殷瀼跪得毕恭毕敬,丝毫没有怨怼不满之意,语气亦是十分温驯:“老太太明鉴,孙媳殷氏承蒙您看重,掌管奚家钱庄五月有余,一直严于克己,不敢有半分懈怠。然而到了年终这等紧要关头,却出了漏账的差错,让钱庄的流转出了大岔子。孙媳自觉有过,请老太太责罚。” 奚老太太听罢,轻轻吐了口气,语气亦舒缓许多:“若不是钱庄钟掌事前来向我禀报此事,我老太婆亲自去钱庄瞧了瞧,才免了此后的一串儿毛病。不过看在你颇有反省,又不过十六的年轻光景,可见还得在账房好好磨练几年,起来吧,今后好好做,别再让我失望了。” 听到这话,奚晚香大惊,那日虽在钱庄不慎撞到钟掌事撕了后面几张账目,可之后不是威逼利诱,吓得那外厉内荏的钟掌事不敢出一口大气了吗?怎的,难不成那见钱眼开的钟掌事竟还是抱着账目上告了祖母?还是冯姨娘在背后又做了什么手脚? 奚晚香想着,柔软的眉眼便紧紧蹙到了一块,她转着手中两颗紫黑的葡萄,想着定要好好质问那混账钟掌事。 殷瀼扶着丫鬟的手,起身后便站到了一边。 奚老太太抬一抬下颌:“把账本放这儿便下去吧,去钱庄重新做了账再给我送过来,可不能再出了差错。” 殷瀼微微颔首,把手中的两本账目交给了小丫鬟,便准备下去。 见堂嫂如此憋屈地便要走人,晚香却偏生要给她的堂嫂说几句好话。想着,奚晚香便撒了手中的葡萄,一把抱着祖母的胳膊,撒娇道:“祖母……” 还未说完,晚香的余光便瞥到堂嫂冲她眨眨眼,似乎示意她莫做傻事。 “呃……” “嗯?怎么了?”奚老太太微笑着揉了揉晚香的脑袋。 奚晚香心思一转,忙转身端了方才剥好的雪白葡萄,甜甜笑着说:“晚香想着,堂嫂素来与祖母一般疼爱晚香,晚香想把这碗葡萄与堂嫂一块吃。” 奚老太太不禁失笑:“喔唷小丫头,方才不还说要与祖母一道吃的吗?” 抱着碗的晚香小脸挂不住了,方才还真是这样说的。 “好了好了,看你们两个丫头倒也投缘,跟你堂嫂去吧。不过你可不能跟着你堂嫂出宅子,披上绒袍子,仔细伤风了。”奚老太太拿这小丫头没辙,便笑呵呵地松了手,转而又对殷瀼道,“你可看好了晚香丫头,别总跌着摔着。” 晚香有些尴尬,从前不就是还未适应好这双小短腿么,已然这么多天了,早已不会自己把自己绊着了。 走在长长的回廊之下,近暮清煦的暖阳从四方四正的檐顶洒落下来,可虽有日光,站在风口子里却还是冷得让人直打颤。 晚香才出来没一会,怀中紧紧抱着的葡萄小碗便很冻得让人拿不住了,晚香赶忙把小碗塞给了跟出来的宋妈妈,对宋妈妈谄笑道:“宋妈妈,我忽然不想吃葡萄了,您能帮我从厨房拿碟热乎乎的糯米藕么?” 宋妈妈接过方才还当作宝贝似的葡萄,又拿不准二小姐的心思,只好应一声下去了。 见到宋妈妈走了远,奚晚香即刻换了一副愠色,压着声音道:“那个钟掌事怎的如此无赖?明明与他说的好好的,定然会帮你把后面的账补完整,怎的就跟小狗一般?害得堂嫂无端端被祖母训斥一顿……” 看着面前这个急得直跳脚的小丫头,殷瀼倒是毫不急躁,反倒望着她捂着嘴笑了出来。 “你还笑!你笑什么嘛!”晚香觉得自己又急又气,堂嫂倒好,毫不领情。 殷瀼淡笑着,伸了双手:“来,小火炉,把你的手给堂嫂暖暖。” 晚香不情不愿地伸出自己捂在雪貂袍子里的手,把堂嫂纤细素白的双手包在掌心——好吧,手太小,包不住。然而堂嫂的手确实冰冰冷,与自己相比,就像冰坨子一般,她细细手腕上的镯子更是凉得让人心颤。晚香急躁的性子平静了些下来,嘟哝一声:“也不知道穿暖一些,尽想着让我帮你暖手……” 殷瀼笑了笑,日光斜着洒到她光洁的额上,仿佛斜飞了一支锦绣团花金簪。她反手握住晚香的手,悄悄看了看四下,发觉无人,便轻声说:“来,堂嫂与你解释一遍你便明白了。” 满腹狐疑地跟着堂嫂一道出了宅子,一直到路尽头的拱桥上才停了下来。 汤汤的河水是山上暗流,流到这儿的时候许是还带着地热,因而依旧清凌凌地一路高歌而去,并未结冰。 “堂嫂带我来这儿做什么?”晚香迷惑地望着底下清澈见底的河流,问道。 殷瀼道:“你背过道德经,那么且背背看道德经的第八章。” 不是吧?把她叫到这里来抽背?晚香吞口唾沫,回忆了半天才磕磕绊绊地说:“上,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后面几句呢?” 晚香从前在书院便只靠死记硬背背下来,如今在家中休憩了大半个月,早已打包全还给老夫子了,只好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忘了。” 殷瀼笑着叹口气:“夫唯不争,故无尤。” 晚香怔然:“难不成,是您不让钟掌事帮您补上那几张的吗?” 殷瀼柳眉微挑,笑意渐浓:“晚香果然聪明。” “可为什么啊?我不懂。就算不争,可就任由他人欺负到自己头上吗?就任由被祖母无端责骂吗?这宅子里明枪暗箭不少,若总是这样,您如何护得自己无恙?”晚香抿抿唇,连珠炮一般地问道。 殷瀼似乎早已料到晚香的诘问,却不急着回答:“那么,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你会认定那事是冯姨娘吩咐的?” 这……还用想吗?好吧,其实是前世的宅斗小说看得不少,这等套路想想便明白了。然而总不能说是看小说看来的罢,晚香说道:“冯姨娘的出身本不高贵,老太太对她也并不热情。而从她一步步到如今执掌两家布坊和她看待你的眼神中便可以看出,她是圆滑野心之人。若你将钱庄的账务打理好了,祖母必然对你大为青睐,那么她或许就更得不到想要的了,因此自然得想着法子将你整一整。再说了,上次我吓钟掌事的时候,他不也默认了么。” 堂嫂轻烟般好看的眸子望着晚香,淡淡道:“晚香,你不懂。首先,不管此事究竟是不是冯姨娘所做并不重要,这么一点责备对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再说了,老太太虽然没说,但她心跟明镜似的。管了这么多年的家,谁对谁错,孰是孰非,她都清楚着呢。哪能因为这一点被人冤枉的小差错,便真的大加责罚?况且,你要知道,我从殷家嫁到奚家来,身份地位到底是比奚家高一些的,老太太虽然不敢明里针对我,心中却是十分想挫一挫我身上的傲气的,自然,是她以为的傲气。媳妇在婆家是低人一等的,老太太亦是想要一个契机,也能给自己台阶下。我不过一个刚嫁进来的孙媳妇,在她心目中便是应当出错的,这也是让她心里能稍稍舒服点儿的法子。只有老太太舒服了,你堂嫂才能在奚家过得舒坦呀。所以就算惹了老太太一时的不高兴,也是无妨的,因为我们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逞强。” 奚晚香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堂嫂比自己境界高得多了,那自己那般毛毛躁躁的行为,可不算是实在的跳梁小丑? 晚香脸上不禁染了暮光的绯色,嘴硬着说:“我不管,也不管什么上善水不水的,反正我不想让堂嫂无端受委屈。这一次……便罢了,再没有下次了!” 第三十章 殷瀼算是拿这个气鼓鼓的小霸王没办法,然她明白小晚香口上虽说得刀切斧砍的,但她心里却明白得很,因此只笑眯眯地摸了摸晚香的肩头。觉得小肩膀上的雪貂绒暖暖柔柔的,便顺着在晚香□□出的一丝雪肌上蹭了蹭取暖,凉得方才还直着脖子的晚香一下缩成个乌龟,“嗷”的一声,从殷瀼身边跳开,并哭笑不得地喊:“堂嫂,你偷袭我!”只叫殷瀼笑得直不起腰。 冯姨娘自然很快便听说了殷瀼漏做了账,被老太太责备罚跪的事儿。她起先还在担心,钱庄钟掌事与自己并非熟识,仅仅几十两银子是不是能让他尽心办事。 然而此时她总算能舒口气,看来人为财死这话说得一点不错。冯姨娘怀揣了一个锦缎暖手,丰腴有致的身段依稀可见当年身为江宁顶顶花魁时候的绰约风姿,只是一双眸子精光流转,虽看着含笑热情,却总有种假意逢迎的圆滑意思。 心情不错,冯姨娘晚饭亦多吃了一些,油腻的蹄花吃得让人心满意足,从江宁到湘南,人说定然会有水土不服,吃不惯等等的顾忌,而她偏不,反而吃得愈发欢腾,直把自个儿从清瘦窈窕的少女吃成丰裕富厚,不过所幸,老太太倒是喜欢她这模样,说是有富贵相。 饭后,老太太便把一脸自得的冯姨娘喊到了屋内,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罗汉床上,抿着一杯雪水泡成的峨眉雪芽,不温不火地说:“原本婆婆管教媳妇,我也是没话可说的。但我今儿喊你来,就想提醒你一句,我老太婆的眼睛还是亮的,见不得光的事,在我这儿还是一清二楚的。我老婆子经了多少事,可千万别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儿,说到底,你不过就是远镇的偏房罢了,旭尧他娘去得早,这么多年你确实照顾了他不少,只是偏房始终是偏房,就算你生了个胖小子,也只是庶子。” 这话让原本心情不错的冯姨娘一下如同跌入冰窖,只是在老太太面前她不好发作,又知若多作辩解愈加惹得老太太心烦,便只忍气吞声地赔着笑,说了句:“老太太说的是,说的是。” 于是原本冯姨娘高高兴兴的一晚上,便被彻底成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奚老太太都一把年纪了,却还端的清明得很,一点儿小动作便洞若观火。冯姨娘愤愤的同时,却又不敢再有什么动作。殷氏还是个半大的丫头,暂可不必花大心思来对付,若一时急躁反而惹了老太太不满,得不偿失。 反倒是女儿清瑟未来的婚事让她更为愁心,那不懂事的丫头对此丝毫不上心,只得自己多多地在老太太面前为她牵线搭桥。听闻李家对清瑟还是挺有好感的,毕竟上辈是莫逆之友,亦是门当户对,说是准备在年后让李舒玄亲自押了礼来,仔细合了八字之后,就把亲事给定下了。好歹从老太太口中听到这消息,冯姨娘悬着的心总算归了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清瑟能顺利嫁入李家,做个养尊处优的少夫人,冯姨娘就算得不了奚家的家产,在李家那么也该是备受尊崇的。 年味越来越浓,小寒忙采办,整个奚家成天忙忙碌碌,个个面上都挂着笑。这两天的天色不甚好,总乌云密布的,阴沉地压在阳明山头,显得山上一片的墨绿愈发深邃。 今日是堂嫂最后一天去钱庄,结了一年的账务,堂嫂便能专心回来陪着自己准备过年了。奚晚香还头次在古代感受过年的气息,瞧着往来之人,府内张罗的喜庆之色,果真比现代有意思多了。 宋妈妈陪着晚香去与奚老太太作伴,走在回廊之上的时候,奚晚香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宋妈妈疑惑地问:“怎么了二小姐?” 奚晚香忽然欢呼雀跃起来,指着檐角下一方天地之中落下来的几片颤颤巍巍的六角雪花,高兴地跳起来:“宋妈妈,你看,下雪了!” 宋妈妈亦眯着眼笑道:“挨到了小寒总算下雪了,看来明年定然是个丰收年。”一扭头,却发现身边的二小姐早已不见了踪影,如同小猴儿一般一口气窜到了前面,“哎,二小姐,你做什么去?老太太还等着你呢。” “替我向祖母道个歉,就说她那儿前来送年货的佃户太多了,我怕生!”晚香回头冲宋妈妈眨眨眼,转着廊柱子出了奚家大门。 钱庄的账房内放了两个烧得旺旺的火炉子,一派暖意融融。自从殷瀼宽容了钟掌事,且没让他重新做账之后,钟掌事对这个奚家年轻的少奶奶是心悦诚服,怕她冻着,还特意在账房内又替她加了一个炉子。 好容易把账目都对了清楚,一年下来,奚家钱庄果然盈余许多,虽然上半年由于账目混乱而折损了不少,然而下半年的入账还是十分可观的。 殷瀼起身,伸手挑了帘子,窗外沧白一片,灰茫茫的穹苍与不染一尘的俗世。 “堂嫂!”一声清亮的声音从门口响起,殷瀼回头,只见奚晚香弯着身子,从素蓝的门帘底下钻进来,一双黑漉漉的眸子如凝露映雪,朝着自己笑得灿烂十分,阴暗逼仄的房间即刻便如同被璀然照亮。 她似乎是一路冒雪而来,石榴红的滚边袍子上积了许多皑皑白雪,她摘了兜帽,抖落一身雪花,触地便溶,晚香身边即刻便融了一圈积水。 殷瀼又惊又喜地朝这不管不顾的小丫头走近,有些心疼地捧着她红扑扑的脸蛋:“怎么一个人跑了过来?不怕回去之后被祖母责备?” 晚香此刻高兴得很,扬着脸朝堂嫂笑,小扇儿般的睫毛上沾了不少细细融融的雪花,此刻化作了小水珠,颤颤巍巍的。 “不怕。堂嫂,你不说今年的雪下得晚吗,今儿总算下雪了,下得好大好大,晚香一高兴就想着跑来告诉你。”晚香傻呵呵地笑着说。 “傻姑娘。”殷瀼略略摇头笑着,“冷吗?” 晚香从袍子中伸出手,握着堂嫂的手,却比堂嫂的还要暖上几分:“不冷,在雪地里走了一会儿便热乎活泛起来了。” 第三十一章 推门而出,萦空如雾霰的雪骤然而止,只留了一片花积似的苍茫天地。阳明山覆了厚厚一层积雪,流转着幽蓝的寒光。风过树冠,簌簌的雪花如同春日漫天的杨花一般。 殷瀼侧身倚靠在空无一人的钱庄门口,怀中拥着晚香嫌碍事脱下的袍子,里头还带着她身上的温度。 晚香到底还是个孩子,此刻见到铺天盖地的大雪,欢欣雀跃地在积了厚厚一层的雪地中小心翼翼地走,留下一派深深浅浅的脚印。 不多时,空旷的街道热闹起来,远远传来一两声吆喝声,从铺子窗口飘出来袅娜的热气,让这银装素裹的仙境添了几分人气。孩童的高声嬉闹声从小巷口传来,四五个穿得小炮仗般的总角小儿拍着手蹦跳着出来,一不留神便猛然撞到晚香身上。 奚晚香冷不防被小豆丁一撞,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中,厚厚的雪如同地毯一般柔软,晚香望着冲她做个鬼脸便转身跑走的小豆丁有些发愣,抓不到罪魁祸首,晚香便干嚎着故作凄凄地朝堂嫂叫苦:“堂嫂,他撞我,还跑……” 没说完,晚香苹果般的脸上便遭了一记雪球。雪球揉得松松的,一下便散了开去,糊了她一脸。 晚香有些发怔,却听到堂嫂铃儿般的笑声。 穿着长褂子抖抖瑟瑟的钟掌事站在门口,身后扒了两个小厮,三人都看得出神。 少夫人来这钱庄也有不少时日了,虽也常笑,但总是温温淡淡,令人恭敬的一副模样,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开怀的时候。此时的少夫人似乎被晚香小姐感染了,两人一高一矮,一紫一白,在雪地中笑着互砸雪球,身后高大的樟树不慎被击中,掉落了一树的细雪,河上盈起朦胧的白雾,升腾起来,两人笼在其中,恍惚谪尘。 “啧啧啧,咱们少夫人真真美人儿啊……”一个小厮握着扫把柄感叹道。 “我偏生就喜欢晚香小姐,肉鼓鼓的,笑起来还有个小酒窝,多可爱。”原先因不识晚香还惹了她吵闹的小厮这会儿倒赞叹起来。 钟掌事抱着汤婆子转过身来,“啪啪”干脆利落地在两人头上赏了一人一个包,绿豆眼睛一瞪:“看什么看,夫人小姐也是你们看的?干活儿去!” 两个小厮委屈地离去了,钟掌事则继续缩着脖子笑呵呵看两人在雪中嬉闹。 晚香躺在雪地里,整个儿呈一个“大”字,手臂在雪中扒拉扒拉,一会儿望着云层后面探出头来的西偏日头,说道:“堂嫂你别嘲笑我,我从前在家乡从未见过这么厚的雪,那儿下雪,但永远只有散盐一般细细薄薄,落到地上便融化了。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在雪地里打滚。” 这是什么奇怪的心愿?与晚香头靠头躺在一起,殷瀼笑道:“你家乡不就是津门镇么?难不成隔了几座山,这气候便变得这么多?” 晚香眨了眨眼睛,自觉一时脑子短路,忙扯开话题:“堂嫂你呢?你从前在家的时候,许是年年都能这般玩雪罢?” 殷瀼沉默了片刻,日头陡然从云层后面露了全脸,有些晃眼,她伸出发白的手轻轻挡住光线,在素净的脸上落下一片瘦瘦的阴影。 见堂嫂不说话,晚香暗暗捏了个雪球,正准备悄悄塞到她衣领子里时,却听到堂嫂如同喃喃耳语一般的一句话。 “有时候,堂嫂真羡慕你。” 晚香一愣,羡慕什么?羡慕自己没见过雪,能疯疯癫癫地玩上一阵?晚香有些怍然,想到也许是堂嫂在娘家被拘束惯了,便安慰道:“晚香还羡慕堂嫂呢,特别有教养的模样,不像我,一看便是乡野孩子,还总被祖母冷眼……” “胡说。”殷瀼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有教养有什么用,规矩是死的,学得多了,怕得多了,反倒容易被束缚了手脚,有时甚至……连想做的都不敢做,想说的都不敢说。” 晚香心里忽然钝钝生疼,似乎被这寒凉的雪侵了锦袄,冻得让人一时难受起来。 “晚香啊,你可别像你堂嫂一样,可别被太多东西捆绑了自己。”殷瀼闭着眼睛轻声说着,手指缝里落下的光线明暗不定,她的唇色淡得像绽开的樱花。 晚香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应景地伤春悲秋一番,然而鼻子一酸,便捂着嘴打了个喷嚏,一个感觉没尽兴,又连着打了两个。 于是回了奚宅之后,下午还生龙活虎的晚香便发了烧,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她一口不敢提在雪地里打滚的事,怕满脸焦灼的祖母气得拂袖而走,更怕祖母责备堂嫂没有尽到看护自己的责任。相比堂嫂受骂,晚香更愿意自己闷在厚得能闷死人的被褥里捂汗。 郎中开得药苦得让人生无可恋,晚香尝了一口后,便把整个脸都埋在被子里不肯喝,就算谨连已经在边上准备好了一整罐蜜饯,她也是断然不肯喝一口的,太苦了,苦得心肝儿疼。 “晚香,听话,喝了药就退热了。”殷瀼耐心地端着药汁,坐在床边努力想拔开晚香的被子。 “骗人,我捂一晚上也退热了。”晚香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 殷瀼有些自责,确实是她没有看护好晚香,才让这疯丫头发了热。她摸了摸晚香露在外面软软的鬓发,温声细语道:“那这样好吗,堂嫂喝一口,你喝一口。若你不喝,堂嫂便一个人喝了。” 晚香安静了片刻,那么苦的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才不相信堂嫂会无缘无故去喝一口。想着,晚香从被子里伸出两只小爪子,手指抓着被子边缘,小心地露出一双明眸。 只见堂嫂竟真的端着小瓷勺子,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随后抿着将这勺苦汁喝了干净,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晚香大骇。 殷瀼见晚香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脸上黏着几缕头发,两堆红晕衬得愈发可爱。她舀了浅浅一勺,对晚香道:“下一勺是你的。”站在边上的谨连忙打开蜜饯罐子,准备好。 晚香吞口唾沫,好容易让勺子送到了口鼻之下,那酸涩的味道直冲鼻子,她下意识地就缩了缩脖子。 见她这般反应,殷瀼毫不犹豫地便把勺子收回来,准备自己喝。晚香一见,慌神了,赶忙抢过堂嫂手中的碗,双手端着,一仰头便喝了干净,连底下剩的一些药渣都吞了进去。 脑子一阵嗡鸣,这药苦得真是毫不意外。 忙往嘴里塞了两颗蜜饯,感觉完全盖不了苦涩,晚香真想把整罐都塞到嘴里去。眉心拧成一个“川”字,奚晚香一脸不高兴地望着偷笑的堂嫂:“堂嫂的苦肉计用得甚好。” 殷瀼笑着戳了戳晚香脸上两个鼓鼓的包:“虽说是苦肉计,但也得愿挨不是。不过,这药也着实苦了些。等你明日病好了,堂嫂帮你量量身子的尺寸,还有半个多月便要过年了,新衣可少不了。” 晚香这才抖了抖眉毛,模糊地说:“好。” 正说着,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是宋妈妈的声音。 “老太太让奴婢来告知二小姐一声,说是津门镇的家里来人了,让接了二小姐回家。” 第32章 ,33,34 第三十二章 方才还如蔫了一般的奚晚香听到这话陡然坐直了身子,在奚家祖宅呆了这么半年,竟全然忘了自己在津门镇的爹娘。虽说这一生的爹娘与自己不过几天的露水情分,然而总归血脉相连,且爹爹脾气倔强得很,能让晚香在这儿呆这么久,恐怕已十分不容易。若爹娘执意要将自己带回津门镇,那么就算是老太太出面挽留亦是用处不大。 想着,晚香不免有些气馁。 似乎明白晚香在担心什么,殷瀼伸手帮晚香捋了翘得凌乱的刘海,谁知一放手,刘海便又翘回了原位。殷瀼起身,随口回道:“知道了,不过二小姐今日病着,且让他们在奚家耐心等候两日罢。”说着,从梳妆奁内拿了根短短的头绳,捻了晚香的一圈儿刘海,往后扎了个软趴趴的小辫子,恍若苹果顶上的小柄,一翘一翘的。 此时再有趣的小辫子也无法挽救晚香的心情,她有气无力地又缩回被窝。 殷瀼为她掖好被子,轻声说:“安心睡一觉,明天便能好全了。” 晚香才不想一夜便好全了,若明儿好了,大抵便被带回津门镇了。只是这赌气话,晚香还是没说。她想了想,对堂嫂清癯的背影道:“堂嫂,晚香若回了家,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殷瀼侧头,不经意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人生相逢,自是有时。再怎么说,你也是咱们奚家的二小姐,什么时候想回来,便回来。” 望着堂嫂淡然的模样,晚香心中没了底,原本便昏沉的脑瓜仁愈发如同浆糊一般。是啊,她是二小姐,再说祖母也算疼爱自己,想什么时候回来便什么时候回来。只是一想到要分别,这半年来的第一次长久分别,她便有些受不了。 毕竟这是古代,是没有任何电子通讯工具,没有火车,没有汽车,甚至没有小电驴的古代。短短五十里路,牛车要走两天,书信要传五日,堂嫂身上好闻的气息永远飘不过来那么远。 许是烧得糊涂,从来觉得自己对人情寡薄的奚晚香一时难受得透不过气。堂嫂还在身边,谨连还伺候着自己,奚晚香一下把整个小脸都埋进被子里,无端端地便让无用的眼泪淌了出来,濡湿一片。 每每睡得早,晚香便在夜半醒来。脑子却比方才清醒了不少,她摸了摸身边,空的。便把脑袋小心地从被子里探出来,揉了揉有些发肿的眼睛。 堂嫂竟独自坐在一片漆黑宁静中,面前的薄窗支开了一条缝,兴许是怕冷风吹进来,她特意坐得离床远远的,还拿自己的身子挡了风口,纤薄的背影微微曲着,分明能见耳垂上挂落下来两粒小巧的珠坠,静静地落在修长脖颈两侧。 晚香抱着暖和的长绒毯子,从床上起来,坐到堂嫂身边,吃力地把怀中的毯子分了一半给堂嫂,盖到两人腿上。 殷瀼柳眉微挑:“堂嫂吵到你了?” 晚香摇摇头。 殷瀼把手覆到晚香额头上,不由得蹙了眉:“怎的还是这么烫,你快回去躺着。” 晚香赶紧把堂嫂冰冷的手从头上拿下来,握到自己手中:“是堂嫂你的手太冰了好么。我已经没事了,头也不晕了,还能转圈呢。” 殷瀼不禁莞尔:“那好,你便转十个圈给我看。” 啊?晚香有些苦恼了,踌躇片刻说:“堂嫂,玩笑是不能当真的。” 堂嫂为她整好衣领,又在晚香光溜溜的脖子上圈上了一条厚实的羊绒巾子,难得地认真道:“你啊,就喜欢一高兴便胡乱说话。以后回了家,可别像在堂嫂面前一般无拘无束,听说你父亲是个较真的人,因而凡事都想得周全些。再者,出了门,言行须虑其所终,不可因为是在乡间而没了必要的礼节规矩。” 望着晚香湿漉漉的瞳仁,殷瀼忽而失神,又哑然失笑。那是晚香自己的家,从小相处的爹娘,怎需要自己多操心?不过是短短的别离罢了,这会子夜一深,倒无端开始伤感了。想着,她摸了摸晚香软软滑滑的头发,微笑着转过头,望向一片莹白的窗外。 “又下雪了啊。”晚香顺着堂嫂的目光望去。 窗外的葳蕤草木皆覆盖了细腻雪衣,在皎洁月光照耀下显得无暇而静谧。 “太静了啊。你说,若是这银装珠玉间萦着些萤火虫该多好。冬天怎么就没有萤火虫呢?”堂嫂托着香腮,眼睛微微眯着,喃喃自语。 萤火虫?那不是仅仅在夏日山林田野间才有的昆虫吗?此时寒风凛冽,必然早已死绝了,哪里去寻萤火虫的踪迹。晚香亦模仿着托了腮,只是她歪着脑袋看堂嫂。 原来,从来都冷静疏淡的堂嫂,亦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在这个八岁女童的身子里呆得逾久,奚晚香似乎已经习惯了从这个视角望去的堂嫂,却全然忘了堂嫂也不过及笄年华。 察觉到晚香的视线,殷瀼收了手,起身关了窗子缝儿,笑眯眯地对晚香说:“走,咱们睡觉去。” 光着的脚丫踩到微凉的地板,握着堂嫂柔若无骨的手,晚香亦有些脑抽。若能就这样一直牵着她的手,从春发新叶到冬眠万物,从这般稚嫩到华发初生,似乎想想便觉得是件很好的事。 从津门镇受了嘱托过来皆奚晚香的便是当年送她前来的张妈妈。 晚香甜甜唤一声“张妈妈”,却迟迟不愿走到她的身边。张妈妈亦觉得有些古怪,从前小姐虽说不黏人,但她前前后后带了晚香好几年,总该比奚家祖宅的人亲,况且又是新嫁过来的少夫人。张妈妈不由得多看了这如婉玉般冰清的少夫人一眼。 “张妈妈,晚香昨儿还发了热,虽说小孩子好得快,但这会儿恐怕身子还受不了寒。若贸然搭乘牛车回去,路上吃了冷风,一不小心便会落下病根,待到以后便麻烦了。”奚老太太隐隐咳嗽两声,朝晚香招了招手。 晚香忙几步跑去,乖巧地抚了抚老太太的瘦骨如柴的脊背。这会儿,老太太的话可是十分管用的。 “小姐的身子确实不是很好,奴婢也担心了一路呢。只是……原本奚老爷也想让小姐在祖宅过个年罢了,毕竟从小便没有老太太的荫庇拂佑,又听奴婢说老太太难得喜欢小姐。只是,夫人确实思念小姐思念得紧,一想到小姐过年都不能在一块儿团圆,眼泪便淌得跟河一般。老爷没了辙,又不好亲自来……咳,”张妈妈自觉失言,忙清清嗓子掩饰尴尬,“老爷心疼夫人,怕夫人再这样下去,哭坏了身子,便让奴婢前来接小姐回去。老爷还说,若小姐着实喜欢这儿,过了年亦是可以再来的。” 奚老太太心细如发,哼一声:“有本事他亲自来呀,当年分家的时候倒是果敢决绝,信誓旦旦说什么再也不回祖宅了。这会儿,我还非得让他亲自来,才把晚香丫头还给他。”说着,奚老太太伸手把晚香搂在怀中,侧目瞥一眼手足无措的张妈妈。 “这……可若奴婢来回再一趟,年便不用过了。老太太,您可不要难为奴婢呀,夫人真是想念小姐,原本便瘦瘦的一个人,这个月茶饭不思,都快脱了形了……”张妈妈着急道。 听到这话,奚晚香的呼吸不由得紧了紧。归根结底是自己的亲娘,初来这世界的前几日,恍惚的印象中,娘亲对自己还是极好的,家中难得有荤菜,娘亲硬说自己不爱吃肉,竟真的始末不动一筷,全然留给晚香吃。想着娘亲因这么多年跟着爹爹任劳任怨清贫时光,而过早呈现的密密白发和一笑起来便布满眼尾的皱纹,晚香不禁动摇了。 罢了,大不了过完年再回来吧。 从晚香眼中看到她的心思,奚老太太怜爱地笑了笑,对张妈妈道:“既然这样刻不容缓的,那么下午,我便帮你们在镇子上安排好马车,走得也快一些。再带上个火炉,把车厢烤得暖暖的才放心。记住了,让远年那小兔崽子过完年就把晚香给我送过来,她还得在开宁书院读上几年的书才成,那书呆子爹爹亲自教,我可不放心。” 张妈妈如获大赦般感激地点点头,双手在发白的围裙上搓了又搓。又看看昔日略显贫寒拘谨的晚香小姐,此时梳一头整齐的髻发,穿得光鲜精致,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午后,奚老太太的命令便送到了镇上的驿站,驿站的老板受过奚家的好处,自然二话不说便把马车准备妥当了。奚老太太明白晚香在津门镇没什么好吃的,便往不大的马车上塞了许多年货上去,直到两人堪堪坐得下,才有些不舍地让小厮住了手。 临近出发的时候,晚香掀开窗帘,冰冷空气灌进口鼻,她手上握着堂嫂送给她的香囊,缎面那般光滑,似乎握着她发凉的手,而背包里则装了堂嫂抄的簪花小楷。 堂嫂竟然没有前来送自己么?晚香默默地望着大道尽头,一晚上的雪都被扫到了路的两边,路口一大一小的两个雪人手牵手站着,胡萝卜片做的嘴咧得欢。连不喜欢笑的清瑟都来相送——虽然还是漠不关心的表情,但堂嫂竟然没来。 奚晚香忍不住问了老太太,奚老太太蹙眉想了想,只说“从上午便不见了她的踪迹,说是要去寻些什么。”寻些什么?竟然耽搁了这么久。 让祖母一行人在凛凛寒风中久等,晚香亦过意不去。车夫开始催了,若再不动身,今日就走不了多远了。 奚晚香与奚家人挥挥手,恋恋不舍地放下帘子。 银龙一般的阳明山怀抱中的台门镇越来越远,大道尽头却始终没有出现她想见的那人。晚香只是想再抱一抱堂嫂,像那两个笑得开心的大小雪人一般再牵一牵她的手,道一句“新年快乐”罢了。 第三十三章 殷瀼觉得晚香定然怨死了自己,待到她赶到镇口驿站的时候,小径上只剩了两条长长的车辙。 暗沉的天幕下阴冷刺骨,殷瀼扶了老太太的胳膊,老太太道:“方才晚香走的时候还问你来着,可去做什么了?” 殷瀼的面容一如她平日的谦和温驯:“没什么,想替晚香准备些赠别礼物罢了,谁知耽搁了时候。” 老太太扫了她一眼,只见她双手皆空空,便问:“那么你的礼物呢?” “晚香走得急,一时半会也准备不了,反倒赶不上送她。”殷瀼叹了口气。 奚老太太心眼里生出些对这诚诚恳恳的孙媳妇的好感,只是嘴上却依旧肃然:“看你平日里也是个拎得清楚的聪明人,可见有时候还是容易拣了芝麻丢了西瓜。轻重缓急一词,放在哪里都是适用的,以后你肩上的担子还得更沉,须好好领悟才是。” 此话,虽贬实褒。殷瀼自然是懂得,她点了点头,恭声道:“多谢老太太教诲。” 这话同样也落到跟在身后的冯姨娘耳中,怀中的汤婆子已经快要冷却,她的心也是寒的。冯姨娘乜斜一眼前头搀扶着老太太的殷瀼,总觉得十分不顺眼。 马车走得就是比牛快,只是颠簸了些,叫晚香在车上把胆汁儿都快吐出来了。 好容易从磕磕绊绊的山路转为平地,张妈妈心疼地望着在窄窄座椅上缩成一团睡觉的晚香,她才扒着窗子吐过,这会便抱着脑袋没了声响,如同一只得了病恹恹然的小猫。张妈妈不由得叹口气,诚然,若晚香小姐能够在奚家呆下去便再好不过了,只是老爷性子执拗,又好脸面,夫人吹了那么多年的耳旁风,他都没有理会过。白白让这么个原本该被众人疼爱的小丫头遭了许多罪。 迷迷糊糊中醒过来,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终于淡了下去,奚晚香抬头一看,天色已经大暗,周围黑漆漆的,又静得很,偶尔一两声厚雪落地的声响,惊起一两声鸟鸣。 晚香不由得小声问张妈妈:“张妈妈,这是到哪了呀?咱们还有多久才到家?” 这黑灯瞎火的,张妈妈也不甚清楚,便安慰地拍了拍晚香的手:“晚香小姐别急,咱们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了,马车走得快,许再一两个时辰便到津门镇了。” 奚晚香睡得头昏,便懵懂地点点头,车厢内东西存得太多,甚至连脚都伸不开,坐得久了便难受得很。 “吁——”赶车的小厮突然喝了一声。 马车骤然一停,晚香一个没留意,差点从座椅上滑下去。 “小师傅,怎么突然停车了?”张妈妈扶了晚香,奇怪地伸手撩开帘子。 只见马车此时正停在山边小道中央,一边是漠漠无际的田野,一边则是陡峭险峻的山坡。而前面则疏疏站了四五个汉子,边上的一个高瘦的手上拎了竹骨灯笼,朦朦胧胧中能依稀看到是些凶神恶煞的山贼强盗。而赶马车的小厮早已吓得屁滚尿流,慌忙从车上跳下来,朝着这些为非作歹的山贼边跑边念叨:“我,我只是赶车的,我没钱,大爷们放过我吧……”说着,一溜烟便往小道另一头飞快奔走。 奚晚香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倒霉了。 原本遇上抢劫的便也算了,将车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年货尽数散去便能消了灾,只是偏生自己把脑袋都埋到胸口上了,竟还是被那拎灯笼的瘦高个儿认了出来。 “哎,大哥,这不是奚家二小姐么?”瘦高个豁了牙,说起话来漏风。 正站在马车边指挥着搬东西的大汉一听,便一脚跨上马车板,往帘子里探了脑袋,一双凸眼中间有条长长的刀疤,看着十分瘆人。 “你说这小丫头是台门镇奚家的小姐?”大汉上下扫了奚晚香一眼,“看着穿着不错,只是好好的放着小姐不做,大过年的跑到荒郊野外来做什么?” 听着这破锣般的嗓音,晚香忙摆手,讪笑着说:“不不不,我不是什么小姐,这位哥哥认错人了……” 瘦高个又仔细盯着晚香看了半晌,才说:“错不了,她姐姐,那叫什么瑟的丫头,名声大得很,一板砖砸得白三儿半条命都没了。可惜奚家财大气粗,一把银票下来,什么事都摆平了。可怜白三儿,我前几天还与他在台门镇喝过闷酒,啧啧,惨得很。我也见过那丫头,与这小丫头确凿有几分相像。”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但奚清瑟砸人一时爽,为什么倒霉事落到了晚香的头上?奚晚香现在想一板砖拍到小姐姐清瑟头上,然后再给还替她抱过不平、送过饭菜的自己一板砖。 旁边的张妈妈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乡下的妇人最是害怕这些无理伤人的山贼强盗,她磕磕巴巴地哭诉:“大老爷们,行行好吧,这大过年的,咱们把东西都给你们了,放了我们小姐一条生路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那瘦高个便愈发笃定,拍着手对头子乐道:“没错了,大哥,咱们先绑了这丫头,就算不是奚家小姐,那也得是哪家员外的姑娘了,也能讹得热闹过年的银子!” 奚晚香两眼一黑,只得紧紧抓了张妈妈的袖口,咬着唇一言不发。 寨子在山坳之中,柴房内四处透风,晚香被捆了手脚,或许山贼丝毫不担心她会喊着求救,毕竟此处人迹罕至,因而并未堵了她的嘴。而张妈妈则从梱她手脚的时候便昏厥过去了,此时仰着头不省人事。 冰冷刺骨的寒风从一指宽的木缝间传进来,山林中“呜呜”的风声如鬼哭狼嚎,让人心惊胆战。耳边传来寨子前山贼们喝酒吃肉的狂欢声,奚晚香静静地蹲在草垛旁边,此时别无他法,自己不过是一个跑也跑不利索的女童,又对山上的地形全然陌生,若不听话,贸然逃离,非但容易迷路,且吃力不讨好,惹了山贼不快,指不定怎样受虐。还不若等待祖母遣人来救,虽然懦弱了些,但至少能保命。 想着,晚香不由得仰天长叹,倒霉啊。叹着叹着,肚子还十分应景地“咕噜”长长一声,是吧,方才都吐了干净,这会儿是该饿了。 差点饿得睡不着,晚香在浓重霜气中醒来的时候,才鸡鸣三声,眼下两团分明的青黑。 门外有人在劈柴,声音很大。没一会儿,柴火不够了,那人便提着斧子开了柴房的门。晚香定睛一看,发觉是昨天认出她来的瘦高个。 “叔叔。”晚香缩成一个小团,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瘦高个稀奇地看着这个软弱无依的小姑娘,提着斧子蹲下来:“奚小姐,有事吗?” 晚香心中打着鼓,却还是大着胆子说:“叔叔,你们给祖母写信了吗?祖母什么时候来接我?”声音清亮亮的,仿佛没有半点害怕。 瘦高个挑了挑眉,想着还从未见过哪个养尊处优的小姐被绑架了之后还能如此从容不迫的,反倒显得自己有些局促,他尴尬地咧了咧嘴:“没呢。宅子里没几个人吃过墨水,写不了几个字,等到了中午,去村子里找教书先生写。”说着,他又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同这个半大的小女娃娃说这么多,看着晚香软包团子一般的小脸,觉得十分有趣,便顺手掐了掐奚小姐的面颊,冲她嘿嘿一笑,露出缺了一半的门牙。 粗糙的手指磨在肌肤上生疼,晚香直蹙眉,不由得又缩了缩,想了想道:“我会写字,我帮你们写绑架信。” 起先,山贼头子还是不信奚小姐的,怕她解了手脚之后便趁机开溜,那么这块到嘴的小肥肉就飞了。然而寨子里打架抢劫在行的多,能拿纸笔的却一个没有,再耽搁下去就要喝西北风过年了,山贼头子只得给晚香松了绑,凶神恶煞地在她耳边说一句,让她写一句,最后拿着印泥,让她在纸上按下一个红印子。写完了便塞进个包油条的纸壳子里,让跑腿的揣了下山去了。 写完了信,奚晚香被又被送回了柴房,不过见她乖巧听话得很,便给她绑得松松的,还拿了两碗汤一般的白粥进来。 张妈妈这会儿醒了,见着晚香被送回来,哭天抢地地掉眼泪。晚香把白粥送到她嘴边,叹口气想着,这都叫什么事儿嘛,被绑了架还得自己写绑架信,能不能敬业点? 一天三餐白粥馒头白粥,接连三天下来,晚香觉得自己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而张妈妈则一直唉声叹气,面色蜡黄地都觉得立刻便能病倒了。三天了,绑架信应该已经送到奚家了,或许明日便会有人前来赎回自己罢。 是夜,奚晚香饿得不行,那群山贼似乎又开始烧烤唱歌吃夜宵了,漏风的柴房四面八方涌来破音跑调的奇怪歌声,吵得人睡不着觉。更让人气愤的是,喷香诱人的肉香也跟着包围了自己。 是野鸡吗?还是野猪?烤得恰到好吃,嗞嗞作响,油光亮亮,上面撒上些盐,咬上一口能让人幸福三年…… 不行,晚香觉得自己饿得能在屋子里看见星星。便跌跌撞撞地并脚跳到窗口,正巧看到一个黑影从柴房后面绕过来。定然是刚刚去小解的某个山贼,晚香真高兴,忙调整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萎靡幽怨。 只是还未来得及伸手打招呼,这黑影便左顾右盼着,攀着柴房基底的碎石块开始往晚香所在的窗口爬。 第三十四章 晚香愕然地看着这黑影三下五除二便爬进了窗口,一下跳到自己面前。 张妈妈瞪大了眼睛,似乎下一秒便要尖声叫出来。 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头发束成个乱糟糟的短马尾,一张脸上沾了些泥,显得脸蛋黑黝黝脏兮兮的,只是眼睛倒是明亮憨厚。看到张妈妈受了惊吓,少年忙朝她摆摆手,轻声说:“我是来救你们的。” “啊?”奚晚香愣了,所以,祖母就是找了这么个不靠谱的男孩子来搭救自己?不对,这不可能是祖母的主意。想着,晚香皱了皱眉,多了些禁戒,问道,“你是谁?祖母马上回来搭救我们的,不劳您好心了。” 少年转而望向晚香,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她片刻,脸上竟然出现莫名其妙的红晕,然后有些羞赧地抓了抓头:“我是钟志泽……没想到,晚香妹妹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你不记得我也是对的。从前见到你的时候,可才四五岁呢,那么点儿。”说着,钟志泽用手比了比自己的腰。 这……怎么来唠起嗑来了?谁认识你啊,从没见过你。 “不说了,趁着没人发现,赶紧带你们走。你爹爹和娘亲已经赶过来了,之前听我爹说,砍柴晚了,回来路上看到张妈妈和一个小姑娘被山贼绑去了,我们便猜到是你了,之后就赶紧去找了你爹娘,得知果然你正在回家的路上。这才赶紧让我上来寻时机搭救你们……”钟志泽忙着送了两人手脚的麻绳,趴在窗口探了探,“快,走吧。” 张妈妈似乎想起些什么,拿手指指着钟志泽,眨巴着眼睛回忆:“噢,是你啊,好小子,都长这么壮实啦!”说着,又顾自高兴起来,对晚香道,“晚香小姐,这就是钟家那小子,你父亲与他爹可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啦!” 眼睛在这古怪的两人身上转来转去,晚香有种不好的预感。 张妈妈冲她眨眨眼,神秘一笑:“是你未来的夫婿呀!” 奚晚香脑子有点晕,似乎是缺氧了。 “不,别闹了。”晚香扶着脑子,她觉得自己想要静静,“明天祖母就派人来赎我们了,要是祖母找不到我们怎么办?再说了,我们都这么多年没见了,谁知道你是真的还是冒充的……” “好了,晚香小姐,我记得小哥,长得与小时候还是没差的,快走吧!”张妈妈早已麻利地从窗口翻下去了,露出脑袋,冲晚香轻声喊道。 走在寒风凛冽中,晚香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刀子一般割在脸上——好吧,也许是后山干枯的树枝。三个人一溜儿弯腰从小道而下,钟志泽走在前面领道,晚香自然走在中间,小哥人还是不错的,担心晚香跟不上,时不时停下来等,又怕坡陡峭的时候站不稳摔倒,总伸个手想要扶晚香,却总被她无情地推开。 总算从山坡上跳到了平地,晚香摸了摸自己的脸,面颊上似乎有些黏糊糊的,半夜的冷风冻得人几乎失去感官的知觉,她将手指展开在清冷的月光之下,似乎是血迹,被划伤的血迹。 一路上晚香皆沉默着不做声,钟志泽侧目小心地望着这个如娇嫩莲花一般的晚香妹妹,虽然狼狈不堪,可奈何透着一股子让人肃然又可亲的气息,他又想起从前见她三四岁的模样,吹弹可破的豆腐脸儿,见着自己便“咯咯”笑,他没忍住掐了她一般,小晚香就“哇”地一声瘪嘴哭了起来,吓得他…… 想着,钟志泽淳朴的面孔上不由得挂上了微笑。 是夜,晚香与张妈妈睡在了钟家。钟家在山脚下的村子上,村中有一些官兵巡勤,因而山贼还不敢放肆到前来搜查。钟父钟母都是老实可亲的庄稼人,几间屋子不大,但也如祖母所说,确实在乡间称得上是不错的殷实人家。屋子上挂了几张装裱精美的四君子图,堂下一副苍劲的枯树寒鸦颇有几分瘦骨遒劲之力。怪不得父亲会与之成为挚友,果真亦有几分质朴的雅趣。 钟父钟母人确凿不错,三更天了还站在门口等着三人,见到晚香后,更是热情地将她迎进门去。桌上放了两碗驱寒的姜茶,懵懵懂懂一碗下去,晚香满肚子火辣辣的。虽说脑子里乱得很,但着实走得狠了,只擦了擦脸,甚至来不及梳一梳头便沾着枕头睡着了。 清早天还未显出鱼肚白,村子口便传来热闹的声响,似乎是来了什么人,嚷嚷着吵闹。 晚香迷蒙中醒过来,莫名想到堂嫂如流风轻回的微笑,便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身边张妈妈还睡得沉,发出忽高忽低的鼾声。于是她便蹑手蹑脚地从有些潮湿的被褥中起来,穿好外衣,出了房门,便往村口跑。 乡村的清晨格外寒凉,山雾薄之又薄,如轻纱一般荡荡悠悠,缠绕在覆着残雪的山腰。 村口簇拥了不少人,然而待奚晚香定睛一看后才发觉,仅仅只是最平常不过的早市,人来人往间,全然没有自己想见到的面孔。晚香不免有些丧气,是啊,就算奚家来人了,堂嫂又怎会亲自来?不过派几个小厮过来交了赎金把自己带回去便罢了。 堪堪挨到了中午,门口才出现了爹娘的身影。 娘亲果然比自己刚刚见到的时候清减了许多,双颊都瘦得凹了下去。一见到还冲自己笑的晚香,奚夫人便捂着嘴哭了出来,忙上前一把搂过晚香小小的身子,勒得晚香有些透不过气。而奚远年虽瞧着镇定许多,但总归惊魂甫定,女儿被山贼绑架的消息,还让他心有余悸。 “爹爹,娘亲,你们来的时候看到祖母遣来的人了吗?”晚香从奚夫人的怀抱中抬起小脸蛋,迫不及待地问道。 奚夫人看了看奚远年,然后摇了摇头。又见着晚香脸上三四条结了痂的伤痕,以为在山贼窝里受了苦,更是悲从心来,又不禁掉了几行眼泪。 晚香从前并未仔细观察过父亲,只觉得他极其严厉,只因刚魂穿过来,不懂规矩,在大人动筷子之前先偷吃了一块腌芥蓝,便被父亲狠狠打了一下手背,那猝不及防的一下,吓得奚晚香再也不敢直视父亲。 而这会儿,她倒是没有来地冷静下来。晚香坐在娘亲身边,她望着父亲一身寒酸的长衫,原本俊朗的面目因长久的发愁与贫寒,雕刻上了深邃的皱纹。晚香沉默了片刻,才在娘亲的抽泣声中清楚分明地说:“爹爹,我们去祖母家过年罢。” 听到这有些奶声奶气的一句话,奚远年理所当然地认为晚香是在与他撒娇,望着晚香纯真清澈的眸子,他便想到晚香在山寨中受的苦,便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孩子,没事儿了。在钟叔叔家吃了晚饭,咱们就回家了。虽然家里不及你祖母那儿热闹,但爹娘也准备了好吃的,还有新衣裳呢。” 晚香仰着脖子,冲他笑了笑,唇边的梨涡甜甜:“爹,晚香在祖宅的时候,祖母让晚香去镇上书院念书了。老夫子教过一句话,晚香有些不解,爹爹学识渊博,不知道能不能与女儿解释解释。” 奚远年没曾料想从前总是懦弱而束手束脚,甚至连响亮的话都不敢说一句的小晚香,竟然能不卑不惧地说出这些。他既是欣慰又是担忧地问:“你且说。”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晚香一字一顿地念着,这是她难得能在孟子中记住的几句话。 奚远年大怔,摸着晚香头发的手有些发僵,他重复道:“大孝终身慕父母。” 奚夫人听不懂晚香说的,只是担心晚香惹了她爹爹不高兴,又要挨打,忙紧了紧晚香胳膊:“说什么胡话……” 晚香安慰地看了看娘亲,拉着父亲常年握笔而长了一层薄茧的手:“爹爹,晚香年少,自然仰慕爱戴爹娘。爹爹的品德虽然不及尧舜,但在晚香眼中就是操行高尚之人,比晚香懂得更多道理,看过更多经论,一定比晚香更加仰慕爱戴爹娘,也一定能明白爹娘的苦心,就算不能认可其言,但也能明白其心。”说罢,晚香小心地观察着奚远年的表情,见其并没有愠色,便蹭了蹭他的袖子,巴巴地小声说,“爹爹,祖母想你得很,她好几次在饭桌上提及您,眸中都有些泪光。祖母是好强之人,您的脾气亦是随了她,一家人,何不和和气气过个年,什么不自在便都消解了。” 奚夫人一颗心提在嗓子眼,这孩子这半年来都做了什么?从哪儿学的这些歪理,说得一套一套的,尽管听着恳切又有几分歪理,但她丈夫的倔驴脾气她是知道的,又是过年的当口,他断然不会同意,说不定还得训责几句。 还没等奚夫人开口为晚香说情,早晨出门去放羊的钟志泽与他爹爹便进了门。 钟志泽上前给奚家长辈行个礼,又说道:“对了,伯父伯母,方才我与爹在山口子边牧羊的时候遇上了你们台门镇奚家来的人,似乎正准备进山。我便多嘴了一句,告诉他们,你们在我家的消息。我与爹爹走的小路,他们走官道,再有个半个时辰应当也到村子了。” 晚香一听,即刻忘了方才还在于那冥顽不化的爹爹理论,忙急吼吼地探了半个身子出去,问道:“那来的人中,有堂……有坐了马车来的吗?” 钟志泽第一次见晚香与自己说话,那滚圆乌亮的眸子湿漉漉地望着自己,他不由得有些羞意,低头想了想才说:“没……没注意看。” 听到这话,晚香一下便丧了气,再也没多看钟志泽一眼。罢了罢了,且等上半个时辰,就算堂嫂没来,让小厮带个话回去,也好让祖母、堂嫂安心。想着,晚香不高兴地揉了揉自己的脸蛋,谁知触到伤痕,一下裂了开来,又迸出些血珠子,疼得她呲牙咧嘴。 第33章 第三十五章 农家的午饭简单朴素,桌中央摆了一盘稍显阔大的红烧稻花鱼,肉质鲜美紧实,翻开肚子,白嫩嫩的,大抵已是不错的款待了。 钟父钟母不停地给晚香夹菜,于他们而言,这小丫头俨然已是不久之后的儿媳妇,自然是要好生待着的。而奚远年则显得心事重重,鲜浓的鱼肉全然没有入他的眼。晚香则是她爹爹的一个翻版,她想着方才那番话显然没有打动爹爹的心思,那么等下必然得辞了祖母的人,回去津门镇的家。晚香并非嫌弃自家的家徒四壁,疏食饮水,她只是想着那个人,若堂嫂在身边,身处何地何等环境都是无所谓的吧。 一顿饭的一桌人皆心思各异,唯有饿了几天肚皮的张妈妈吃得着实开怀。 正吃着,院子口传来声响。这回定然是祖母遣来的人没错了。晚香这般想着,忙放下碗筷,从长凳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门外跑。虽然她明白堂嫂是不可能出现的,但若堂嫂出现了呢? 马车还未停稳,殷瀼便焦急地拉开帘子,提着裙角从车板上小心走下来,稍稍没站稳,险些绊着石块跌一跤。 她抬头望去,那小丫头正扶着院子的竹篱门远远地望着自己,本就水漉漉的眸子紧紧地盯着自己不放,看得殷瀼的心骤然一紧。小晚香瘦了,才那么几天,便瘦了一圈,原本合身的衣裳此时竟有些空,而莹润的面庞憔悴了几分,瘦得下巴都明显了些许。 “堂嫂……”晚香没想到堂嫂竟然真的来了,才几日没见到她,竟恍若隔了一世。她没有着急跑过去,摔进她熟悉的怀抱,晚香只是站在原处,拿袖子快速擦去源源不断滚落出来的眼泪。 奚晚香觉得自己不应当这么难过,这么会哭,至少前几天在山寨的时候,自己还是平静的,比张妈妈都平静许多,连一句慌里慌张的响亮话都没说过。而此时让堂嫂柔柔地抱着,安慰着,她的眼泪和委屈却像突然涌了出来。或许,前几天只是一直存着罢了。 殷瀼轻轻拍着晚香一抽一抽的背,抬头看到奚远年与奚夫人并肩站在院中,奚夫人似乎有些不解,毕竟这是自己的闺女,怎的就与他人这么亲近了? 而钟志泽亦抓着头发走了出来,他看到自己将来的媳妇儿扑在这个陌生的姑娘怀中,钟志泽从小在乡野长大,他只是觉得有些心疼,别的一点儿心思都没有。俄而冷不防撞上那陌生姑娘的眼眸,钟志泽抓着脑袋的手顿了顿。 这姑娘真好看,素靥青衣之下的温润恭和浑然天成,显然即是一个极有教养的大家闺秀。 仅仅一眼对视,便让钟志泽有些发愣,继而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藏起来。他又自嘲地笑了笑,这定然是奚家的人了,既然是奚家的人,那么便是今后的亲人,有什么好自轻的。 好一会,晚香才抽噎着平复了一些。她深吸了口气,在堂嫂衣襟上蹭干净了眼泪,才不好意思地抬起眼睛,小声唤一声:“堂嫂。” “嗯,堂嫂来接你啦。”殷瀼微微一笑,如是道。 奚晚香抽了抽鼻子,绽出一个笑容:“好。”答应完,又忽然想到爹爹,晚香忙抱着堂嫂的胳膊,抹一抹脸,转身望着一脸深沉的父亲,迟疑的问,“爹爹,咱们一块儿回家吧?” 殷瀼明白这位叔父的心结,正准备帮着劝两句,谁知奚远年常年严肃不见笑颜的面上竟少见地柔和了一些,他缓缓点了点头,从嗓子眼说了一句:“好,我们回家。” 直到坐上马车,奚夫人还是感觉如同做梦一般,自己帮着劝了五六年的丈夫,竟然让小晚香那么稚嫩的几句话说动了。她不由得多看了晚香几眼,这小丫头在祖宅的半年开朗了不少,想来奚家没有亏待她。奚夫人是心思单纯之人,只要老太太喜欢晚香,待她好,奚夫人便别无他求了。 马车不大,晚香怕自己再吐得昏天黑地,便不敢坐在堂嫂身边。谁知堂嫂丝毫不明白她的苦心,一把捞了奚晚香的小身子,让她紧紧地挨着自己。看着堂嫂的眸子,晚香真高兴,一家人团圆,多好。 感谢天感谢地,奚晚香这回学聪明了,在马车从官道驶入林间小路颠簸之前,她就脑袋一歪睡死过去了,顺便还能枕着堂嫂香香的胳膊弯,简直幸福。 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到了台门镇。 奚远年重新步入承载着他大半辈子的奚家祖宅的时候,晚香分明看到他的嘴皮子轻轻颤抖着,或许一脸苦色的父亲心底亦是怀着对祖母的怀念与愧疚的,不然自己那么轻飘飘的几句话,怎能引得他这么多年来重新踏进奚宅? 奚老太太在正堂等了整整一下午,收到绑架信的时候,她原本还是不信的。若不是殷氏偶尔看到了这绑架信,认出了小晚香的字迹,晚香恐怕要因为自己的忽视而命丧山贼之手。奚老太太一想到这点,便后怕自责得很。 老太太听到小厮的传报之后,拄着拐杖站起来,谁知猝不及防地便看到了自己几年未见的亲儿子,一下便怔了。 奚远年说到底也算是个知书明理的知识分子,尽管不情不愿的,但还是一掀直裰襟子,直直跪在了奚老太太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奚老太太激动地险些没站稳,奚晚香忙跑去搀了她的胳膊,又看看跪在地上的爹爹、眼眶湿润的娘亲,看来这可谓一跪泯恩仇了。 从前的奚二爷回来了,奚宅上下愈发热闹,爹娘住在离晚香不远的厢房,方便其照顾。而奚老太太听说这全然是晚香的功劳,更是一喜之下赏了晚香一手把的金豆子——虽说晚香并不想要这把金豆子,能做什么呢?咬一口,嘎嘣脆。 再过十天便是新年了,而晚香的新衣甚至还未曾预定。 奚晚香这回上了一趟山寨,瘦了不少,因而尺寸更得重新量,不好贪得方便照着原来的衣裳新做。 此刻,晚香正眉飞色舞地与殷瀼讲她与山贼“斗智斗勇”的传奇故事,说到那豁了牙的瘦高个儿请自己去帮忙写绑架信时的尴尬之色、山贼头子不乐意却毫无办法的纠结模样时,晚香不由得添油加醋地多说了些,一说得高兴,便免不了手舞足蹈。 执着皮卷尺为晚香量尺寸的殷瀼轻轻拍了拍晚香的侧腰,微笑着提醒道:“别动,堂嫂给你量腰围呢。” 听到堂嫂的声音从耳后清晰传来,晚香赶紧噤了声,乖乖把双手伸直举平。 量了腰围之后便是胸围。 堂嫂百合花一般的手在自己胸前合拢,再滑开,中间一条细长的卷尺绕过晚香的胸口。 明明自己的胸口和脊背还是一样平的,被堂嫂量着尺寸,小晚香还是情不自禁地红了脸。幸好这过程很快,仅仅须臾,胸口的卷尺便滑落,被堂嫂收走了。 “怎么不说话了?”殷瀼丝毫没有注意到晚香的异样,执笔记录下尺寸之后,便侧头好奇地看了看晚香有些僵硬的小身子。 奚晚香拍了拍自己的脸,忙说:“没,没什么了。” 殷瀼收了卷尺,把尺寸交给谨连。谨连收了纸,怜惜地回头看一眼二小姐,便抬脚出门,去了奚家自家的布坊。 “来,晚香过来,让堂嫂好好看看你。”殷瀼招了招手。 晚香便搬了枚圆凳,坐到了堂嫂身边。 细风淡香从支开的槅窗中飘进来,殷瀼微凉的手指抚上晚香的脸,她确实瘦了一些,两颊却还是如同含个团子一般,圆鼓鼓的。额上一条短促的伤痕,左颊两条长一些,之前被她揉了揉又出血了,因此这会儿堂嫂轻轻一碰,便有些触痛。 见晚香的小眉毛拧了一下,又松开。殷瀼忙缩了手:“疼吗?” 奚晚香大咧咧地笑道:“没事儿堂嫂,这是钟家哥哥带我们下来的时候,我自己划伤的,那些山贼劫匪蠢兮兮的,人却还是挺好玩的,我帮着他们写了绑架信之后,便从没有虐待过我。” 殷瀼浅浅一笑:“可别漫不经心的,若留了疤,长大了有你哭的,待会儿让谨连拿了白玉清露过来,堂嫂帮你涂一些,定然不会留疤。”说着,殷瀼停顿片刻,问道,“那钟家哥哥,你看怎样?” 晚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好啊,瞧着挺老实淳厚的,看着我好像还会脸红。”说着,晚香似乎说到了什么有趣事般,咯咯笑了起来。 见晚香这般开心的模样,殷瀼不禁想起方才与那小哥的一眸对视,他看晚香的眼神亦是十分怜爱的。因而,殷瀼只当这对指了婚的准夫妻看对了眼,一时竟觉得心里无端空落落的,像是突然被剜了块肉一般。 “堂嫂,你怎么了?”晚香不由得问道。 殷瀼把手放回自己的膝盖,隐在宽大的袖子中,轻轻摇了摇头:“晚香,堂嫂……”“觉得有些累了”还没说出口,便被一直兴致勃勃的晚香打了断。 “对了,堂嫂,你送我的小字我一直随身带着呢。”说着,奚晚香把背包从背后拎到面前,从中掏出一本蓝皮的习字帖,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大概是昨夜跑得太心焦,还剐蹭到了不少淤泥,不知怎的,背包开了口子,习字帖被淤泥糊了一半。 晚香的笑脸一下垮了下来,急忙翻了几页,隽秀灵逸的小字已然被毁了许多。 殷瀼眼看着晚香脸色变得极快,从震愕到伤心,再到抱歉,她如同丢了十分宝贵的心爱之物一般,垂头丧气地说:“堂嫂对不起……都怪我不小心。” 殷瀼忽然不生她的气了,原本想想就是自己无理,那小哥本就是晚香的指婚对象,就算不与他成亲,晚香亦是要许配人家的,如今见他们俩互相欢喜,不该是顶好不过了么。 想着,殷瀼摸了摸晚香的头心,笑道:“没什么,不过一本小字罢了,你要是不嫌弃,堂嫂再写一本给你便是了。”殷瀼忽然又想到些什么,起身走到了花梨木矮橱边,从抽屉中拿出一个景泰蓝小盒,“对了,堂嫂之前没来送你,本是给你准备礼物去了。可惜,没准备上,还错过了时间,赔了夫人还损兵。这个,就当作堂嫂的赔礼了。” 素手掀开盒盖子,里面躺着一个翡翠镯子,流着晶莹云泽之光,蕴着细嫩新叶之色。 “这镯子,与我手上的是一对,堂嫂本想留给女儿戴的,不过想着你手腕白胖胖的,像藕段儿似的,戴着应该十分好看,便还是赠与你了。” 第34章 第三十六章 玉色清润,正如人之淑雅。 殷瀼赠与晚香的镯子比她手上自己带着的还要再细窄一些,她亲手将这镯子戴到晚香的手腕上,两只玉镯轻轻相撞,发出清凌凌的声响,若山涧浅吟,有凤来仪。 奚晚香轻轻摸着手上沉沉的碧绿玉钏,温润的触觉从腕间的脉搏一直传到心口,她抬头望着堂嫂,抿着唇笑成了一朵太阳花。 自从在山贼那儿呆了几天之后,晚香的体质似乎得到了重造,即使吃得再多再欢,也只是纵向蹿个子,而没有横向长肉。这着实是一件让人欣喜万分的事儿,只是老太太看着担心,三天两头把佃户送上来的稀奇古怪的农货、吃食往晚香那儿送。罗汉床上的小几总是堆得满满的,从未有空过。 然而,此事归根结底并非一件好事,首先奚晚香在还没开始过年便吃积了食,其次,奚老太太的疼爱,让冯姨娘如鲠在喉,寝食不安,这些东西并不是非常贵重的东西,可就算只是吃食,她的清瑟却也从未得到老太太的如此赏赐。 再者,如今晚香的爹娘,奚家的二爷一家子都回来了,冯姨娘日日笑脸相对,只是这笑着笑着,也难掩心中愈发紧绷的弦。预想的便是奚二爷与奚家全然决裂,那么奚家的家财便一毫都不会落到他们头上,这下好了,由于奚晚香的“童言稚语”,竟让本以为不会回来了的奚二爷重新到了这个家。就算其不擅经家业,奚家的田地绝然会分出三分给他家。 冯姨娘瞥一眼眉眼隐笑的奚老太太,又淡然自若地扫过身着朴素的奚二爷与奚二夫人,在一脸和暖笑容的底下冷哼一声。她心底是看不起这家子人的,一个不知变通的死脑筋,一个行动粗俗的乡野妇人。只是冯姨娘余光又瞥到奚晚香,竟发觉她清澈黑亮的眸子望着自己,冯姨娘脸上的笑意顿了顿,仿佛方才计较的心思被人窥视,一阵难堪。 如同乖顺小猫一般缩在奚老太太怀中的奚晚香见冯姨娘尴尬,便愈发朝她笑得天真无邪,唇边的梨涡浅浅,让人毫不设防。 望着这个貌似心思纯良的八岁女孩儿,冯姨娘不由得又对其添了几分厌恶,这丫头非善类——不知怎的,冯姨娘竟生出了这个念头。 只是,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把女儿清瑟的亲事定下,若与李家的亲事尘埃落定,有了李家那棵荫庇大树,那么奚家的明争暗斗,她便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不必花大心思去争抢。想着,冯姨娘脸上的笑容又浓了起来,且静待其变,看这小丫头还能如何蹦跶。 此时坐在冯姨娘身边奚清瑟倒是显得事不关己,她双手笼在描银线的袖口中,轻轻摩挲指甲上新染的蔻丹。她还年轻得很,许多事似乎还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她是想去争一争的,可束缚太多,又有些放不开手脚。 鞭炮声声,窗户上一齐贴上了新剪的精巧窗花,高门两侧贴上洒金的春联。 年三十的日头从西山落下,奚家的下人们已经散了不少,好让其回家过年,只剩了几个必不可少的婢子小厮伺候着。 此时,已经萧索了好些年的团圆桌难得聚了满满一堂人,新端上来的菜腾着热热闹闹的白气,没一会便层层叠叠摆满了一桌子,每个人的脸儿都笼在白气中,笑意訚然,显得模糊而和悦。 奚老太太不动筷是没人敢先端碗的,老太太今日也高兴得很,便命小丫鬟往面前的酒盅中倒了半杯刚暖好的桂花米酒,压着袖口举起瓷白酒盅,正欲启口贺词之际,便从侧室门口跑进来一个小厮。 小厮莽撞的声响让老太太有些不快,放了酒盅,蹙眉问道:“何事?” 看门的小厮指着院子口,不可置信地咧嘴笑着说:“老太太,姑奶奶回来了……” 奚老太太的眼睛亮了亮,继而又肃穆起来,一拍桌子,满堂的人皆面面相觑着安静下来,老太太肃声道:“胡说什么,我奚家哪里来的姑奶奶?就算有,年三十必然也是在夫家的,可曾擦擦你的眼睛看清楚?” 小厮委屈得很,又忌惮老太太的威仪,只好缩着身子,嘟哝着:“小的在奚家做了十年多,姑奶奶还是姑娘的时候小的便见过不少次,不会认错的……” 奚老太太没把这小厮的话放在眼里,轻轻挥了挥手便让他下去:“大过年的,便不与你计较了。” 正当尴尬的氛围重新欢腾起来时,门口还果真出现了个瘦瘦的身影。 “不孝女夏华,前来给母亲拜年。恭祝母亲福寿安康,新年如意。”身着简朴青白袄子的奚夏华尚未进门,便恭恭敬敬跪伏在门槛之前。 “三妹!”奚远年从位置上倏然站起来,有些动容,“你怎么回来了?” 奚老太太比奚远年镇静许多,清明的眸子扫他一眼,沉声道:“坐下。” 晚香坐在堂嫂与母亲之间,伸长了脖子,目光越过冯姨娘的肩膀,只能见到她如同山脊一般跪倒的身子,头发梳得干净简单,浓密的发间夹了不少霜白。 晚香小声问奚二夫人:“娘亲,这是姑母吗?晚香怎的从未见过她?” 奚二夫人竖了手指在唇前,示意晚香不要说话。 奚老太太神色自若,任由自己的亲生女儿一动不动地跪在门槛前,仿佛没有此人一般。她复又稳稳地端起了酒盅,不急不缓地说:“今日除夕难得团圆,可惜远镇与旭尧小子远在江宁,世道不太平,没法子赶回来一道过年。我老太婆没什么大志向,只愿我们奚家人人平安康健,阖家福乐常在。” 说着,奚老太太便一口饮尽了醇酒,执起了筷子,见没人动筷,抬了眼道:“怎么?还要我请你们吃吗?” 众人面面相觑,没法子,只好跟着执筷,一时屋内暖意融融,语笑晏然。 好好的年夜饭吃得好不是,坏不是。 好容易吃得差不多了,奚老太太用盐水漱了口,又慢腾腾地擦了嘴,才让小丫鬟扶着起了身,从依旧跪在原地的奚夏华身边绕过的时候,开口道:“好了,跟我过来吧。” 晚香捏着堂嫂软软凉凉的手坐在娘亲的屋子里,奚二爷说是去老太太屋子里看看情况,半天都没回来。奚晚香想到夏华姑母跪在门槛之前坚定的模样,觉得既心疼又好奇,总算挨不住便问了奚二夫人:“娘,爹说夏华姑母惹了祖母不高兴才这么跪了许久,可夏华姑母究竟犯了什么事儿,才让祖母如此严厉地惩罚?” 奚二夫人正磕着瓜子,温和地看了晚香一眼,只觉得这丫头从前不爱说话十分矜弱,而在奚家呆了半年竟开朗了许多,说话奶声奶气,又鬼灵精怪的,愈发惹人喜欢。便笑着说:“娘也不是很清楚,只从你父亲从前与老太太争吵的时候听了一些,听说你夏华姑母也是个硬脾气。十六岁的时候去永州玩了一趟,看上了个穷酸书生,两人一见钟情,回家便抗了老太太的意思,把好好的一门亲事给拒了。当时似乎已经连小贴都交换了,彩礼都堆得满院子了,那家还是个官宦人家,夏华姑母说一不二,险些还闹的奚家地位不稳。老太太气得昏厥了过去,醒来便把她赶出了家门,说什么‘从此奚家再没奚夏华这个姑娘’,你夏华姑母说什么都没用,只得抹着眼泪去了永州。这么十几年来都渺无音信,老太太也从没再提及她。” 晚香惊愕地微微张着嘴,没想到奚家竟一个个尽是些不遵礼数之人。讲道理,奚夏华这般为爱拂袖出门的人应当是值得敬佩的,然而果真为此而断绝关系,十几年不曾来往,却着实狠心了。 晚香略略抬头,与殷瀼对视一眼,殷瀼似乎并未如她一般吃惊,只是微笑着摸了摸晚香的垂发。继而从袖口的暗袋中取出一个叠得细致的红包,放到晚香手中:“今日是团圆夜,堂嫂就不好留晚香一同睡了,就提前祝小晚香新年事事顺心了。” 接过堂嫂的红包,奚晚香顿时把方才姑母的故事抛到了脑后,捏了捏,红包挺厚的,堂嫂果真出手阔绰!晚香赶紧抱着殷瀼的胳膊蹭一蹭:“堂嫂也是。” 殷瀼的手指在晚香柔滑的脸蛋上摸了摸,笑着说:“好了,那堂嫂先走了。”说着,她便起身,向奚二夫人作揖,“殷氏告退了。” 奚二夫人继续磕着瓜子,点头微笑道:“慢走。” 堂嫂走了之后,晚香还是有些不习惯的,她极少与自己的亲娘单独呆着,便只好跟着她一道嗑瓜子,磕了会儿,又被奚二夫人拍了手,说什么小孩子瓜子不能多磕,牙齿缝会变大的。晚香只好百无聊赖地剥着瓜子玩,不多时,手边便高高地堆了一堆雪白的瓜子仁。 望着这一堆瓜子仁,奚晚香却全然不想吃,灵机一转,她向宋妈妈要了个小碗,把瓜子仁尽数放了进去。然后抱着碗便往外走,回头朝奚二夫人道:“娘亲,堂嫂现在定然还没睡,我去把剥的瓜子仁给她送去。” 奚二夫人见晚香如此殷勤,脸色忽然凝重起来,她沉着声音道:“回来,不准去。” 奚晚香不禁被忽然正色的母亲唬到了,只好抱着小碗缓缓走到奚二夫人跟前,小声道:“娘,晚香错了。晚香应该把瓜子仁分一半给您的。” 奚二夫人想笑,然而忍住了。清了清嗓子,说:“今后,跟你堂嫂还是少往来。” 第35章 第三十七章 听到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奚晚香不禁迷惑:“为什么?” 奚二夫人把小碗从晚香手中拿过来,放到桌上,又望着晚香的圆杏眸子轻轻叹了口气,把她黏到唇边的一缕鬓发拨开,才缓缓道:“晚香,过了年,你就九岁了。娘亲总还把你当孩子,可你劝你爹的那些话却让我明白,你不多话,可心里却是灵光明白的。” 说着,奚二夫人顿了顿,晚香愈发不解,便又追问一句:“那您为什么不让我与堂嫂来往?” 奚二夫人正欲开口,却突然喉咙一痒,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晚香忙帮着轻轻抚着母亲的脊背,宋妈妈亦忙不迭地帮着端茶送水。 好一会儿,奚二夫人才精疲力尽地停歇了下来,她接过晚香递上来的丝帕,拭去因剧烈咳嗽而带出来的眼角泪水,又颤抖着手指抿了口清水,这才深吸了口气舒畅起来。 “娘……”晚香有些后怕地回想方才母亲咳嗽地浑身抽筋一般的模样,小心地问,“您这是伤风了吗?还是旧疾?” 奚二夫人叹了口气:“没事儿,咳嗽了一年了,去年起来的,上半年还断断续续,你走了之后娘便咳得严重了些。不过也没什么大概,让村里的郎中看了看,说不打紧,不过身体弱便是了。” 晚香蹙着小眉毛:“乡下的土郎中的话怎能随意相信,娘亲还是让祖母给您安排……” 奚二夫人摇了摇头:“这点小事怎能麻烦你祖母,况且这会儿你夏华姑母回来了,她可烦心着呢。”说着,她让宋妈妈扶着,佝偻着起身,“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咱们早些睡吧,明儿还得早起点开门炮仗呢。” 晚香本还想多嘴问一句方才堂嫂的事儿,只是见着母亲如此疲惫,她只好住了嘴。 是夜,奚晚香有些睡不着,母亲日益清瘦的脸时不时隐现在脑中,其实奚二夫人长得颇为秀丽,年轻时候柔肤凝脂若玉膏,双瞳剪水能传情,只是如今被每况愈下的身子折腾得十分憔悴,晚香明白乡下看不好病,又没有这个心思去瞧病,只愿得过且过地拖着,直到把身子全然拖垮。她又想到堂嫂,母亲不让她与堂嫂来往却又是为何?本是一家人,且堂嫂家境优渥、对待晚香也很好,与她交好本该是再好不过的。晚香想不通,一眨眼的光景,天边便泛起了新一年的鱼肚白。 这天晚上,没睡好的不止晚香,奚老太太同样也睡不好。 三姑娘夏华跪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地磕三个响头的模样在奚老太太的脑海中盘桓不去。 奚夏华本是个好动开朗之人,从小便被自己惯坏了,只是平日里嬉笑打闹、没大没小的,奚老太太都容了,甚至还觉得她十分可爱。只是没曾料想,夏华丫头竟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悔婚、私奔的丑事。想起往事,奚老太太依然能感受到当时的愠怒与痛苦。 夏华,本是奚老太太最疼爱的孩子。天真、爱笑、热情,圆润光泽的鹅蛋脸上总仿佛闪着微微绒光,奚老太太不住回想着,又乍然想到现在的孙女儿晚香。 她心头忽然没有来地蒙上了一层阴翳,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晚香丫头,可绝不能重蹈夏华的覆辙。 奚老太太方才还是退步了,看她现在瘦得,都瘦出了尖尖的下巴,若不是穿着厚厚的袄子,身上定然已经骨瘦如柴了,面对着十几年的时光雕刻下成了这样判若两人的女儿,奚老太太心中早已没有了一丝怒气,有的只是心疼。可当老太太叹息着问奚夏华,“如今过得如何”时,奚夏华还是微笑着说:“挺好的,宋程待我挺好的。” 这个宋程便是从前引得奚夏华拒婚的书生,后来听说在乡试中得了三十七名,成了举人,而后便销声匿迹,再没半点儿出息了。 奚老太太自然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但明白自己女儿也是个嘴硬的,既能如此说,便在心里打定主意,不会说出真相。可这大年三十不在夫家带着,千里迢迢从永州孤身一人过来,又瘦削成这样,随便一猜,便明白其在夫家过得十分不如意。奚老太太自然没逼她多说什么,只让下人打扫了奚夏华原来的屋子,让她回房休息去了。 临走的时候,奚老太太喊住了奚夏华,她心头有些触痛,缓声说了句:“回来也好,终归是奚家的姑奶奶。你要是想重新做回姑娘,奚家还是养得起的。”语毕,奚夏华似乎哭了,她背着奚老太太,拿袖子轻轻擦了擦眼角,“哎”了一声,便急急出去了。 奚老太太心想,四分五裂了那么久的奚家,或许总算要重圆了。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让她苍老的心一时盈满了温暖。 大年初一是个好天气,天色擦亮,镇上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炮仗的声响,热闹的声响在阳明山激起了一阵阵的回声。奚家在场院里点炮仗的时候,晚香捂着耳朵躲得远远的,小小的背包里装满了收来的红包,堂嫂站在身后,笑吟吟地帮她捂耳朵,一跟堂嫂在一起,晚香便全然忘了昨夜母亲还嘱咐她少与堂嫂往来。 余光瞟到父亲身边的夏华姑母,正巧奚夏华也在看晚香,尖巧的瓜子脸,虽然眼角布了皱纹,可眼睛却还是亮的,皮肤有些苍白,让人觉得有些病态。晚香忙冲姑母展颜一笑,能尝试冲破封建婚嫁的牢笼,且不论当下的凄楚,这个姑母还是值得让人敬服的。 奚夏华细弯的眉毛抖了抖,晚香的笑脸让她有些晃神,干净纯粹得让人羡慕,虽然脸上留着些痂,但丝毫掩盖不去她的清澈灵动。须臾之后,她便恢复了常态,唇角弯着朝晚香走去,略略弯腰,把袖口中的红包递过来:“新年吉祥。” “谢谢姑母。”晚香忙把手从耳朵上拿下来,笑眯眯地接过红包。这姑母人倒是和善,晚香想着,正准备把红包塞到背包里,忽而看到姑母有些粗糙的手上戴了一个格外别致的金指环,做成藤草交缠的模样,顶上镶嵌着一粒豌豆大小的月光石,一看不知价值不菲,又与她朴素的穿着格格不入,想来是其最好、最贵重且有意义的东西。晚香随口夸道,“姑母的戒指真好看。” 谁知奚夏华的脸色竟然有些不自然,她忙把双手都笼进了袖口中绞着,不尴不尬地对晚香笑笑。 站在一边的冯姨娘亦注意到了,只默不作声地瞥着几人,此时的冯姨娘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奚家的姑奶奶的回家,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事儿,若奚夏华真如了老太太的愿,住在奚家不走了,那么奚家的家财冯姨娘怕是再难多做计较。这会儿冯姨娘只想李家的小贴尽快送过来,合了八字,敲定了婚事便一劳永逸了。 一声爆竹猝不及防地炸响,奚晚香早已把双手撤了下来,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跳,转头抱了堂嫂的柔腰。 乌檐画角,爆竹春回。 奚晚香不禁感慨,古时候的春节果真比现代讲究多了,一环一环如同程序一般严谨,在欢声笑语中亦充满对鬼神先祖的敬畏。身上的新衣是这几天让布坊的人赶出来的,是按照新的尺寸做的,因此比之前的更为合身一些。一想到这是堂嫂亲手为她量的尺寸,奚晚香就莫名其妙地高兴。 一家人簇在一块儿吃饺子的时候,晚香望着母亲愈发干瘦的面孔甚是心疼,她碍着面子不敢与奚老太太明说,于是晚香便趁着奚老太太高兴地时候,与她说了母亲的身子问题。于是奚老太太眉头一拧,淡淡责怪奚二爷几句“不上心”,后便即刻命人去寻了镇上的郎中前来看病。 郎中原本是不想来的,大过年的,药铺子都是紧紧关着门的。只是奚家财大气粗,没法子,一锭银子掷地有声,郎中便只得放了饭碗,提溜了药盒子便上了奚家来看病。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知道奚二夫人可不是什么寻常的伤风咳嗽,可是实打实的肺炎,瞧着拖了已经有些时候了,已然引发了喘症,若再不闻不问,命不久矣。 众人皆被郎中的话吓了一跳,奚二夫人更是泪水扑簌簌地下,奚二爷虽面如土色,可看着还算镇定,安慰道:“不过是郎中恐吓人的话,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这话被放下饭碗赶过来的郎中听到,气得胡子一跳一跳,好歹看在银子的份儿上,把药方写了完整,随后便火急火燎地回去了。 一圈人皆围在病床前,奚晚香挤不进去,只远远站在床位,紧紧攥着堂嫂的手。相比于在这个世上并非熟识的血脉至亲,她甚至更信任曾日夜为伴、悉心照顾的堂嫂。 奚二夫人心中又急又苦,目光却被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包围,好容易找到了女儿的眼神,她朝着晚香伸出手,急急道:“晚香,过来娘这边。” 奚晚香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望殷瀼,殷瀼冲她微微笑了笑,旋即松开了她的手,殷瀼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娘亲那儿,晚香乖。” 晚香还未迈出步子,身后就被个不懂事的丫鬟推搡了一把,她想重新抓住堂嫂的衣袖,却只抓到了空气。晚香猛地跌跌撞撞到了床边,她握着奚二夫人干枯的双手,到底心中存着小晚香对娘亲的眷恋,悲从心来,泪水便很快盈满了眼眶。 不多时,围拥的人群散了些,奚老太□□抚了几句之后便拄着拐杖离开了。 晚香心中突然有些失落,她扭头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堂嫂便已经不在这儿了。 第36章 朝元梦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 第37章 第三十九章 端着药渣子从前堂后门经过时,晚香看到奚清瑟独自一人站在屏风后,似乎全身的力量都紧紧绷着,脆弱地仿佛一触即碎。前堂又传来高声的争执,只是隔得有些远,听不太清。 晚香自是明白这小姐姐大概又在做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儿了,正打算闷声不响地走开,孰料身后跟的丫鬟好奇地唤了一声:“那不是大小姐么?躲那儿做什么?” 丫鬟声音不小,奚清瑟陡然抬头,撞上晚香的眸子后,便快步从屏风后跑了出来,直接跑到后门,把晚香一下撞了开。 药渣子没端稳,“啪”一声在地上碎成了一滩药味漫天的黑渣子花。 好的,以后再也不好奇驻足了。尤其是碰上奚清瑟在背地里暗错错的做什么事儿的时候,再也不了。 奚晚香拍着身上黑糊糊的药渣子,望着狂奔而去的奚清瑟,满心的懊悔。 把房门紧紧关上,奚清瑟靠着门发了片刻呆,屋子内壁外面暗沉许多,就好像自己的心情一般,沉沉郁郁,看不到一丝微弱的希望。 不多时,房门便被笃笃敲响。 “小姐……”南风眼见着清瑟一路不管不顾地跑进了屋子,神情十分不正常,便担忧地赶紧过来瞧瞧,就算按照小姐的脾气定然不会与她多说什么,但南风还是想问问。 奚清瑟莫名舒了口气,声音有些绵软无力:“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你下去吧。” 南风欲言又止,她不是与小姐身份相近之人,便没有这个资格与小姐坐而共道,没有资格与她交心。因此每每小姐说道“没事”或“有些累”的时候,南风都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识相地退下。 奚清瑟望着女红小箩中绣了大半的手帕,一半的西湖吹雪水墨图是自己绣的,而另一半的题词则是南风所绣。对比之下,清瑟的针脚甚是凌乱,还有不少的错针落针,歪歪扭扭的不甚雅观。而南风的显然便比她细腻许多,工工整整的,像她的人一样干净纯良,没有一丝的坏心肠。 “咯吱”,房门被不容置疑地推了开。 奚清瑟不爽地放下手中的罗帕:“我不是说想休息一会儿吗?”转头一看,才发觉是自己的娘亲。清瑟似乎早已料到冯姨娘会前来找自己,还是带着一脸的愤懑与心痛。 “娘……” “你还知道叫我一声娘!”冯姨娘方才看得分明,一个水蓝的身影从屏风后面一闪而过。就算老太太眼拙没认出来,她这个做娘的自然一眼便全然心知肚明了。 “可真是翅膀硬了,能自己飞了不是?我的好女儿竟然能做出暗渡陈仓,偷鸡摸狗的事儿。你说说,这个李舒玄哪里不好了?要身家有身家,要相貌有相貌,再说了,他在家里是不容置喙的嫡长孙,又能一扁担扛得起家里的生意,算得好佃户的细软。算起来十村八店的,哪里再让你娘去找这样一个东床快婿?你是要活生生逼死你亲娘啊,清瑟丫头!”冯姨娘双手一叉腰,一根手指头翘着指着奚清瑟的鼻子,又按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在屋内快速踱几步,看着果真被奚清瑟气得不轻,这暴躁易怒的模样,与她平日里演出来的大方热情判若两人。 奚清瑟脑袋一别:“你又知道是我做的了?我若不承认呢?” 冯姨娘一愣,冷笑道:“死丫头还嘴硬,不是你还有谁?哪个好事之徒敢拦你的婚事?家里人都巴不得你嫁出去,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奚家便少了一个分家产的人。难不成……你在外头有了喜欢的汉子?”冯姨娘突然灵光一现,眼睛紧紧地盯着奚清瑟不放。 奚清瑟瞪圆了眼睛:“娘你胡说什么,我没有喜欢的汉子!” 冯姨娘又道:“那你说是谁做的?不是你,便是你身边那个丫头了!平时便觉得她总低着头,没安什么好心思,如今竟欺负到自家主子身上来了。这扫把星,上次便惹得你被老太太责罚,这次又是如此,险些搅了好事……”冯姨娘说着,便骂骂咧咧地往外走,“非得好好给她长长记性,这样的恶奴在身边可养不得了,非得逐出奚家才好。” “娘!”奚清瑟一跺脚,少见地吼了嗓子,“是我做的没错,是我做的!你满意了吧!我就是不想嫁去江华,就是不想嫁给李家哥哥!” 冯姨娘似乎早已料到,她叹口气转身,望着她的女儿清瑟,只见她仿佛一只倔强而暴躁的小兽,几欲伸出自己尚不锋利的爪牙,气喘吁吁,又十分愤怒地望着自己。 “为什么?”冯姨娘大惑不解,她看着清瑟这般模样亦是心疼的,只是她更想要稳妥的荫罩,早年在江宁当瘦马时的薄情与飘摇着实让她后怕,“你说,你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我便不再为难你。” 只是奚清瑟说不出这个理由,不论如何矫饰,奚清瑟明白,在娘亲眼中都不过是孩子气的耍脾气。 好一会儿,她才闷声闷气地说:“父亲还没回来,我,我听父亲的。其次,我还不想离开奚家,江华太远了,我走不了那么远。要嫁,给我找家近一些的,能让南风继续伺候我。” 冯姨娘轻轻抚着清瑟的头发,哑然失笑:“傻孩子,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呀,总不能在奚家做一辈子的老姑娘罢?李舒玄是最好的选择,再说了,就算婚事如今定下了,嫁过去也得是你及笄之后,你可还得再奚家待一段时日呢。至于你父亲,若你们八字合下了,老太太自然会书信给你父亲,老太太同意的事儿,你父亲会忤逆她?他只会再赞同三分,到时候你可在他那儿也讨不了好。” 奚清瑟沉默片刻,也没说出一句话来,似乎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境。 见她冷静下来,冯姨娘又苦口婆心道:“再者,你看看你夏华姑母。当时违背老太太意思的时候多么坚定,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如今又如何?可算过得称心如意?瞧她这般落魄的模样,啧啧。” 奚清瑟十分不喜欢母亲这样幸灾乐祸的语气,便皱着眉头瞥了她一眼。 “好了,且不扯开去,你的庚帖呢?”冯姨娘倒还算清明,没有忘了清瑟的庚帖。 奚清瑟没好气地说:“被我烧了,这会儿已经成灰了,指不定在哪儿飘呢。” 话音刚落,清瑟头顶便遭了冯姨娘的一巴掌,冯姨娘觉得自己要是哪天暴毙身亡,定然是被这不懂事的死丫头活活气死的。 奚晚香这两天则一直在忙活着娘亲的肺病,古代的肺病似乎是疑难杂症,难治得很,若非及早治愈,那么到后期便只有躺着等死的份儿了。母亲还算配合,谨遵医嘱地调养着,又有晚香从厨房不断地搬些吃食过来,奚二夫人总算润了些许,倒是奚晚香,婴儿肥的面颊又有变成粉白团子的倾向。 只是,晚香依稀觉得家里的氛围有些古怪,原先总装着和蔼和亲的冯姨娘总没什么好脸色,对着下人无端端地发了一通脾气。李家哥哥最终也没有合上清瑟的八字,走的时候瞧着有几分遗憾,反倒是奚清瑟轻轻松松的,像是甩掉了一个累赘一般快活。夏华姑母终日深居简出,只是她待晚香还是不错的,每回见到,总笑眯眯地拿一颗松仁糖给晚香。 正月十二是台门镇周边一圈儿地的庙会,殷瀼是要去的。阳明山的送子娘娘庙香火不断,据说十分灵验,她得去庙里上三炷香,以确保早日为奚家添个白胖孙子。 奚晚香见堂嫂躬身而出,便悄悄跟着她一同去了庙会。 跟在殷瀼身后的谨连见到晚香小姐的时候,惊愕地瞪圆了眼睛。奚晚香忙按着她的手,示意她不要作声。 于是谨连便乐呵呵地远远站在东宣街的一边,望着古灵精怪的二小姐穿过熙攘的人群,朝着少夫人而去,不知她又有什么好玩的念头。 沿着东宣街走到尽头,再往前便是上山的缓坡了,拾级而上的人很多,香火袅娜,善男信女,往来济济。 殷瀼胳膊挽着一个竹篮子,上有红布盖着,下面则整齐地叠放着用来供奉的花、香、灯、茶、果。脊背忽然被人轻轻戳了戳,身边来往之人甚多,她便丝毫没有在意。谁知,还未走上两个台阶,衣袖便紧了紧,仿佛是被勾到了。 殷瀼略一回头,便看到一个带着钟馗面具的小人儿正冲自己呲牙咧嘴。 面具做得粗糙,只能堪堪分辨其后的清澈明眸,通红的颜色、张牙舞爪的模样让人不免胆怯,只是殷瀼竟面不改色,十分沉静地望着面具背后的那双黑亮眸子。 见堂嫂全然没有意料之中的诧异,倒是奚晚香自讨了没趣,不甘心地又瞪了瞪眼,确凿见堂嫂一副早已了然的淡定模样,才乖乖收了手下来,低下头:“堂嫂……” 这一低头,方才向谨连借了铜板才买下的“钟馗”便一点不给面子地“啪嗒”从脸上掉了下来,碎成了八块。 说什么上等陶瓷土烧制七七四十九天,天花乱坠似的,非投诉不可! 目瞪口呆地望着地上的面具尸体,再看看堂嫂忍笑忍得辛苦的模样,晚香后悔地蹙了小眉毛。 “好了,在堂嫂身后跟了这么久,就演了这么一出?”殷瀼淡淡地笑着,背着光,眉眼似乎被模糊地描摹上一圈溶溶的细光,端正婉约的平髻上一排精致的银坠儿,随着她颦笑间而微动,碰撞出轻轻的清越脆声。 见晚香依旧一脸,殷瀼不免笑意愈浓,从身后变魔法似的拿出了两串冰糖葫芦,把其中一串递给晚香。 接过糖葫芦,晚香自觉地把手放在堂嫂向她伸出的手上,她的手柔软却有力,细瘦柔润得像从不沾阳春水,让它握着却有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奚晚香咬一口海棠果,麦芽糖的浓香似乎一直浸到了心头。虽然不知何时早已被堂嫂发觉自己跟踪一事让晚香甚觉尴尬,但堂嫂没有责备她,还给糖葫芦吃,那么堂嫂也是欢喜自己跟来的。 想着,侧身而过的拥拥人群便仿佛与她完全无关,都快进成了一派模糊的影像。她抬头看着堂嫂修长的脖颈,弧线好看的下颌,晚香有些不明白,为何堂嫂、娘亲与祖母都是疼爱自己的亲人,可偏偏只有在与堂嫂一起的时光才是令人留恋不舍的。 第38章 第四十章 经幡滚滚,晚香学着殷瀼的模样伏倒在或庄严肃穆,或含笑可亲的佛像面前,额头点地,双手轻翻,再合拢。 旁边亦是前来求子的一对夫妻,似乎恩爱有加,妻子紧紧握着摇签筒,一字一顿,虔诚而畏惧。亦有结伴而来的妙龄少女们,面如彤云,双眸微阖,祈求能早日遇见自己的如意郎君。 形形□□的芸芸众生在略显粗糙斑驳的金身佛像面前许下深埋于心的愿望。 奚晚香跪倒在蒲团上,等了片刻也不见堂嫂有什么动静,便好奇地悄悄偏了头,从手指缝中瞧见堂嫂安宁平和的模样。她一如众人一般谦卑,却比任何人都平静,她只是默默地叩在佛像之前,甚至连嘴唇都未曾掀动。 晚香望地发了呆,香油的气味混在猎猎的风吹经幡声,盘香的烟气在有些拥挤的送子娘娘庙里盘桓不去,唯有堂嫂平静如玉的面容让这浮躁的空气凝固下来。 跨过高高的门槛,奚晚香没忍住好奇,问殷瀼:“堂嫂,刚刚见你跪拜得那样认真,那么许了什么愿?” 殷瀼偏头冲她笑笑:“自是庸俗的愿望。” 晚香随手折了根狗尾巴草,晃啊晃:“哦~我明白了,一定是让送子娘娘保佑,早日让堂哥回来,才好给晚香生个白胖的小侄子。” 殷瀼摸了摸晚香的头心,不置可否。 身边不少结伴而行的少女嬉笑着推搡而过,谨连提着竹篮子被她们撞了一下,不满地瞪一眼:“这般急切,莫不是赶着投胎去!” “谨连。正月里,说什么不吉利的。”殷瀼嗔怪地看她一眼。 谨连自觉失语,忙掩了唇。 “你们不知道吗?后山有山上流下来的灵水,就算遇上大旱也不枯竭的,从前还救过不少人的性命呢。”一个老婆婆驻足,对三人笑着说,“过了除夕没多久,也没下雨,灵水便陡然涨了上来,这会儿竟像大河一般磅礴壮观。都说是神灵显灵,这不,这些好热闹的小丫头们不都赶着过去赏玩么。你们来求孩子,就更要去看看了,用灵水湿了手,擦擦脸,会有好运的,今年一定得个九斤的小子!” 殷瀼听完,对善意的老婆婆笑了笑,又对两人道:“走吧,回去晚了,老太太可不高兴。” 晚香一听不乐意了,这些天一直被祖母关在宅子里,又有娘亲的病情牵挂住了脚,忙忙碌碌了半个正月,好容易才溜出来一趟,哪有未尽兴便回家的道理。 想着,晚香便拉了堂嫂的手,冲她眨巴眨巴眼睛,然后便随着那群叽叽喳喳的少女一同绕过小庙,往后山走。 后山的小路不好走,早晨的白霜附在羊肠小径两边的茂密枯草上,沾到便让裙角濡湿。一边是寺院颓败灰黄的土墙,一边是枝桠繁茂,遮天蔽日的五针松林,崎岖逶迤的小路上铺满了绵软的松针,踩在上面如同软得如同地毯。 不多时,前面人群拐了个弯,便不见了,连带着她们的嬉笑声一同消失了。 浓密树荫之下没有多少日头,亦看不见松林之外的风景。奚晚香心里开始打起了鼓,早知道这后山的小路这么拧巴,且自己好久未曾走过野路,到底是为什么要兴致勃勃地跟着过来?而且没了那群小姑娘的笑声,周遭便安静得很,只有远远的鸟鸣,与松枝碰撞垂落的簌簌声。瞧这架势,指不定还得再走个一两个时辰…… 想着,土墙之后还非常应景地传来一两声急促的狗吠,猝不及防的,吓得人心肝儿一颤。 又走了片刻,晚香有些为难地转头对殷瀼说:“堂嫂,晚香玩够了,我们要不回家吧?” 殷瀼跟着停了脚步,压着裙角蹲下来,轻声说:“你听,水声已经很近了。” 奚晚香一愣,明明什么都没听到啊。 “闭上眼,不要急躁。”殷瀼抽出丝绢,替她擦去额上冒出的汗珠,微笑着说。 晚香将信将疑地闭上了眼睛,水声似乎渐渐分明了起来,从前面朝自己涌过来,顿时竟变得分明清晰。 之后仅仅走了一炷香,便从松林中转了出来。 苍劲的绿铺满大片的河沿,对面是斧劈刀削的悬崖陡坡,乳白色的岩石中镶嵌着簇簇的墨绿,岩壁之下便是团团的芦苇,如今是寒冬腊月,芦苇本该在秋季便已凋零枯瘦,可在这儿却茂盛十分,虽颜色泛黄,却足足有一人高,连接成片,疾风之下,摇摇晃晃,如波纹一般。 而中间便是婆婆口中从山上而下的灵水。水位不算深,却足够宽阔激荡,白练缠缠,似有腾云着雾之势。 芳草香黁,那些少女兴高采烈地在不远处的林下腐木上采蘑菇。殷瀼的手轻轻搭在晚香肩膀上,她望着不息的河水不知在想什么,许久之后在柔声问道:“晚香,在庙里,你许了什么愿?” 晚香坐在一块巨大嶙峋的岩石上,手边有一汪清澈的积水。她垂着腿儿,抬头看着堂嫂,笑道:“愿岁岁如今朝,朝朝人如旧。” 堂嫂的手指那般柔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在晚香的下颌上,像是鸿毛轻略,又如春风满腮。对晚香的愿望,她没多做评判,只是浅浅吟着诗经中最平凡不过的一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站在一边的谨连揉着膝盖骨,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小姐可真耿直,问你你便说出来了。可不知,愿望要是说了出来,就不灵了。” 呸呸呸,乌鸦嘴。 就冲着谨连这句话,折返回去的时候,奚晚香又进了送子娘娘庙,规规矩矩地在手托净水瓶的送子娘娘面前磕了三个头。倒是叫周围的人看了笑话,这么个小丫头难不成也满心想着嫁人生孩子之事?真是少见少有了。 或许那老婆婆说的没错,本以为不过是平常的一条山涧罢了,可谁知此后却总时不时出现在奚晚香的梦境中。 不过梦里的灵水似乎还要再渺茫一些,风还要再大一些,那些芦苇像是一条绵延不绝的苍白锦绸,起起伏伏,高高落落。而她的堂嫂却站在芦苇前面,衣袖整齐,再大的风也吹不动,她的眸子比水光更潋滟,似有烟霞轻笼。堂嫂不过静静地站着,站在对岸,唇畔带着笑意,看着自己,身子清瘦却韧如蒲草,坚韧地似乎永远不会被折断。 晚香每次从如许梦中醒过来,望着或简陋,或繁复华美的床顶穹盖,都会怔然出神。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那天傍晚才回到奚家,在漫天红霞中跨入大门,乱糟糟的场面让三人愕然,一问,才知道这一天奚家一下子出了不少乱子。 据伺候奚老太太的小丫鬟哭哭啼啼地说,奚老太太早上还好好的,睡了午觉醒来便仿佛魔怔了一般,先是半边身子动弹不得了,少一会儿,感觉好些了,便想出去走走活络活络,谁知出门竟被门槛绊了一下,直直把腿给摔断了。 这会儿郎中刚到,哭声漫天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好好的一个年,郎中隔三岔五地被喊道奚家来,他倒也是熟门熟路了。 跟着郎中一齐,小晚香攥着堂嫂的手走到祖母床前,只见从来都冷静庄严的奚老太太这会儿闭目,紧蹙着细眉,苍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似乎一瞬间便老了下去。 郎中轻唤了几声“老太太”,奚老太太皆没有任何反应,小丫鬟忙擦着眼泪说:“老太太方才便没了知觉,似乎是昏厥过去了……” 郎中听完,忙掐了奚老太太的人中,可掐了半天也毫无反应。又赶忙搭了脉,命小丫鬟把老太太摔断的腿从被子里抬出来。 晚香皱着眉头看着,忽然被身后的堂嫂遮了眼睛,她抬头看了看堂嫂,只见殷瀼冲她微微笑了笑,然后便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小晚香,我们先出去好不好,不在这里妨碍你祖母看病了。” 奚晚香本是想多看会的,毕竟在奚家,祖母虽说严肃,但对待自己还是好的,她想知道祖母究竟怎么了。只是她看着祖母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看着冯姨娘似真似假的嚎啕大哭,看着周遭一圈人的垂泪,着实有些沉闷地透不过气。 在廊下看了一刻的晚霞,屋内的吵嚷声总算平复了些,郎中提着药匣子让小厮领了出来,晚香从座上跳下来,问了郎中,才知道奚老太太竟是中风。 不过幸好并不严重,只是半边的手脚一时动弹不得罢了,及时地喝药、扎针,不出半年便会行动如旧。而那摔断了的腿,郎中已替她正了骨,在床上静养一段时日便无碍了。 听到这话,晚香才舒了口气。年纪大了,病痛常有,世事无常,令人嗟叹。 忽然,一直哭声愔愔的屋内传来一句:“我的戒指不见了!” 听着声音是夏华姑母。 那戒指?晚香想了想,大抵便是当日在她手上看到的那个,一粒晶莹剔透的月光石雕琢在金藤草上,或许是稍显贫俭的夏华姑母身上最为贵重的物什了。 不时,奚夏华便急匆匆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一头撞到了晚香身上,歉意地看她一眼,来不及整整衣冠,又朝着庑廊另一头跑去。 第39章 第四十一章 夏华姑母最宝贝的戒指不见了,她寻遍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找不到,那是她父亲去世前留给最疼爱的女儿的念想。从被母亲指婚,到被逐出奚家,再到夫家的冷漠相待,这指环随了她将近十五年,就算宋程让她卖了这金戒指去换些粮食,她都担着被打的风险不肯去,这乱世,兴许一个金戒指仅仅才能换十斤米,可这戒指却承着她前半辈子的喜乐。 而今,这戒指却无端端不见了。奚夏华扶着桌沿,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想了片刻,才隐隐记得自己在昨日沐浴前,将那戒指放在了门口边的梳妆台上,而后也没留意它,便昏昏睡了过去。早晨起来亦没留意,直到傍晚才发觉指环不见了。 忙唤来服侍的小丫鬟,只是丫鬟平日里还要做些别的杂活儿,对这戒指全然没有印象,被一逼问,更是惮惮地说不出话,吓得直哭。 “让你说话!你可哭什么?昨日我沐浴完之后,你收拾的时候可曾碰落,或不慎带走?要是现在承认,我还能原谅你。”奚夏华身上的棉袍子有些不合身,宽大了些,只是眼神却是十分肃然的。 小丫鬟抖得跟筛子似的,赶紧跪倒在奚夏华面前,好容易才抽噎着说:“姑奶奶冤枉,奴婢一心一意服侍姑奶奶,从来不敢有什么觊觎、偷窃之心!” 奚夏华的房间即在奚老太太稍后面些,两者隔得不远。此时奚老太太似乎好了一些,呼吸平缓,似乎睡过去了。众人便没有再打扰,纷纷循着吵闹声到了奚夏华的门前。 “那你说,戒指它能是长了脚,自己跑了吗?” 小丫鬟把头磕得“梆梆”响:“奴婢确实不知……” 奚夏华又急又怒,彷然无措地一下坐在椅子上。 “不,不过,奴婢想起来,”小丫鬟小心地抬起头,不敢擦一擦脸上的泪痕,“奴婢收拾完了之后,抱着脏衣服出去的时候,正好撞上了二小姐在院子里蹲着,不知在做甚……”说着,她用余光快速瞥了瞥正扒着门框看热闹的奚二小姐。 莫名其妙被点名,晚香一脸茫然,怎么好端端的,这战火就延伸到自己身上来了。 “冤枉啊姑母,晚香,晚香当时……”奚晚香确实记得昨晚从夏华姑母门口经过的时候,与这丫鬟撞上了,她当时只是从庑廊经过去祖母屋子的时候,觉得她院子中的君子兰颤颤巍巍,嫩黄新发,十分可人,便偷偷地想折几朵插了细颈花瓶,放到堂嫂的屋子里去。只是还没下手,便被推门而出的小丫鬟给发觉了,便只好讪讪地作罢。 没料到,这会儿竟成了嫌疑犯?这大概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见众人都瞧着自己,尤其是夏华姑母,一双总是泛着红血丝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晚香,那几株君子兰,夏华姑母顶喜欢了,据说是幼时便栽在院子里的。奚晚香吞口唾沫,看了看身边的堂嫂,不知怎的就说了句:“我只是帮娘去端药罢了。” 冯姨娘抄着手,笑一声,道:“二小姐别胡说,煎药房与这儿可是两个方向,好端端的怎的到这儿来端药了?” 殷瀼不由自主地护紧了晚香的小身板,淡淡道:“晚香是二小姐,绝不可能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你们怀疑错对象了。” “堂嫂……”晚香有些愧疚,偷偷地折人家院子中兰草似乎也是偷鸡摸狗之事,“其实,我当时只是想摘几朵兰花罢了。” 最喜煽风点火的冯姨娘哪肯这么就放过,抱着胳膊笑道:“二姑娘倒是找个好理由呗。方才经过的时候,大伙儿不都看到院子里的兰草都凋谢得七七八八了?不过初一那日,便见二姑娘对夏华妹子手上的金戒指十分欢喜,赞不绝口呢。没想到竟做出这种事儿,啧啧。” 这话说的,可不算是默认晚香便是偷了戒指的? 奚晚香冷冷地望着添油加醋的冯姨娘,搭在自己颌下的堂嫂的双手绞在一起,指节泛白。 “夫人,你可别乱说,二小姐不是这样的人!”谨连见不得诬赖,便在一边帮道。 冯姨娘乜斜一眼:“是不是这样的人,难不成是你这丫鬟说了算?二姑娘自幼在乡下长大,品行自然不必在宅院中教出来的了……” 没说完,听闻消息,急急从老太太房里赶过来的奚二爷便一声怒喝便打断了她:“放肆!老太太不过中风没了意识,这奚家便由得你这妇道人家信口开河了吗?我家姑娘自是我亲自教的,端的要比你来的有教养,至少不会在这儿说三道四。” “你……”冯姨娘吃了瘪,却是个不服软的性子,脑筋一转,便翻个白眼又说道,“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再说了,小姑娘家的,吃惯了苦,偶尔见到个喜欢的事物,想要过来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从前……她,她拿了我家清瑟丫头的白玉钏儿,我们可什么都没说。” “娘……”站在冯姨娘身后的奚清瑟突然抬了头,怎么这战火还牵扯到自己身上来了?她怎么完全没记得,晚香还偷过自己的玉钏?那玉钏不是好端端地躺在自己的梳妆奁中吗,早上还嫌它不够通透,玉体里有些杂质呢。 听到清瑟不合时宜地发声,冯姨娘生怕这丫头又让自己下不来台,便回头狠狠剜了她一眼。 奚清瑟噤了声,她静静看着默不作声的奚晚香,觉得她甚是无辜,罢了,若到时候实在被冤枉地可怜,奚清瑟看在她曾在自己跪了一天之后提着食物来看自己的份儿上,帮她洗脱委屈罢。 “你说我家姑娘偷了清瑟的玉钏?你可有证据?若没有,便少在这里血口喷人。”奚二爷脸色十分阴沉,捏着晚香的手,劲儿大的让晚香疼得直吸气。 冯姨娘清清嗓子,事情闹到如此地步,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自然有了,小容,你去我房里,把柜子第一格中的,那个沾了淤泥的香囊拿过来。” 见到那香囊的时候,晚香有些震惊,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原来以为自己在他人眼中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丫头,谁知竟已然被如此算计。 奚晚香竟完全没有委屈地要哭的意思,她甚至没有一丝自乱阵脚的慌张,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站在冯姨娘身后的奚清瑟。清瑟被她的目光盯得心里发虚,不过一个刚刚九岁的小姑娘,怎能如此从容不迫?她的眼神里似乎有着失望,亦有着厌恶。 奚清瑟看着看着,仿佛在她眼神中看到自己此刻就好像变得和她母亲,冯姨娘一样的工于算计,那是她所不能接受的。于是,清瑟仓皇地把头别开,深吸一口气,说:“娘,你别瞎掺和了。这个香囊是……” “啪!”还没等奚清瑟说完,猝不及防的一个耳光重重落在晚香脸颊上,唬得众人都不敢再出声。 “孽女!”看到香囊上奚二夫人亲手绣的“晚”字后,奚二爷勃然大怒,自家姑娘被冤枉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但更不能接受的是,晚香竟然真的做了这等龌龊的事,还落了把柄在他人手上,这简直让自诩清高傲世的奚二爷羞耻难当,“你把你爹的脸都丢光了!”说着,便又举高了手。 只是这手还未落下来,便被一个柔弱的手臂毫不含糊地抬住了。 “二叔,你不论青红皂白便随着冤枉晚香,可不知晚香对你多失望。”殷瀼的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她一把撇了奚远年颤抖的大手,又盯着冯姨娘轻哼一声,“婆婆,我殷瀼尊称您一声婆婆,可若你再如此步步紧逼,无端陷害晚香,休怪我翻脸不认人。我娘家殷氏虽不似当年风光,但余威尚存,家财仍丰,我的东西便是晚香的东西。且问你,晚香已有我的冰种翡翠镯,又如何看得上你那区区几十两的白玉钏?” 说着,殷瀼一把举起晚香的手,两人腕上的玉镯相击,清灵如金属脆响。她又转而对坐在屋内的奚夏华道:“姑母,对于您的戒指,殷氏十分遗憾,然殷氏以人格担保,绝不可能是晚香所为。” 在众人眼中从来都温温吞吞,谨言慎行的少夫人殷氏,竟为了一个小姑娘惹了许多人。她把二小姐晚香护在身后,仿佛她才是奚晚香的血肉至亲,因而对她全然信任。她一贯柔和的目光此时淡淡地扫了众人一圈,竟透着不折不挠的,让人震慑的力道,这种力量与奚老太太的威严不同,它一直进到人心底,柔韧不可破。 “晚香,今晚跟堂嫂睡吧。”殷瀼低下头,冲捂着脸的奚晚香微微笑了笑,便牵着晚香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烛光耀耀,映在奚晚香的脸上,那五道指痕便显得愈加分明,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一般。 殷瀼叹了口气,从泫然抹泪的谨连手中接过药匣子,轻轻打开,又瞥一眼连手都在发抖的谨连,道:“你哭什么,受了气的晚香都没有哭呢。” 谨连瞧着十分激动,胸口不住地起伏:“我就是心疼二小姐,二小姐细皮嫩肉的,哪里受得这一平白无故的巴掌!被冯姨娘诬赖便算了,到头来还被自家亲爹爹给打了……” 殷瀼翻了翻药匣子,从中取出消肿祛瘀的药膏,说道:“这种事,你在殷家还没见够么,还值得这么沉不住气。好了,你先下去吧。” 谨连似乎不服气地还想再说几句,望着殷瀼沉静的模样,只得作个揖下去了。 “堂嫂,你说,谨连在殷家还没见够这种事,是什么意思?”奚晚香两个胳膊叠在桌上,仔仔细细地看着堂嫂垂头为她和药。 殷瀼弯了弯唇角,把绿莹莹的药膏小心地用指尖涂在晚香的颊上,药膏一触到肌肤便成了透明色。 “你啊,你还有空关心我?殷家是个大家,你堂嫂在娘家的时候,可不比现在好过,都是这样过来的,早已习惯了。”殷瀼小心地把药膏一点点涂开,小丫头的皮肤嫩得很,挨打的那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手指触在上面,烫手得很。殷瀼的声音轻了些,又有些颤抖,责怪道:“你平日里不是能说会道的么,胆子不是大得很么?怎的方才一句话都没有?任由那些人对你污蔑?” 奚晚香看着堂嫂心疼自己的模样,抿唇笑道:“清者自清,若仅仅靠我的解释未免会有狡辩的嫌疑,况且我只是一个孩子,难以让人信服。而且就算信了一时半会儿,夏华姑母找不到戒指,最终还是会怀疑我的。我在等清瑟姐姐的坦白,只要她把白玉钏拿出来,便能不费一言真相大白。她是个好人,刚才就要为我辩白了,只是没想到,父亲会觉得这样难堪,连一时半会儿都等不了。再说了,最终晚香不是等到了堂嫂为我说话吗?堂嫂的一句话,很有分量的。” 殷瀼放下涂完了的药膏,捧着晚香的不一般大小的脸,那被打的半边脸恰好是之前被树枝刮到的半边,原先的伤疤还有些淡淡的痕迹,于是便显得愈发狰狞红肿。端详了片刻,又轻轻抱过她的肩头:“疼吗?” “涂了药,不疼。” 晚香的声音脆脆的,让人听着难受。 殷瀼的叹息声轻不可闻:“我疼。” 第40章 第四十二章 临睡的时候,宋妈妈来敲了殷瀼的房门。 “我不是说今晚二小姐在我这睡了吗?怎的,我的话就不好使是吗?”殷瀼与晚香一同坐在美人榻上,双手从背后环着晚香的小肩膀。 似是从未见过温恭的少夫人如此拒人的语气,宋妈妈有些心慌,抿了抿干涩的唇,才踌躇道:“回少夫人,是奚二夫人让奴婢前来接二小姐的,说是她已经将二老爷说了一通了,二老爷不会为难二小姐了。她还说,二小姐终归是她家的女儿,一直叨扰大爷家的少夫人也不好……” 这话说的,晚香自然明白,娘亲还是对堂嫂有一些偏见,虽然她至今仍然不明白这偏见来自何处。只是一想到要回去面对父亲那张冷酷的脸,母亲憔悴的病容,她便觉得无比心累。娘亲说已然把父亲说了一通,想来不过是安慰自己,想让自己回去的说辞罢了,她本是十分尊敬父亲的,已然到了敬畏的地步,妻为夫纲,娘亲是个传统的封建女子,自然不可能在父亲面前说一句责备的重话。 奚晚香转身抱了堂嫂的柔腰,把没有涂药的一面脸深深埋到堂嫂的颈窝。 “无妨,你便于他们说,从前他们来之前,晚香也是睡在我这儿的,她不在,我还不习惯,总失眠呢。” “这……好吧。”宋妈妈搓着手,只好快步下去了。 听到脚步声远去,晚香才把小脸抬起来,杏眸圆睁:“堂嫂,原来这几日我睡在娘亲那儿,你又有失眠吗?” 殷瀼点了点她小巧如凝玉般的鼻尖:“是啊,没人给我捏肩捶背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真的?” “假的。” 晚香不高兴地嘟起了嘴唇。 “好了,早些睡吧,一觉起来什么都会好的。”殷瀼浅笑着从榻上下来,长长的头发拨到了一侧,柔顺得如墨色倾倒于肩头胸前。 晚香亦跟着起身,牵着她的手,问道:“若没有好呢?若冯姨娘还是抓着不放呢?若我猜错了,清瑟姐姐不愿意为我辩白呢?” 殷瀼不甚在意地笑笑,继续往床榻走去:“若没有好,便尽力让它好,若尽了力却还是毫无改观,那便放过自己。” 人生一世,难免有诸多坎坷不顺,殷瀼自己的羽翼尚不丰满,她只是希望在自己保护不了这个小姑娘的时候,她也能学会豁达明理。许多事在事后想来确实不过尔尔,但首先便要学会开怀。若在自己的泥淖中愈陷愈深,那才是真真的不值当。 晚香似乎明白了堂嫂的话,她抬头看了看堂嫂,发觉堂嫂亦在看自己。堂嫂的眸中蕴藏了月华,柔和地放出清幽平和的微光。她微微一笑,晚香便晃了神。 堂嫂是世上最温柔的人,却又是最坚韧的人。就好像她从前说的水,润物无声,亦无坚不摧。 临睡的时候,堂嫂说再过两天便是正月十五上元,台门镇上会有赏灯节,猜字谜,亦有对歌,这是最有趣的环节,对歌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形式,最终却是以少男少女的秋波送情,芳心暗许为目的。若两者看对了眼,则用对歌的方式来表示心意,上元过后便能互换庚帖,喜结良缘了。因此,镇上未出阁的少女们在上元这天皆会把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好去觅得自己的如意郎君。 殷瀼还玩笑着问晚香,今后想找个怎样的小伙子,转念一想,她可不是已经有了那指腹为婚的钟家哥哥?正准备给晚香道歉,孰料,晚香竟红着脸忸怩地说“还没想好,只想和堂嫂在一起”。 这小丫头的嘴倒是甜,与她在一块儿倒是能被哄得开心。殷瀼一边想着,一边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便极少有地沉沉睡去。 其实奚晚香说的确凿是真心话,在堂嫂呼吸变得平缓之后,她还悄悄地望着堂嫂的侧容。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儿,须得找一个在一起无比舒服的人,无论是这辈子,还是重生之前,奚晚香想来想去,似乎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比堂嫂更让她想来便觉得发自内心欢喜的人。 翌日,奚老太太醒了,精神甚好,瞧着全然没有了昨日的阴翳。 老太太听说了昨日的事儿,当即便沉着脸把冯姨娘与奚清瑟喊了过去问话。奚清瑟一想到晚香那双盯着自己不放的眼眸便不舒服,昨晚当着众人的面,她没有把真相说完,回去之后悔得肠子都要青,这会儿便不管不顾地在老太太面前,把话说了明白。 只是清瑟还是给足了她娘亲的面子,并未说那玉钏儿被偷是冯姨娘随意编造的,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碎了,恰好晚香的香囊落在了自己那儿,这才叫冯姨娘疑心了。为证所言不假,清瑟还将那白玉钏的一段碎片拿来给老太太过目——反正她也不喜欢那镯子,正好摔了,好有借口让老太太买个新的给自己。 奚老太太眼中虽蒙着一层模糊的灰,可心却还似明镜一般,听完,她便彻底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冯氏。”奚老太太靠着迎枕,坐在床上,声音不响,却足够让人心颤。 “哎……老太太,昨儿那事确实是我一时脑子不灵光了,才让二姑娘蒙冤了。不过我确实不知道那玉钏不是她偷的,若不是清瑟丫头这会儿明说是摔碎了,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呢。”在老太太面前,冯姨娘自是连大气不敢出一口,只得尴尬地赔笑着说。 “与我道歉有何用,你去跟晚香丫头道歉去。”奚老太太冷冷地说,手上还麻得没什么知觉,便让小丫鬟在边上帮她按摩手臂,疏通经脉。 冯姨娘抿了抿唇,抽了抽嘴角,笑得十分勉强:“自然自然。” “自然什么?要是放你下去,指不定你在背后怎么咒骂晚香丫头呢。你就是心眼子小,容不得家里还有他人。晚香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娃娃,她能怎么争得过你?你可也不害臊。要不我怎么当时怎么不同意远镇娶你呢,大房张氏从前不知比你贤惠多少。你嫌弃晚香丫头从乡下长大,没礼没术的,可也不看看你自己,瘦马的出身,终究不是个正经人。”奚老太太寥寥几句话说得平心静气,却如同十足的尖针,根根分明,扎到了冯姨娘的心头。 “祖母,别说了,娘亲她知道错了。”奚清瑟亦听不下去了,说的毕竟是她的娘,清瑟拽着奚老太太的衣袖,眼睛里升起一层薄雾。 奚老太太叹口气,捏了捏清瑟没什么肉的胳膊:“倒是清瑟丫头,是个明白事理的姑娘。丫头放心,祖母定然帮你找一家好亲事,比李家还要好上几倍的亲事。” 怎么好好的,又说到亲事了?奚清瑟眼皮子跳了跳,不尴不尬地松了奚老太太的袖口。 “听说,远年还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打了晚香丫头一耳光?”奚老太太缓缓说着。 冯姨娘听了老太太一通骂,满月般的面孔被气得更圆了一些,因此便没有搭理老太太,一把拽了清瑟的手腕,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小丫鬟见大伙儿不说话,便细声细气地说:“听说奚二爷听了少夫人的话之后,便没有那般暴怒了,不过想来奚二爷那样不留情面、狂风骤雨般的一下耳光,定然是伤了二小姐的心。二小姐昨日都是在少夫人那儿睡的呢。” 奚老太太深深叹了口气,语气有些疲倦:“我不过昏厥了半天,家里边乱成了这样一团糟,可不知等我这把老骨头百年之后,你们为了这星点儿家产,还得闹成什么样子呢。远年从小就是个好面子的,受不得半点污点,可苦了晚香丫头了。”说着,奚老太太又问道,“他这会子在做什么,把他也给我叫过来吧。” 小丫鬟吞了口唾沫,小声道:“听伺候他们的宋妈妈说,奚二爷早些时候正吵着要回家呢。” “回家?回什么家?这儿不就是他们的家吗?”听到这话,奚老太太的声音不禁又高了起来。 “奴,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丫鬟经不得半点吓,立刻松了手,跪倒在床边。 “你去把他给我叫过来!”奚老太太一声喝道。 奚远年来的时候肩上还搭了个简陋的包裹,一身洗得发白的直裰显得清贫而高洁。他看到冯姨娘的身影,不屑地哼一声,冲床上的奚老太太问候道:“母亲,您身体如何?” “被你们气的,还能好吗?”奚老太太幽幽地说,“听说,你想回津门镇去?” 奚远年脖子一直:“对。这个地方勾心斗角,又有恶毒妇人的鄙夷与污蔑,既损了儿子清誉,又让晚香与我生了嫌隙,这地方局促得很,令儿子觉得不自在。虽说乡下地方穷贱,但呆着让人觉得惬意自得。儿子要走,要带着晚香一块儿走,她不能在这种地方被荼毒,长成巧言令色,工于心计之人。” “混账!才回来半个月,你就吵吵着又要走?竖子!你还有没有把你快病死在床上的老娘,把祖宗纲常放在眼里了?”奚老太太气得要死,瞧着这站得直挺挺的儿子,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两眼一白,再次昏厥过去。 “爹爹……”奚晚香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口,面颊虽然消了肿,但五指的痕迹却还是十分明显,她惊愕地望着奚远年,“爹爹,你不是答应晚香留在祖宅了吗?现在连年都还没过完,就为了这么一点小小的争吵,便要出尔反尔吗?爹爹,您不是君子吗?君子可做得这种事?” 奚远年握紧了肩上的包裹,望着晚香的脸心里还是愧疚的,只是好面子,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小孩子家,懂什么君子不君子的。” “那么,您别忘了娘亲,娘她还躺在病榻上呢,要是回了乡下,就没有那样好的郎中替她瞧病了。就算不看在娘的份上,圣人说‘父母惟其疾之忧’,如今祖母病得如此厉害,您却还想着分家而去,是不是有违孝道礼数……”奚晚香一着急,便不管不顾地说了许多。相比昨日被口诛,离开这儿,离开堂嫂更让她心惊害怕。 “不用说了,我意已决,谁都动摇不了!”奚远年从前说一不二的倔脾气一点儿不见消减,提溜着包裹便大步出了门,“晚香,与你祖母告个别,回来收拾了,我们就走。” 晚香有些站不稳,她无助地望向身侧的堂嫂。 屋内奚老太太依旧在高声地责骂,这一切都让晚香觉得心累不堪。 殷瀼半蹲下来,温柔地替晚香别了别头发,在她耳边轻声说:“不怕,堂嫂在,没事的。” 第41章 第四十三章 硬着头皮迈入爹娘的房间,晚香紧紧握着殷瀼的手。 奚二夫人还半躺在床上,见到晚香与殷瀼一同进来,便挣扎着要起来,只是没什么气力,只好软绵绵地又侧躺了下去,急迫地朝晚香招招手:“晚香,过来。” 奚晚香抬头看了看殷瀼,她心里乱成一团,堂嫂似乎是她全部的依靠。 殷瀼看了看床上的奚二夫人,她的眼中充满了紧张与忧虑,更间杂着对自己的排斥。虽不明白为何奚二夫人对自己有这些复杂的想法,殷瀼只知道骨肉亲情,自己纵然再喜欢晚香,晚香再黏着自己,都抵不过对于母亲的情感。于是,殷瀼便松了手,轻轻拍了拍晚香的肩膀:“去吧,堂嫂不走,在这儿等你。” 奚二夫人好容易抓到了晚香的手,又小心地望一眼在门口徘徊的殷瀼,她心疼地摸着晚香指印分明的面颊,问道:“好孩子,你可别怪你爹了,他就是这个脾气,其实他心里也难受呢。” 晚香点点头,又侧头看了看在屋子里上上下下收拾东西的父亲:“晚香没有怪他,只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答应晚香在奚宅住下来,却又反悔。” 奚晚香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让奚远年也能清楚听到,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奚二夫人瞥一眼奚远年,忙抚了抚晚香的脊背:“你爹他不喜欢这里,家宅大了,乱七八糟的事儿太费人心思了,不若在乡下,咱们一家三口高高兴兴的,虽然没什么吃穿的,但总归简单快乐。” 不快乐,没有堂嫂在,一点都不快乐。 “再说了,古有孟母三迁,瞧着现下这乌烟瘴气的,你爹也是担心你长成像……那样的人。”奚二夫人语重心长地说,“且这个地方把你害成这样,你还想着待在这儿?” “娘……”奚晚香咬着唇,闷声道,“把我害成这样的不是这个地方,亦不是冯姨娘,是爹爹的不信任,是他的武断与自轻……”最后一句晚香没敢大声说,她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若一个不留神,再惹了父亲不高兴,那么兴许自己脸上的指印就对称了。 “你说什么?”奚远年静静地看着晚香,他个子极高,因此居高临下的模样格外吓人。 见着屋内气氛不对的殷瀼早已走了进来,站在晚香身边,用胳膊圈着她微微发抖的肩膀。殷瀼瞥了眼晚香,她的一双眸子湿漉漉的,玉雕一般的小脸上分明写着坚定和对抗,有种小兽一般的孱弱,却又不肯屈服。 小丫头太强硬了,想要的,不想要的,都拼尽全力去争取。却不知有些事情,若硬碰硬,必然会两败俱伤。 “二叔,晚香只是喜欢这儿,她虽然还小,可却连自己喜欢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再者,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喜欢的环境中,才能毫无顾忌地成长,若全然不考虑晚香的感受,您是不是太冷漠了?晚香是不是太可怜了?”殷瀼淡淡地说,望着奚二爷的眼眸一丝害怕都没有。 奚远年显然亦没把这不过刚嫁过来半年的殷瀼放在眼里,他哼一声,道:“你懂什么?我这也是为她好,就算你与她意趣相投,她喜欢你,那又怎样,她是我的姑娘,我愿意怎样教她便怎样教她。说到底,你们不就是看不起乡下吗?” 殷瀼不禁蹙了眉,正要开口,身边的晚香却被从床上倏然坐起的奚二夫人抱过去。 奚二夫人瞪着微微下凹的眼睛,对殷瀼说:“我家的事儿,你不用管。” “娘!你说什么呢,堂嫂是自己人啊。”晚香挣扎着要从她怀中逃脱出来。 听着这话,殷瀼不由得怒从心来,只是这怒气绝不可表现出来。她冷冷地扫了两人一眼,着实为晚香觉得可惜。只是又能如何?正如她父亲说的,晚香终究是他们的姑娘,相比父母而言,自己确实只是一个外人。难道自己便可以代替父母的照拂,去尽自己的一切,全心全意地对晚香好吗?殷瀼望着晚香,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只是以后呢?等夫君回来了,等自己也有了孩子,让晚香如何自处?到那个时候,她还是需要父母的。 不孝,这个沉重的字眼,晚香背不起,她殷瀼也不能让她去背。 忍不了一时,或许对谁都不是好事。 深吸一口气,殷瀼好容易才把胸中的气压下去,正准备服个软,或许动之以情,还能让事情有回环的余地。 可谁知,已然泪眼朦胧的奚二夫人,哑着嗓子,对一心想要挣脱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殷瀼的晚香道:“晚香,你别傻了!她娘家也不是什么好人家!她父亲抽大烟,把家里的前程都抽完了!若不是你祖母想尽快为你堂哥娶个媳妇儿,哪里轮得上这个没落世族的庶女?” 见晚香愣了,圆溜溜的杏眸包着一层眼泪,似乎马上就要滴落下来,奚二夫人心疼地把她抱到怀中,看了看脸色苍白,却依旧淡然的殷瀼,小心地在晚香耳边道:“听说吸大烟是会传染的,说不定她身上也有这等败家伤身的恶习。若你跟她在一起久了,娘真的不敢想象……” “娘,你别瞎说,吸大烟怎么会传染……” 没等晚香说完,殷瀼便轻笑了出来,她走近一些,从容不迫地抚摸着晚香的头发,发髻还是早晨殷瀼帮她编的,只是没想到,分别竟骤然而至。 殷瀼叹了口气,便转身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 晚香被奚二夫人紧紧地箍在怀里挣脱不开,只得堪堪扭过头,泪水竟一时间爬满了整个小脸。 视线有些模糊,她看到堂嫂纤瘦的脊背挺得笔直,耳垂上坠落下来的贝壳珠串晶莹剔透,一荡一荡,随着她的淡然的步伐逐渐远去,最终在门口消失。 “堂嫂……”晚香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她好恨,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对父母,更恨自己为什么是个半点话语权都没有的孩子。 在这一刹那,奚晚香想要长大,快快长大。能有足够的力气,挣脱爹娘的桎梏,挣脱世俗的牢笼。 只是她又怕,怕自己长大之后,堂嫂便不是现在的堂嫂了,她若是有了孩子,有了亲密的丈夫,她绝不可能再要晚香。一想到堂嫂对待外人时候,那般温和却又拒人千里的模样,晚香便忍不住难受,这种难受压抑着,让她几乎透不过气。 最终,奚晚香还是走了,与奚二夫人一道回去了。而奚二爷则听了晚香的三分劝,留在了奚家,帮着照顾摔断腿,还中风着的奚老太太,尽着所谓的“孝”。 因着奚二爷还算退了一步,奚老太太便也没有再为难他,只是终日阴沉着脸,让人不敢多说一句,生怕惹了她不高兴。 如同大半个月之前一样,奚晚香还是在镇口的驿站坐的马车,只是这次送的人不多,奚老太太卧病在床,难以行动,而冯姨娘则称身子不舒服,奚清瑟亦被她拖着,说要照顾娘亲,因此没来。来送的竟只有夏华姑母一人。 奚夏华知道因为自己的金戒指的原因才惹出了之后一连串的事儿,因此亦觉得十分对不住小晚香。她依旧穿着一身不合适的宽大棉袄,梳着干净的垂髻,歉意地摸了摸晚香的头:“小晚香,你可怪姑母吧?” 奚晚香此时心情已平静如潭,唯一的念头便是大道尽头会不会出现那个将日思夜想的身影——大抵不会出现罢,毕竟她受了那样的诋毁,那样的气。晚香摇了摇头,冲奚夏华微微笑道:“夏华姑母,今日有风,您早些回去吧。” 奚夏华望着晚香被风吹得发红的小脸,叹了口气:“好罢,那不耽搁你们赶路了。” 晚香踮着脚尖,又等了片刻,路上虽然人来人往,却全然没有自己想看到的。奚二夫人又在车内催了,若再不上车,或许天黑之前便赶不到津门镇了,走夜路被山贼绑架的风险,她可不愿担。 万般无奈上了车,车夫甩了马鞭,木轮子轱辘辘地开始缓慢滚动。 晚香撩开窗帘,路上人那么多,世上人那么多,可这阔气的大道却好像还是空的。今日天气那么好,日头灿灿,云薄天青,可却好像还是让人觉得胸闷难忍。 “等等——”一个声音从马车后传来。 奚晚香忙从马车内跳出去,让车夫赶紧收了缰绳,一下便从车上跳了下来。转身一看,竟是钱庄的钟掌事。 此时钟掌事气喘吁吁,小胡子一边高一边低,似乎是一路狂奔着过来的:“哎哟我的亲娘嘞,总算赶上了……” “钟掌事,你怎么来了?”晚香不解地问,瞧着他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布包,“这是什么?” 钟掌事一把擦了胡子上结的霜气,把灰白的布包小心翼翼地送到了晚香双手中,然后冲她神秘兮兮地眨巴眨巴小绿豆眼儿:“嘿,二小姐可猜猜看。” 这……都送到手上了,还猜什么猜? 晚香乜斜他一眼,便干脆地掀开了盖着的麻布。 之间布包里竟躺着一只乖巧的小奶猫,一身黄白相间的花色,干净可爱。小奶猫扬着小脑袋,黑漆漆的眼睛正好撞上晚香的眸子,“咪咪咪”地叫几声,旋即又往晚香怀中缩了缩。 “也不知少夫人怎么想的,上个月也让整个钱庄的人都帮着找小猫,还非得是出生一个月左右的,大冬天的去哪儿找?忙活了好一阵子都没找着,本以为消停了,这个月还找!还好隔壁家刚生了一窝小猫崽,这才好说歹说抱了一只过来……”钟掌事擦了擦汗,抱怨着说,“害得我一路跑过来,手上还重不得轻不得,可累死我了。” “谢谢你,钟掌事。”奚晚香展颜甜甜一笑,唇畔小小的梨涡让人看着便欢喜,小大人一般拍了拍他的胳膊,“以后好好帮着堂嫂,别以为我不在了,就没人发现你做小动作了。” “哪敢哪敢!”钟掌事心中一凛,这小丫头瞧着孱弱可爱,怎的这般吓人,赶紧走吧走吧! 奚晚香笑眯眯地冲他摆了摆手:“后会有期。”便像抱着绝世珍宝一般,一步一停地慢慢走上了车。 晚香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小奶猫的鼻子,它便朦朦胧胧地打个喷嚏,软软地叫几声。晚香脸上满是笑意,这小猫真可爱,真好玩。 不过更让她高兴的是,堂嫂竟然还记得自己孩子气的话。原来她上次没来,却是在为自己找书院偶遇的那只小猫。 “雪花,你以后就叫雪花吧。”晚香抚着小猫软软的绒毛,若有所思地对它说,不知道堂嫂曾经养过的那“雪花”后来如何,“反正,谁都不能欺负你。” 雪花似乎听懂了晚香的话,高兴地往她手心蹭了蹭。 第42章 第四十四章 晚香走之后两天,上元灯节热闹非凡,间有舞龙舞狮的班子,东宣街上一排挂着字谜的花灯把整个山坳都照得透亮,少男少女的对歌让人无端钦羡。 这些原本都要与小晚香一同赏玩的,殷瀼一个人便无聊得紧,若晚香在,看到这些好玩的,一定很欢喜。殷瀼笑了笑,便提着灯,站在钱庄门口远远地看了看,便转身上了锁。 钱庄这几天重新开门,生意络绎不绝,反正回去亦是对着一家子心思各异的人,还不若在钱庄将本分做端正。 几天之后,奚夏华的金戒指找到了。原是那戒指落到了柜子缝中,稍一抖动,便把那卡在缝中的戒指抖了出来。望着那失而复得的戒指,奚夏华对于晚香的愧疚便又深了几分,便在奚远年面前多说了晚香的几句好话,希望他能在回去之后,低个头,代自己向晚香道歉。 首阳过,二月伊始,又下了一场大雪。 雪后,正当奚夏华笼着袖子在院落中赏雪的时候,永州来人了,夫家宋程亲自来接了夏华。瞧着奚夏华是不想走的,可却毫无办法,宋程一如当年的儒雅之气,一双桃花眼深情款款,十分讨姑娘喜欢。与奚夏华相比,宋程倒是比十几年前相差不多,想必日子过得还算舒坦,亦没有多少烦恼事。 奚夏华走的时候落了眼泪,奚老太太亦是舍不得女儿的。永州路远,若非特殊情况,或许这么一去便又是好些年。 半年后,奚老太太的身子完全恢复了康健,只消一根拐杖,甚至都能走到镇上,去瞧瞧铺子里的生意。只是身子好了之后,奚二爷便又说起了回津门镇的事儿。奚老太太念着那孤儿寡母的独自生活,亦有些不舍,因此给了奚远年许多盘缠,才敢放心地让他回去。只是奚远年这榆木脑袋,硬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仅仅拿了些晚香最喜欢的糕点,轻装便上了路。 槅窗外的日头又斜了,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这死水一般无趣的生活,对于殷瀼来说早已习惯了。 早在娘家的时候,她便是这般活着。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像晚香一样,想着努力去争取,从父亲那里争取疼爱,去主母那里争取认可。只是年纪越大,她的棱角便越被磨得光滑圆润。这些都没用,再怎么争取都没用。因为许多事情,都是既定的,永远改变不了。 初夏的时候,殷瀼带着谨连归宁殷家。将近一年未踏入殷家大门,她发觉家里的境况竟是江河日下,哥哥殷正翰终日不知进取,甚至还背着主母偷偷与那些狐朋狗友吸大烟,竟有重新走上父亲老路的趋向。 而父亲的身子则越来越差,腾云驾雾的生活把他的精神气都吸光了,本就不算高大宽阔的身子竟只剩了一副佝偻的骨架子,他见着殷瀼只是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被烟染黑的牙齿,甚至都没有问候一声,便继续躺到了榻上。 而殷瀼的娘亲,殷家的妾室秦氏,抱着殷瀼哭哭啼啼了半天之后,便开始无止尽地向她倒苦水。说的尽是生活中琐碎如芝麻的小事,她是贫贱的小商贩出身,习惯了锱铢必较,心思敏感,胆子又小,在高贵的主母面前唯唯诺诺,不敢高声一句,到背后便开始不爽快。这点在殷瀼还在殷家的时候便体现得十分分明,她出嫁后,没有人可以吐苦水了,秦氏憋了这么久,便愈发像个尖酸的怨妇了。 这一切,殷瀼都没有办法去改变,她只是一个庶女,甚至连出嫁,都是为了能够在富甲一方的乡绅奚家讨得令整个家族维系下去的收入,如同一个交易一般,把她卖了。虽然殷家往上三代都是京城中官居三品以上的大臣,只是到了如今,真真只是落了个好听的名头罢了,却还端着自己一贯下来的傲慢架子不肯放,像一击即碎的漂亮花瓶。 殷瀼来的时候,带了奚老太太阔绰的馈赠,走的时候却是两手空空。她转头望了望依旧高门朱匾,威风凛凛的殷宅,如今世道动荡,永州城中尽是饿殍浮尸,殷家却还浑然不觉地坐吃山空。 如果,如果不是自己的娘家该多好。如果这些只是不相干的人,该多好。可不是。殷家是她的娘家,因此亦是自己逃脱不开的责任。或许有一天,到了殷家真的维系不了的时候,那些高傲的老爷太太还要靠殷瀼这一个庶女活下去。 想着,殷瀼紧了紧肩上薄薄的斗篷,垂了头,走进马车。 至于晚香,她走后的那些天,殷瀼还会时不时地想她,甚至想着想着还会丢了睡眠,两眼鳏鳏直到天明。只是时间一长,把精力都放在钱庄的打理上,她的思绪便很快被分散了。 殷瀼明白得很,晚香年纪那么小,而且她的世界比自己大多了,她能喜欢的,能铭记的,绝非是自己这样一个普通的堂嫂。山野旷原,湖泊萋草,或许这时候,在晚香的脑海中,自己便不过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了。 这样想着,殷瀼便终于释然了。有些可惜,却又毫无办法。 又是一年除夕。 这一年,奚远镇回家过年来了,却没有带回奚旭尧。说是在江宁的生意正做到蒸蒸日上,可不能两个管事的都不在,因此便留了奚旭尧在那儿。这话说的奚老太太都不爱听,就算生意上真的走不开,那么至少让她的孙子回家,奚远镇留在江宁才是正道儿。这般让一个好好的媳妇儿无端端在家里空守着,连奚老太太都觉得委屈她了。 只是没辙,人都已经回来了,年都已经迫在眉睫了,总不能一道飞鸽传书把那混小子给喊回来吧?幸好殷瀼是个懂事的,微微一笑,便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奚老太太不禁又喜欢了这孙媳妇一分,果真是大家闺秀,知礼知节,不闹腾。 开门鞭炮一响,新桃换了旧符。 正月里的时候,这知礼知节的孙媳妇说想去津门镇看看晚香。奚老太太问她,从前也不见她多说起晚香,好好的怎么突然冒出这个想法了?这问题,殷瀼自己都不知道,或许只是一晚上没睡好,巴巴地就想起那个用尽全力给她捏肩捶背的小丫头了吧。 “我只是想看看她,两年没有音讯了,也不知晚香在津门镇过得怎样。”殷瀼站在奚老太太身边,如是说。 奚老太太瞥了她一眼:“晚香丫头乖巧可人,我也是想她的。远年这不明事理的东西,大过年的竟只送来了封拜年信函,还是得见见人才好。不过,你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少出门得好,进我们奚家这一年多,没少放你出去露面,原本钱庄的账房事宜不该让你直接接手,晚香被绑架那次,也是你瞒着我出去的。回来之后大伙儿高兴,便没跟你计较。可不许再出远门了。”说着,奚老太太便安排了人马,搭了不少年货,车轮子一滚,便前往津门镇去接人。 听到老太太这般安排,殷瀼便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候那小丫头的到来。一年了,她长高了罢?还像原先那般俏皮可爱又倔强霸道吗? 此后的两天,竟如此难捱。原本以为能轻松放过的回忆,竟突然又涌入了脑子,殷瀼的生活仿佛一潭沉静的水,一颗石头下去,不过一两圈涟漪荡开。可这涟漪,在隔了这么久之后,竟然又开始泛起波澜。 只是让殷瀼失望的是,去津门镇的马车最终只是空着回来。 赶车的小厮回禀说,奚二夫人在入冬的时候感染了风寒,原本已经减轻下来的肺病,复又严重起来,奚二爷得养家糊口,因此照顾夫人的重担便落到了晚香头上,两个人皆忙得脚不沾地。此前,奚远年耽于面子,便没有在信中明说,这会儿来接人了,才瞒不住了。 听闻这话,奚老太太亦是无奈,二小子总是这样,又不是甚么丢人的事儿,总藏着掖着不肯说。奚老太太叹息着,便修书一封,让他们多加注意身体,又塞了不少银两进去,让驿站的小厮送了过去。 而对于冯姨娘而言,家中自然是人越少越好,省得她费心思去计较。自从小晚香走了之后,殷瀼倒是比之前愈发沉默寡言了,只是那日她因奚晚香而爆发的怒气让冯姨娘仍旧心有余悸,她自然不知道殷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只知殷家确实是官宦世家,可惹不得,因而也没有多与殷瀼争夺钱庄。 冯姨娘想着,不过是个会点算账本事的小姑娘,又不及自己圆滑世故,成天温温静静的,连在老太太面前说几句好话都不会,定然不会有多大的威胁。这么一来,她倒也放心了。 只是清瑟的婚事,还是没个着落,这点让冯姨娘真是愁得头发一根根地白。 庚帖也被清瑟烧成了灰,再怎么神通广大都变不出来了,虽然她记得清瑟的生辰日期,却忘了具体年份和时辰,缺了这两个,算命亦全然不准。若再这么拖下去,再好的人家都要给抢完了!倒是难不成去做个妾室填房?疯了吧!冯姨娘想着,若真的没辙,便拿了自己这些年存下来的的小金库去求求胡八婆婆,给清瑟凑个五行齐全、大旺夫婿的八字。 晃晃又是两年过去,初秋乍寒的时候,湘南一带爆发了瘟疫。 按道理讲,瘟疫皆是在夏季炎热闷湿的时节发作,可偏偏从中原传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七月流火的光景。因此,老百姓皆以为这瘟疫已经不过强弩之末,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可偏偏,老天爷不是这么安排的。 是年,湘南瘟疫肆虐,亡者数千人。 湘南永州一带乌烟瘴气,哀鸿遍野。 第43章 第四十五章 已是秋意浓,田间一片金黄,风过麦浪,犹如灿灿不绝的光滑绸缎。本该是农忙的时节,田垄间却空无一人。 坐在寥寥无人的牛车上,奚晚香沉默地抱着怀中一个土麻布做成的包裹,表面凹凸不平,似乎装了满满的干柴树枝。 奚晚香瘦了,下巴尖了出来,原本软白团子一般的脸蛋已然只有巴掌大小,虽然腮帮子还是有些婴儿肥,显得圆鼓鼓的十分可爱,而一双含水杏眸依然清澈漆黑,如同暗夜中的星萃一般。身上是家里最好的衣裳,却因为在长个子的时候,做得大了一些,因此显得空荡荡的,靛蓝带灰的料子放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然而这平凡粗糙的衣裳却全然遮盖不住晚香的浑然灵气。 车辙辘辘地在满是黄土的乡间小道上行过,带起一阵铺天盖地的尘埃。 晚香蹙眉,掩了鼻。张妈妈本该与自己一同去奚宅,只是她的小孙儿亦出现了瘟疫的前兆,便火急火燎地赶了回去。 而此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正跌跌撞撞地在田埂上走,怀中似乎抱着一个半大的总角孩提,口中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当牛车经过的时候,却突然嚎啕哭了出来,抱着怀中早已无意识的孩子,跪倒在了荒凉的田埂上。 晚香抱紧了怀中的包裹,叹口气低下了眼睛。这一路过来,她已经见多了这样的场景,白骨蔽平原,阖门殪,覆族丧。这场瘟疫让人猝不及防,一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个湘南,可谓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 坐在自己对面的老婆婆是奔丧回来的,远在山里的儿子一家都死于这场瘟疫。她没哭,只是痴愣愣地坐在茅草横叠的板上,时不时地嘿嘿笑着,满脸的褶皱让人一笑起来便更为骇人,似乎已入疯魔癫症。 晚香闭上了眼睛,心中乱得很,驿站的信使早已不知哪儿去了,书信不通,亦无人前来相报。奚家百年,自有祖宗保佑,然而天灾之下,人人皆自危,谁又能在老天爷的捉弄之下拍着胸脯打包票? 默默祈祷了一路,牛车终于在天黑之前到了台门镇。 奚晚香小心翼翼地从车上下来,牛车走得慢,又是一头没什么气力的瘦牛,因此这车便坐了整整两天。下来的时候没留神,险些扭了脚。 四年,四年了。初见时虽不觉得繁华非凡,但至少热闹,主街闹市亦摩肩接踵,于阳明山怀抱之中薄雾时绕,霏霏霭霭,恍若世外桃源。 只是现下的模样亦让人胆战心惊。街上萧条不堪,难得有人出现,皆匆匆穿行,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一抬,掩着口鼻,生怕亦染了瘟疫。哭号声此起彼伏,枯黄梧桐叶铺了一地,到处都是清冷的肃杀之气。 奚晚香几乎是一路跑着到了奚宅,这苍凉悲惨的场景她根本不愿再多看一眼。 “宋妈妈,李管家!”奚晚香扣着奚家紧闭大门上的铜环,只是半天亦没人前来开门。她顿了顿,心中的恐惧即刻放大了数倍,里面……里面有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人儿啊。 不做细想,晚香换了拳头,用力敲砸在漆黑的门上,这门几年不见,似乎又黑了几分,浓郁沉闷地像是要将自己的意识都裹挟进去。 “嘎吱——”终于,正当晚香考虑是不是应该翻墙进去的时候,门缓缓地开了。 门缝中出现了宋妈妈的脸,她用白纱布掩着口鼻,不住地咳嗽着,眼睛警惕地往晚香身上看一眼,又陡然亮了亮:“二小姐?这关头,你怎么回来了?” 来不及多做解释,晚香抱着怀中的布包,忙不迭地闪进了门缝:“宋妈妈,祖母,堂嫂她们怎么样了?奚家还好吗?” 宋妈妈又重重咳嗽一声,哑着嗓子道:“不好,二小姐先跟我来,奴婢跟你慢慢说。”说着,宋妈妈便惶惶然往庑廊一边走去,回头道,“原本奚家离镇上远,因此镇上瘟疫开始蔓延的时候,宅子里还是安宁无事的。老太太睿智,当机立断地锁了奚家大门,不准任何人离开,也不准任何人进来。只是防不胜防,这瘟疫的疠气最终还是飘到了这儿。” 晚香不由得心头一紧,手心开始不住冒汗,嗓音都有些发颤:“所以,祖母和堂嫂……” 宋妈妈叹口气,继续道:“奚老太太年纪大了,身子弱,很快便染上了瘟疫。宅子里不少人都开始咳嗽发热,冯姨娘避之不及,不肯去照顾奚老太太。而少夫人心肠好,不仅伺候好老太太的起居,还安抚咱们一大宅子的下人,把开始得病的与尚未得病的分离开来。只是好人没好报啊,少夫人也没得逃过瘟疫。” 奚晚香的脚步慢了下来,她愣愣地重复着宋妈妈的话:“没得逃过瘟疫……宋妈妈,你这话,什么意思?” 宋妈妈见晚香的面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恍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呸”几声:“少夫人只是感染了瘟疫,且不过前几天的事儿,因此兴许还不是十分严重。” 屋子里暗啊,暗得似乎看不见天日。 殷瀼背着手,站在门窗皆关得死死的房内,明明外面是这样大好的清朗天气,可却连一丝阳光都不敢放进来。她略略俯身,趴在槅窗上,似乎能闻到外面清新的空气。然而倏然吸了冷气,好容易平稳下来的呼吸便又被打了乱,剧烈地开始咳嗽起来。一咳嗽便仿佛全部的力气顿时都被用尽,只得扶着桌沿,小心地在罗汉床上坐下来。 殷瀼抚着胸口,咳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才慢慢缓过了气。见多了宅子里患病的人,她明白,这不过只是刚开始,接下来会发热,继而浑身虚汗,那一身一身的冷汗,能把整张被褥都浸湿。在之后几天,人便脱了力,没了形,虚乏地水米难进,在昏昏沉沉中痛苦死去。 她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地侧躺了下来,闭上眼睛的时候,脑海中竟莫名出现了晚香小小软软的团子般的脸蛋儿,没想到啊,在死前最后的时光,竟然最怀念这个曾经让自己难得开怀的小丫头。那短短半年余的记忆,在平淡晦暗如现下环境一般的年华中,竟是最绚烂的一章。 任由自己的思绪恣意游走,远远的几声“堂嫂”便飘进了耳朵,恍若游丝,隔着重峦叠嶂,十分不真实地在耳中回荡。 殷瀼淡然一笑,果真快死了吗,这都开始幻听了。 “堂嫂,堂嫂!开门,我是晚香!” 清越的声音骤然放大,殷瀼微阖的眸子倏忽睁大,晚香?难道不是幻觉?殷瀼即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平静如死水一般的空气忽然激起了千层浪花,让她竟不知所措。 在下人面前从来冷静温和,有条不紊的少夫人,此时竟慌了神,她不可置信地从床上下来,却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裙角,重重摔到了地上。 磕到了手肘,疼。 太好了,不是做梦。 熟悉的门户依旧紧闭,晚香用力推了推门,却发觉这门从里面上了锁。宋妈妈说这是少夫人的授意,她担心自己再把瘟疫传了出去,因此便让下人定时前来送饭,等到人走了之后,她才自己开门,把饭菜拿进去。 又敲了片刻,里面却还是毫无动静。晚香敲门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宋妈妈在边上痛心地轻声说:“少夫人染上瘟疫四五天了,病来如山倒,或许已经没知觉了,要不就是已经,没了……” 听到这话,晚香顷刻如遭雷击,手中一松,怀里的布包顿时掉到了地上,从开口中掉落出几条枯树枝一般的东西。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无助过,无论是上一世,还是如今。 奚晚香悄无声息地伏在门上,把头埋在胳膊间,肩膀一耸一耸,似乎极为悲恸,手腕上的碧玉翡翠镯似乎通人性一般,顿时变得黯然无光。 忽然,一声清淡的笑声从门后传来。奚晚香愕然从胳膊间抬起头,她小心地把头转过去,不顾爬了满脸泪水的狼狈模样,问宋妈妈道:“宋妈妈,你听到笑声了吗?” 宋妈妈被唬得一阵觳觫,这宅子已经因瘟疫死了几个人了,这会儿连风声都透着悲戚的呜呜声,她忙瞪着眼睛摇头:“没有,我什么都没听到!” 这下晚香疑惑了,明明听到门内的笑声,听着还像是堂嫂的声音。于是她试探地问了问:“堂嫂,是你吗?我是晚香啊,你把门开了好不好,晚香想你……”最后一句,消湮在哽咽中,三分害怕,七分哀伤。 “傻丫头,堂嫂知道是你。”殷瀼把头靠在门上,明明应当担心地让她赶紧离开,可这会儿心里却无端高兴起来,殷瀼的唇角不由得弯了起来。 这会儿宋妈妈总算也听得分明了,赶紧朝奚晚香点点头:“二小姐,少夫人还在!” 晚香的眸子又明亮起来,她扒着门缝说:“堂嫂,我带了药材来!只要把它煎了连着喝三帖,就没有任何病症了。你一定没事的,祖母也会没事的!” “真的么?”堂嫂的声音轻轻的,似乎没什么力气,“宋妈妈,你给二小姐系上面纱了吗?要是她也染上瘟疫了,我唯你是问。” 听到这话,宋妈妈浑身一凛,要死,方才又急又慌,还真忘了给二小姐戴上面纱…… 瞧着堂嫂果真不相信自己,晚香忙从地上把那装着枯枝的布包重新抱了起来,抽了抽鼻子,笑道:“堂嫂你看,这是津门镇旁边山上的柴胡和干葛。原本津门镇整个镇子都染上了瘟疫,死得七七八八了,可这药真真灵光,随便煮了一下,喝了之后竟一下把命悬一线的都给救了回来,津门镇染病的都治好了,堂嫂,你相信晚香,晚香绝不会让你死!” 又等了片刻,门间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哒”,铜钥匙穿过锁眼,紧闭的门终于开了。 阳光自淡薄的云间穿行而下,拂过晚香玲珑的身躯,一下盈满了整个房间,将终日的灰暗一扫而空。 第44章 第四十六章 这场瘟疫让殷瀼消损了许多,瘦比黄花,脸色憔悴,原本如同樱瓣一般的双唇亦苍白干裂,只是她仍旧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温雅。一双柔柔的眸子望着奚晚香,眼眶发红,晚香一看便知她这几日皆没有睡好。 殷瀼望着晚香,她伸出手想要像从前一般摸一摸她绒绒的发心,却又缩了回来,隐在了宽大的袖口中。晚香虽然泪流纵横,十分狼狈,但她的蓬勃朝气与奕奕容光与自己到底是浑然不同,她的眸子比从前更亮了,雪白小脸鼓鼓的,吹弹可破,出落得如含苞的菡萏一般,仙灵绝尘。 相比之下,殷瀼竟莫名觉得不敢面对,自己如今的模样,人不人,鬼不鬼…… 想着,殷瀼脸上的笑意便逐渐消隐下去,侧头转身,淡淡地说:“如今堂嫂是患病之人,你非医者,仅靠着这些药材也无济于事。你还是先去找镇上的郎中,让他帮着配药,才好救……” 没说完,殷瀼便被一股力量紧紧拥抱。 奚晚香窜高了许多,如今已经到了殷瀼的下巴。倏忽被她撞到怀中,虚弱而没什么气力的殷瀼往前趔趄两步,险些没有站稳。 晚香张着双臂从背后把殷瀼圈在怀中,熟悉的淡香重新涌入鼻尖,晚香难过地把脸颊贴在堂嫂薄瘦的脊背上,声音不禁带了哭腔:“堂嫂患病,晚香也跟你一块儿患病,晚香不能看着堂嫂一个人难受。” 殷瀼叹了口气,缓缓转身,低头对上晚香湿漉漉的眸子,声音轻轻却严肃道:“说什么傻话,几年没见,怎的反倒愈发冲动鲁莽了?” 晚香吐了吐舌头,又破涕为笑:“堂嫂跟我来,我这就替你和祖母煎药去。” 拗不过这个风风火火的小丫头,殷瀼只得隐隐咳嗽着坐在药房内,看着晚香与宋妈妈两个人在一边忙活。谨连也有了瘟疫的前兆,因而与感染的下人聚在一块儿,便没有侍候在左右。 圈椅前后轻轻摇晃,殷瀼微微侧头,眼睛有气无力地半阖着,唇角露出一丝清浅的笑容。 如今,小晚香应该已经十三了,五官渐渐长开了,虽穿着乡下粗陋的短打,却丝毫没能掩盖她身上透出的逼人灵气。一双流转的晶亮眸子清媚十分,此刻正在认认真真地用力切药材。 殷瀼记得从前这小丫头是没什么力气的,给自己捏捏肩都累得不行,几年下来,竟也有让人信赖的端正模样了。想着,殷瀼不禁愈发想笑,便伸手掩了唇,把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 “堂嫂,你笑什么?”晚香察觉了殷瀼的目光,被她一直注视着,晚香便觉得有些羞赧。 殷瀼调侃道:“我笑有个小傻瓜,脸上沾了药渣子,都浑然不觉。” 晚香不禁尴尬,忙用卷起来的袖口照着脸一圈擦,然后傻傻地问:“还有吗?” 殷瀼微笑着点点头。 再擦一圈。 殷瀼笑得几乎快直不起腰,便冲一脸苦恼的晚香招招手。 晚香双手都脏兮兮的,便小心地把它们背在身后,乖巧地走到堂嫂面前,不好意思地望着殷瀼——虽然堂嫂愀损了许多,可看着却还是比谁都要好看,静娴如晚花照水。 殷瀼微微倾身,微凉的手指在晚香面颊上拂过,继而帮她把垂落下来的鬓发别到了耳后。 温柔的触觉从敏感的耳廓传来,一瞬间如同触电一般。奚晚香顿时红了脸。 大窘。奚晚香不敢再多看笑意吟吟的堂嫂一眼,赶紧跑回宋妈妈旁边,然后远远地对殷瀼道:“堂嫂,你别看我了!有什么好看的!” 殷瀼继续躺回原处:“女大十八变,小晚香越长越好看了,堂嫂喜欢看你。” 说完,果不其然,小晚香的脸蛋又红了几分。这小丫头真是有趣极了,殷瀼吃力地闭了眼睛,唇角的笑意却没有减淡半分。原只是想逗逗她,她脸上的灰尘早已让她几圈抹脸擦了干净,却还傻兮兮地跑来让自己擦。 殷瀼忽然想到,这么多天以来,这竟是自己笑得最频繁最开怀的一刻。她把眼眸睁开一条缝,小丫头切完药材了,已经开始煎药了,执着偌大的蒲扇专心致志地煽火,她想着,要是把晚香打扮打扮,亦是不逊色于世家闺秀的,能配得上王公贵胄。 四五个炉子一同煎药,晚香忙得团团转,还险些被烟呛到,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的脸弄成了包公状。 稍晚些,她又趁着天色还不算晚,亲自去镇上将剩余的药材送到郎中那儿去,毕竟他才有话语权,且这药不过主要两味,交给他亦能将这药补充完整,才好挽救镇上的病人。 奚晚香不是圣人,她心怀不了那么多人,只装得下自己在意的人。 其实柴胡与干葛在山上最平常不过,只是谁都没有料到,就是如此平常的药材,竟能遏制令人闻风丧胆的这场大瘟疫。 因此,就在奚晚香把剩余的药材给了镇上郎中,郎中将信将疑地先煎了,把自己家人当小白鼠试过了之后,才发觉,这小丫头还真是神了。一翻古医书,这两味药材竟是柴胡羌活汤的主药,郎中即刻佩服得目瞪口呆,想来自己还替那浑身圆乎乎的娇嫩小姐看过病诊过脉,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隐世妙手! 不及细想,郎中急忙按着柴胡羌活汤的方子,配齐了其余的辅药,亲自在小药铺外边煎起了一大锅黑滚滚的药。 仅仅五天,台门镇的漫天疠气便迅速消弭下去,潦倒萧索的东宣街上也逐渐能见到行人了。 很快,能治瘟疫的药方便从台门镇传了出去,迅速传到周遭的乡镇,如同星火一般传播开去,整个湘南之境的凄丧之景,颓败之势很快便改了观。只是大劫之后,必然需要一段时间方能恢复,这场瘟疫伤了整个川湘的元气,使得田不收稻,蚕不吐丝,兼有周围爆发的土匪贼子大肆抢夺敛财,更是使得原本富庶的鱼米之地变得荒芜不堪。 倒是成就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郎中,他行医大半辈子,甚至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有如此出人头地的时候,“华佗再世”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的光景。反正谁也不会想到,这药竟是一个豆蔻丫头拿来的,郎中便高高兴兴,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份荣誉,带着妻儿去各地接受顶礼膜拜去了。 只是这些都与奚晚香没什么关系,她只关心她的堂嫂……还有祖母。 这几天,奚家总算又活泛起来,停尸在偏房的,因瘟疫而丧生的下人都让晚香下命一把火烧了,并按人家给了每一户不少津贴,因此并未引得什么不满的声音。而原先已然奄奄一息的奚老太太在喝了药之后,终于慢慢能开眼,能说话了,本就消瘦的老太太已然皮包骨头一般,望着小晚香怯怯地端药,望着自己笑的模样,奚老太太眼中不禁涌起一阵潮湿。 至于冯姨娘与奚清瑟,晚香倒是没在宅子里见到她们。听李管家说,清瑟小姐本不想离开奚家,想留下来照顾老太太,却被冯姨娘不由分说地带了走,冯姨娘听说乡下似乎并没有如此肆虐的瘟疫,便带着奚清瑟前去逃难了。 可谓,亲眷本是同宅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是日,天晴。 奚晚香难得睡了个懒觉,她明白堂嫂睡觉浅,而自己在家里睡觉俨然一副拆天拆地的模样,便不敢打搅堂嫂,又睡到了自己房间。反正这会儿奚家百般萧条,便没有那么多规矩,因此她自己随手梳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子,随手盘到一块儿,伸着懒腰走了出去。 哈欠打到一半,晚香恍然瞥到堂嫂清癯婉约的身影从庑廊一头走来,这些天下来,殷瀼的面色已经好看了许多。甫一病愈,她便担起了奚家少夫人的责任,在病榻上一刻不多呆。 赶紧把剩下的一半哈欠咽回去,奚晚香笑得一脸天真可人:“堂嫂早。” “早什么,都快晌午了。”殷瀼手上提了一个沉甸甸的食盒,嗔怪地望着晚香。 晚香挠挠头:“前两天太累了,一不留神便睡到了这时候。” 殷瀼没有与她计较,十分自然地走近,牵起了晚香挽着袖口的手。 正准备迈入房门的时候,殷瀼却发觉晚香没挪步,疑惑地转身,只见晚香愣愣地站在原地,纤瘦的小身板挺得笔直,望着自己的眼神中似乎透着几分迷惘,又有几分激动。 殷瀼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微笑道:“怎么了?是不是堂嫂生了这场病,变丑了?吓着你了?” 听到这话,奚晚香恍然梦醒一般,猛然摆手:“没有没有,堂嫂怎么可能……” “好啦,不要恭维啦。堂嫂房间里有铜镜呢,自己看得到。”殷瀼一边淡淡地嘲着,一边把晚香拉进了门,“老太太那儿已经送了饭过去了,琢磨着你还没吃,便给你送饭来了。” 殷瀼把饭菜从食盒中一样一样端出来,在小桌上摆得满满的。 一眼望去尽是些清淡的素菜,间有一些腌菜腊味。殷瀼抱歉地看了看晚香,说:“前些月一直闹瘟疫,因此也买不到什么好菜,可委屈你了。” 晚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从殷瀼手中接过饭碗,趴在桌上就着简单的腌黄瓜便扒了一大口饭。 殷瀼笑着帮晚香拂去粘在唇边的一粒晶莹饭粒:“慢点吃,怎么还跟从前一样贪吃,小心噎着。对了,你毕竟是奚家的小姐,总穿着这一身也不是事儿,等你吃完,便随我到我房内,我给你找些我的衣裳穿。可能会有些偏大,你可别嫌弃。” 第45章 第四十七章 由于奚晚香尺寸小一号,殷瀼拿自己如今穿的衣裳在她身上比了比之后,便命谨连下去寻些殷瀼从前穿过的来给晚香挑选。 谨连病中初愈,瘦得像根蜡黄的豆芽儿,只是精神劲儿十分不错,听到吩咐便应一声,高高兴兴地下去挑旧衣裳了。从鬼门关走一遭,人似乎都能发觉对当下所有的一切的无比珍惜之情。 日光和煦暖和,庭院中梧桐叶哗哗作响。 奚晚香搬了太师椅,与堂嫂坐在庑廊之下晒太阳、乘秋风。 感染瘟疫之后的殷瀼仍旧有些虚弱,方才走动了一圈之后重新坐下来,便显得有些疲乏。她温热的手轻轻放在晚香的肩上,手指若有若无地抚着发下莹白的脖颈肌肤。 如同微风拂过一般的触觉让晚香觉得有些发痒,但又着实舒服得紧,她忽然想到那已经被她养得滚圆懒散的大花猫“雪花”,自己似乎也极喜欢抓它软乎乎的脖子,而被自己一抓,顶喜欢晒太阳的、俨然早早步入老年生活的养老咪便露出满脸幸福的模样,打个哈欠,乖巧地趴在原地一动不动。 想着想着,奚晚香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殷瀼微扬着下巴,身边的晚香坐在圆凳上,比她高一些。 奚晚香摇了摇头,小脸一笑起来,两腮依旧有些鼓鼓的,迎着日光,似乎有一层粉白的茸:“我只是想到雪花了。我出来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它在家里怎样,那大胖猫最喜欢吃鱼汁拌饭,还吃肉呢。娘亲总嫌我把它喂得太好,娇惯坏了,趁我不在就喂它吃玉米,白粥,那胖子猫咪倒是也吃得开心。前几年活泛的时候,被邻居家烧得红烧肉引得馋的不行,竟不管一身肥膘,一口气跳过几尺高的墙头,趁人不备,抢了肉就跑。那家人一回头发现盘子里空了一半,吓得以为见了鬼。” 殷瀼亦笑了起来:“你管它叫‘雪花’?” 奚晚香“嗯”一声,又说:“记得堂嫂以前养的猫叫‘雪花’,晚香就直接管它叫这个了。那大胖子可坏了,从前还欺负过几个月大小的一窝小狗狗,被人指着鼻子臭骂了一顿之后就老实了。不过现在胖了,就喜欢呆在窗口,眯着眼睛看那些从窗口走过的人儿,总那么一副超脱的模样。” 殷瀼忍俊不禁,欺身过去点了点晚香挺翘的鼻尖:“人说,猫随主人。原来,小晚香在家里这般调皮。” “哪有!”奚晚香表示不服,忙瞪着眼睛解释道,“我在家可乖了,爹爹那么凶,哪敢随意乱说话!还好他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写字,要不就是在屋前的小铺子连卖画,没空管我。对了,堂嫂,津门镇没有学堂,我还给那儿的小豆丁们教课呢!就教你教我写的簪花小楷,拿跟细柳枝在河边的沙地上写。那些总角小子丫头都管我叫先生呢!” “对了,”晚香说着,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我还见过附近山上的隐士山人呢,只是那道士穿得太寒酸,破破烂烂的,便在镇上让人以为是个山中野人。不过我知道他是个高人,长得仙风道骨的,就是脾气不好,叫他也从不搭理我。柴胡和干葛就是他给我的,说是能治瘟疫。反正说了也没人信,我就说是云游的郎中教的。没想到,真的那么灵,竟救了整个镇子的人。”说着,晚香便骄傲地昂起了头。 殷瀼倒不在意晚香与这隐世高人的际遇,她握了晚香的手,手腕间一粗一细的两个碧玉镯子相撞,发出乐符一般清凌凌的声音。小丫头的手依旧柔软肉感,只是掌心已然有一层薄薄的细茧,亦有不少划伤的痕迹,想是乡下从不注意这些伤痕,因此也没有用消疤的舒缓膏涂抹,这才留了痕迹。殷瀼抚摸着她手上的细茧,望着她轻声道:“可吃苦了。” 奚晚香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来,转念又想到这是朝思暮念的堂嫂,便乖乖地任由她握着手:“其实我在乡下过得挺好的,爹爹虽说严厉,娘亲虽说封建,可心底还是疼我的。我亦不是小孩子了,照顾娘亲、帮着家里做些杂活儿也是理所当然。” “都做些什么了?” 晚香抿唇笑了笑:“洗碗扫地之类的。” 怕是不止吧。手上这些横七竖八的伤痕。殷瀼没有戳穿晚香,只是十分心疼地握紧了她的手,虽说晚香做的都是乡下姑娘该做的本分事儿,可殷瀼就是不忍心,一想到那般软糯,像团子一般的小丫头去肩扛手提地做农活,还因此不断地伤到自己,她就难受,心里仿佛被极细的毫针扎了一般。 望着,堂嫂的眼眶渐渐发红,晚香慌了神,忙把手抽了回来,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忽然想到,当年走之前,因母亲说什么“她父亲抽大烟,会传染,她定然也染上了此等恶习”之类的伤人话,这些话一直记在晚香心里。她问过母亲为何会知道堂嫂父亲抽大烟,母亲只说村里有人在殷家作过下人,随便一听,也就信了。至于抽大烟会传染,则更是以讹传讹,她这等乡下女人,听风便是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反过来教育晚香。 奚晚香忽又想到堂嫂松开自己手,走的时候那般萧条寂冷的模样,饶是这么多天,她想起来便还是一阵难受。如今她又在自己面前红了眼睛,看着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望着自己的眼神那般怜惜,晚香脑子一抽,便倾身把堂嫂拥到了怀中。 然而高估自己了,胳膊不够长,抱得有些尴尬。 再凑过去些。 要完,踮着一个脚的圆凳竟如此不给面子,往外一滑,便要把晚香给摔了。 幸好殷瀼反应极快,左手环了晚香的腰际,轻轻一带,晚香便坐到了她的身旁。 那不要脸的圆凳在把晚香送到了堂嫂怀中后,竟晃晃悠悠地转个圈儿,又稳稳地停回了原处。 太师椅原本不大,只是殷瀼清瘦,一个人坐着才显得宽阔。如今又加了一个晚香,便有些拥挤了。且晚香并非当年的八岁女童,挤在堂嫂身边,她暖暖的体温从身侧传来,不免有些面燥。 自己作,怪谁? 晚香的双手还环在堂嫂的肩膀两侧,本就滚圆的眸子傻兮兮地瞪着,颊上两朵绯云柔柔,微张着樱唇,一脸茫然羞臊。 相比之下,倒是殷瀼从容许多。片刻的晃神之后,她便恢复了微笑,额头轻触:“怎么,这么想念堂嫂吗?” 撩妹不成反被撩,大写的失败。 失败者奚晚香表示,堂嫂的呼吸扑在脸上好舒服啊!堂嫂的眼神好温柔啊!心里那只小鹿要跳出来了啊! 奚晚香似乎早已忘了面前这人不过是自己关系不错的亲戚,对于半大的小姑娘来说,如此亲昵的举措似乎没有半分不妥。奚晚香紧张得口干舌燥,忙松了手,局促地从太师椅上起身,背对着堂嫂蹲在她脚边,两个手当作扇子,拼命往脸上扇风降温。 真是丢脸啊!不就是从前趁着做梦,胆大妄为地偷亲了堂嫂几次吗!这会见到真人,竟羞赧成这样! 奚晚香懊丧地把自己的脸埋到胳膊上,丢脸丢脸。 倒是殷瀼丝毫没有把晚香如此反常的行为放在眼中,只当是小姑娘家矜持了,有了羞耻心,便不愿意与她多交往了。于是殷瀼笑着靠在了椅子背上,边晃便说:“好啦,堂嫂知道啦。晚香现在是大姑娘了,堂嫂不逗你就是了。” 还没等晚香平复下来,谨连便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物从转角处走了出来,衣裳后面露出一双眼睛,疑惑地望着蹲在地上满脸无地自容的奚晚香,问道:“二小姐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说话说着就咬到舌头了!”奚晚香埋头狡辩道。 从晚香口中得知,今年起,奚二夫人的身子好了许多,亦开始干起家务活了,且在瘟疫来袭的时候,甚至都未曾染上瘟疫。与此相反,奚二爷倒是开始羸弱下去,终日饮酒与日夜不分的作画,让他面色极其难看,眼窝深陷,衣带宽松,脾气更是暴躁许多。然而,饶是如此,经营的字画铺却是一点儿起色都没有,这点让奚二爷又困惑又不甘,更是没日没夜地钻研习画。这会儿要不是趁着瘟疫肆虐,晚香手上有救命的法子,兴许奚二爷还是不愿意让她来祖宅。 谨连将抱过来的衣裳都放在桌上,铺得满满的。殷瀼信手翻了翻,谨连兴许觉得二小姐还小,应当喜欢这等鲜艳翠丽的,便专挑这些拿过来。 翻了好一会儿,殷瀼才抽出一件缥色绣兰草的半袖与素白的百褶裙,在晚香身上比试着,自言自语道:“这些应当正合适,颜色也好看。” 奚晚香听着,便乖巧地接过她手中的衣裳,走到屏风后头,把衣裙换了。 衣襟上有极淡的熏香,与堂嫂身上的如出一辙。 奚晚香换完衣裳便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发愣,清淡的气息中夹带着在箱子里放得久了之后的潮气,沁入心脾,奚晚香开始心猿意马。 梦到堂嫂,本该是无可厚非的事儿。原本她就是气韵如兰的人儿,自己又喜欢得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理所应当。 梦中的自己似乎已经脱离了小晚香身子的禁锢,只是一段意识。这段意识看到的堂嫂那般温柔端庄,仅仅只是望着自己浅笑,便足以让自己神魂颠倒。这种感觉,与之前与她在一起的时候,竟全然不同。 奚晚香大抵深刻明白自己是在做梦,第一回亲堂嫂的时候,她还是吓得要命的,唇瓣相触的时候,几乎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一回生,二回熟,后头几次梦到堂嫂的时候,她便有些胆大妄为了,不过还是止于此罢了。 因而,晚香觉得自己归根到底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怂货,要不,怎么亲眼见到堂嫂了,就紧张成这副样子? 梦中的景象已经十分模糊了,唯一的印象便是,堂嫂的唇就像她所能想象一般的柔软,有股清幽的甘甜,能在一瞬间融化自己的心。 “晚香?试好了吗?衣裳可还合身?” “啊?”思绪忽然被打断,奚晚香如梦初醒般起身,忙从屏风后转出来,“挺好的,许久没穿这般好看的锦缎衣裳了,倒有些不习惯了。” 殷瀼细细打量着她,点头道:“不错,就是还有些大,裙角都及地了。清瑟的衣裳不好随便动,而你原先的必然都穿不下了。只能委屈你穿我的了。” 晚香拎了裙角,低头看了看,果真长了些。 谨连站在一旁,看着这越长越出挑的二小姐十分欢喜,拍手道:“二小姐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就你会说话。”殷瀼笑了笑。 原本挑出来给晚香的衣裳都应该先泡洗一遍,只是奚晚香不管,穿着那身堂嫂的衣裳便不愿意脱下来了,百褶裙晃晃荡荡,一步便是一个涟漪,好看极了。不过最重要的是,衣裳上有堂嫂身上的气息,便好像和堂嫂很近很近。 第46章 第四十八章 午后,晚香在奚老太太身边陪了会儿,老太太喝了调理身子的药,又喝了几口清粥,看着晚香乖顺的模样便心情大好。于是在晚香的搀扶下,在院子里散了一会儿步,秋风瑟索,不宜多吹,不多时便早早地回房休息了。 小晚香就算梳着下人才如此打扮的麻花长辫,却还是这般清丽,奚老太太看着就高兴。又想到因害怕染上瘟疫而不愿照顾自己的冯姨娘,也不知那婆娘带着清瑟丫头去了哪里,如今又是怎样的光景? 想到自己这些飘落在外的子孙,奚老太太不禁愁云上鬓,又问起晚香父母的情况,晚香只模糊地安慰,父母一切皆好,不必挂心。 直到傍晚,老太太才郁郁寡欢地睡去。晚香替她阖上门,转身望着星辰四起,舒了口气。 庭院水缸里的莲花只剩了几个凋零枯萎的莲蓬与残破的几片荷叶,不仅是奚家,整个台门镇皆是如此。然而对于晚香而言,只要一想到堂嫂与自己在一块儿,这一切便都不算什么。灯火初上,暗处的阳明山一如往常沉寂,遁迹多日的生气在小镇逐渐开始重新蔓延。 百废待兴,往往藏着更多的可能。它意味着旧的,古损的都通通过去了,而创造力和耐力极强的人们又能在这片土地上种下新的希望,得到新的果实。 而关于母亲因殷父抽大烟,而对堂嫂有误会冲突的事儿,晚香代母亲对堂嫂致了歉意,殷瀼则说她完全没放在心上,让晚香也不要在意。别的更多的,殷瀼却没有说了,亦没说她父亲究竟是否抽大烟,如今又是怎样光景。 晚香只觉得,堂嫂似乎不怎么想提起娘家的旧事。 在厨房偷吃了些糕点,晚香便饱得吃不下晚饭了,又恰逢谨连来端饭菜,便跟着她一同去了堂嫂的房间。 殷瀼刚洗过头,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背后,氤氲着半分湿意,如同黑亮的锦缎一般。殷瀼如今正是十九二十的年纪,饶是素面朝天,亦美得如同静谧的水莲。 饭后,如从前一样,两人肩并肩坐在罗汉床上,檐下的红灯笼被风吹得一闪一闪,显得扑朔迷离。晚香把殷瀼的长发挽在手中,她的头发与自己全然不同,晚香的发质细软,头心一圈簇簇的小头发,毛茸茸的,显得头发乱七八糟,亦盘不好发髻。而堂嫂的头发便规整许多,许是还没干,因此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晚香拿着小小的一把木梳,替堂嫂梳头,梳到一半,她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咋咋呼呼地从罗汉床上起来,扔了手上的木梳,对殷瀼挤挤眼睛,神神秘秘地说:“堂嫂且等我片刻!” 不多时,闭目养神的殷瀼便忽觉房间的灯火一暗,奇怪地睁开了眼睛。只见小晚香不知何时已经推门进来,把桌上的烛火吹了灭。 “怎么?准备给堂嫂什么惊喜吗?”殷瀼一时陷到了黑暗中,屋内的一切便皆有些模糊不清,她转头寻着晚香的身影,却只能见到一个绰绰的影子。 奚晚香轻咬着下唇,嘴角隐着笑意。把竹篾上的黑布小心剥去,藏在里面的小精灵便争相飞了出来,在黢黑的屋子里闪出柔和荧亮的光芒,浅浅的幽绿摇曳盘旋,一时间屋内竟如同幻境仙地。 殷瀼扬起下颌,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两只飞不动的萤火虫便毫不客气地停在了她的指尖,微弱的荧光似乎是从她的指尖亮起来的一般。 只是隔扇开着,萤火虫是懂天地气息的,在屋内上空盘旋片刻之后,便结成一队,往窗外飞了出去。 浅浅的黄绿光芒结成一条柔软的绸带,流动的时候如同夏夜明亮的银河星海。 不多时,屋内的萤火虫便所剩无几,只剩了一两只愣头青一下一下撞着窗棂,傻傻出不去。 殷瀼缩回手,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望着不远处提着一个小巧的竹篓的晚香,笑道:“怎么想到捉了些流萤过来?” 晚香抿唇一笑,梨涡似乎比从前又深了几分,朝殷瀼走去,坐在她身边,晃着小腿,道:“晚香记得,那日下雪之后,堂嫂站在窗边说想看萤火虫,可惜冬天没地儿去捉。恰好昨天和宋妈妈去后山上摘野果子吃,洞穴中竟有不少的萤火虫,晚香便随手捉了一些。昨天晚上太累了,便把这事儿给忘了。今天萤火虫的亮光便没有昨日见到时那样明亮了。”说着,晚香有些惭愧地垂了头。 月华如水,从槅窗倾泻而入。 殷瀼想替晚香拨去粘在唇边的一缕碎发,却又恍然想到方才她害羞的模样,便收回了手,只笑着说:“谢谢,堂嫂很开心。” 晚香抬起眼睛,瞅着黑暗中的堂嫂,她的侧脸映着浅淡的月光,肌肤光洁细腻。晚香不禁怔然,或许广寒仙子不过便是如此了。 殷瀼意犹未尽地望着最后一只萤火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槅窗,叹口气道:“天地万物,不过蜉蝣罢了。甚至连流萤都明白自由的可贵,顺应自然,找到合适的一方栖身之所。” “堂嫂呢?堂嫂想要自由么?”晚香顺着问道。 殷瀼笑了笑:“我哪里还能谈这个。许多时候,人生一世,唯有退而求其次,方能知足常乐。堂嫂只希望大家都康健如意,小晚香能够快快乐乐地长大。” 奚晚香“噗嗤”笑了出来,虽然她现在确实是个孩子身,但听着着实还是让人发笑的。见堂嫂望着她,晚香清清嗓子,像从前一般依恋地抱着殷瀼的胳膊,蹭一蹭:“好~晚香的心愿就是能在堂嫂身边长大,能一直穿堂嫂的衣裳。”虽然似乎听着有些傻,又有些不切实际,奚晚香表示不管,心愿要是太容易实现,就不叫心愿了嘛! 暗夜中的心思似乎更容易流淌开来,奚晚香静静地抱着堂嫂的胳膊,望着她尖俏的下颌,玉雕一般的脖颈锁骨,或许确实是自己的梦境太过荒唐,堂嫂纯洁地如同一块素玉、一朵芙蕖,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若是她知道自己在梦中没脸没皮的作为,一定会嫌恶晚香的。 那么,就让这突如其来的心情停留在这里便好了,不要再多了。反正才十三岁,来日方长,说不定,就自己从前那朝三暮四,心血来潮的性子,到成年的时候早已没有这等可笑的念头了。 奚晚香靠在殷瀼的胳膊上,望着地上一方斜斜的月光,笃定地想,是,定然是小晚香的稚嫩想法,才会让自己对一个姑娘产生如此眷恋。 这般如同催眠一般的念头,让奚晚香顿时释然,她即刻放宽了心。倏然抬头,朝着殷瀼粲然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贝齿。 倒是让殷瀼吃了一惊,不知这孩子吃错什么药了,突然从方才的害羞难当转变到如此开怀,倒是又成了四年前的那个小团子,可爱又冲动。她忍不住抚了抚晚香细腻莹润的面颊,幸好之前的伤痕没有留下疤,想到那几条血淋淋的痕迹,又有之后奚二爷的巴掌印,殷瀼的心还是有些揪着疼。 谨连敲门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这么一副在黑暗中其乐融融的画面,只是没留神,差点被凳子脚绊了一跤。 点上了灯,谨连把端来的糕点放到了小几上。 酥皮的红豆糕上点了一个滚圆鲜艳的小红点,看着便让人觉得十分有食欲。奚晚香在乡下已经好久没吃过这样精致的糕点,眼睛一亮,忙凑过去。恰逢堂嫂拾了一块,便干脆地在她手上那块上咬了一口。 殷瀼一愣,晚香的牙齿碰到她的指尖了,轻轻剐蹭过,又有唇瓣的柔软触觉,让她一时顿在了原处。 此时的奚晚香早已从自己做梦的困境中走了出来,她高高兴兴地吃着红豆糕,两个小胳膊叠在小几上,而下巴则枕在胳膊上,嚼得欢快又认真,似乎十分陶醉在糕点之中。继而一脸幸福地睁圆了眼睛,对殷瀼说:“好吃!堂嫂,你快吃!” 望着晚香期待的面容,又看看手中剩了一半的红豆糕,殷瀼浅尝了一口,果真皮酥馅儿甜而不腻。 在家的时候,奚晚香从未在晚上吃过这么多东西,甚至有时候连晚饭都吃不饱,还得装出一副撑死了的模样。因此这会儿,她只剩了在罗汉床上打滚的功夫。 夜深了,宋妈妈又来找二小姐了,奚晚香打滚打到一半,赶忙受惊一般,抱着堂嫂的柔腰,从她身后探出一张极不情愿的小脸。 望着晚香清媚的五官都快皱到了一块儿,殷瀼便笑着帮她推了宋妈妈。反正奚老太太现在也难以分心管家,且宋妈妈觉得二小姐回来后煞是有模有样,因此自然也没多做为难便下去了。 宋妈妈一走,殷瀼便在晚香的额头上点了点:“好啦,她都走了,别装了。” 晚香憋不住了,嘻嘻笑着地对殷瀼说:“原来堂嫂知道啊。” “愈发皮了,就是趁你祖母不能管教你。等你祖母好些了,定要在她那儿告你的状。”殷瀼故作嗔怪地瞥她一眼,“再说了,你现在辫子自己扎得好好的,不让宋妈妈帮你扎便是了。” 奚晚香不依不饶:“才不呢,晚香扎得多难看啊。堂嫂不知道,下人们在背后都指指点点呢!” 殷瀼瞪她一眼:“谁敢对你这个二小姐指指点点?” 奚晚香耍赖皮:“不管,就要堂嫂扎辫子。” “都十三的大姑娘了,还和堂嫂睡一块儿啊?不怕下人们笑话了?” 谨连听着两人一唱一和的对话,忍不住捂着嘴,在一边笑了开怀。 奚晚香倒也没羞没臊,脸颊只微微泛了红,用力一点头:“我是二小姐,谁敢笑话我。” 哟嘿,刚刚还说头发扎得难看,遭了下人们笑话,这会儿倒开始睁眼说瞎话了。 晚香曰,能和堂嫂在一块儿,一切都是可以有的。 临睡前,奚晚香替穿着雪白亵衣的堂嫂揉了肩膀。就像她在家中常常为娘亲揉肩一般。只是面前这人终究不是娘亲,手指触碰到温热肌肤的时候,奚晚香还是十分心悸,吞了口唾沫,心中默念三遍“恶魔驱散”,然后便心无旁骛地像捏面团一样开始替堂嫂揉肩膀。 一炷香的时间,殷瀼便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小丫头比从前果真有力了许多,转头过去,也不见其累得甩手喘气,不过殷瀼还是心疼地握了晚香的双手,放在手心揉了揉。 两人皆躺了下来,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地默默瞧着对方。瞧着瞧着,殷瀼忽然无声地笑了出来,眼眸笑成了两个柔和的月牙。 奚晚香大惑不解,难道自己的脸就这么喜感,仅仅看着都能被逗乐? 殷瀼微微勾着唇角,说:“堂嫂只是忽然想起点从前的事儿,想起来便忍不住想笑了。” “什么事?” 殷瀼静静地望着晚香,似乎又回到了四年前,两人初见没多久的时候,一切好像都没有任何改变。她凑近了些,在晚香略略婴儿肥的柔嫩雪腮上落下一个羽毛般的浅吻。 继而,把手搭在奚晚香侧躺的手臂上,一下一下拍着:“晚安,小晚香。” 说完,殷瀼便安然合上了双眸,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奚晚香,她看着堂嫂安稳的睡容,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啊,要失眠了啊! 第47章 第四十九章 一夜无梦,许是堂嫂的床榻太温暖,晚香竟睡得安安稳稳,亦没有被自己胡乱的心绪所打扰。 早晨起来的时候,殷瀼已经梳洗完毕,回头看了看睡眼惺忪地刚从床上坐起来的晚香,冲她笑得意蕴深长,道了一声“早”。 奚晚香眼睛还睁不开,只眯成两条缝,望出去的堂嫂精神奕奕,比半个月前的模样好了许多,又想到昨夜睡前的晚安亲亲,晚香不由得弯了唇角。之前心中自己作茧自缚产生的隔阂与担忧似乎在共榻之后消失的一干二净,她仿佛又变回到从前喜欢缠着堂嫂的小团子了。 随后晚香莫名高兴地一掀被子,趿拉着绣花鞋子便扑到堂嫂怀中,抬起头,软软地撒娇:“堂嫂早~” “咳咳——”还没等来堂嫂亲昵的摸头,谨连这个煞风景的便端着铜盆走了进来,拖长了音调清清嗓子,显得颇为诡异。 嗯?怎么回事?奚晚香不免好奇地从堂嫂肩膀上越过视线,看到谨连竟捂着嘴,朝自己挤眉弄眼,看到晚香的目光,便又朝床榻努努嘴,笑得颇有深意。 晚香不解地看一眼堂嫂,又把眼神转向床榻。 奚晚香比殷瀼反应快,看到方才自己掀开被子底下的雪白床单上那一滩触目惊心的血红,她“嗷”的一声,便以迅雷不及掩耳铃儿响叮当之势跳起来,把堂嫂的双眼用手捂得严实。想想不对,这治标不治本欲盖弥彰,还得釜底抽薪。于是她把殷瀼的肩膀一板,两三步跳过去,将染了血的床单刷刷抽出,团成一团,环视一周,干脆地把它扔到了槅窗外头。 可谓行云流水,直叫人拍手叫好——好什么好,真丢脸,唉。 其实殷瀼早晨起来的时候,便已经看到,并且亲自为晚香准备好了必需用品。见晚香反应这般激烈,此刻又一脸尴尬地站在窗边,连双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殷瀼不由得笑着走近,抚着晚香的脑袋:“恭喜小晚香终于长大了。” 谨连亦欢欢喜喜地拍手应和:“恭喜二小姐!” 晚香恨不得拿块豆腐撞死算了,可房间没有豆腐,只好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说:“对,对不起堂嫂,我不是故意把你的床弄脏的……”跟特么中奖一样,前几天睡在自己房间的时候还好好的,只觉得有些腹胀,还以为是吃多了,没想到刚好凑着这一晚,大姨妈就腆着脸施施然光顾了,还偏生让堂嫂看到了,丢人丢到九霄之外去了。 重生了之后四年多没来姨妈了,都快忘了还有这码子事儿了!还没做好准备啊混蛋! 见晚香懊丧,殷瀼本想安慰几句,可就是忍不住笑意:“堂嫂怎么会怪你,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了,堂嫂东西就是你的东西,跟我还客气什么。” 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还是很不爽。 由于晚香第一次来葵水,堂嫂生怕她受冷,今后容易落下腹痛的病根子。因此便亲自下厨,为晚香煮了红糖大枣汤,熬得甜甜的,端到晚香面前。 晚香其实一点儿都感受不到小腹的胀痛,奈何堂嫂不让她下床走动,便只好乖乖地缩在床上——自从把堂嫂的床弄脏之后,她有了心理阴影,说什么都要回自己房间去缩着。 奚二小姐初次葵水的喜讯不消一个上午便传遍了整个宅子,宋妈妈亦满面春风地端了糕饼过来贺喜,还说这是老太太的意思。晚香瓮声瓮气地道一声谢,掀开食盒一看,糕饼都做得十分喜庆又精巧,不知道的甚至还以为是喜宴上直接拿来的喜饼呢。 奚晚香望着食盒中三四碟糕饼,虽然看着有些心塞,但刚好肚子饿了,便叹口气,没骨气地端了出来,排成一排放在面前,毫不客气地开始吃。 初次造访没几天便结束了,奚晚香便又活蹦乱跳地在宅院中蹦跶了。只是到处找不见堂嫂,问了李管家,才知今日堂嫂一早便出门去钱庄了。 台门镇因瘟疫萧条了两个月,如今正是重回生机的时候,奚家自然亦要开始打理原来的生意,不说抢占先机,至少不得一蹶不振,落人之后。 在宅子里闭门呆了这么些天,奚晚香正巧觉得有些发闷,便趁着没人看到,从奚家溜了出去。 正值十月寒霜降,涧水两旁的松针经了整个秋季的洗练之后显得格外苍劲古朴,空气清冷,远处巍峨的阳明山透着一股子冷峻的气息。 镇上已然比刚来的时候活络了不少,主街上亦有许多店铺重新开了张。只是大街小巷上都挂着些白绫,隐隐的啼哭声从屋内传来,许是在瘟疫中丧生的人家在祭奠亲人。 钱庄的两个小厮仍在,提着扫帚柄打打闹闹,一见到奚二小姐便慌里慌张地窜开去,故作认真地扫地。奚晚香觉得好笑,便肃声问他们,钟管事在哪儿。 小厮攥着扫帚柄,一本正经道,钟管事的小儿在瘟疫中病死了,夫人悲痛欲绝,几欲轻生,他抽身不开,便辞去了钱庄管事的活儿,带着夫人回老家了。 听到这消息,奚晚香不免有些唏嘘。想想,那钟管事还是个不错的人,虽曾经一时财迷心窍,害了堂嫂,人看着还贼兮兮的,可最终还是站在了堂嫂这一边儿,尽心帮着做事。当时走前,还是他亲自一路跑着,把雪花送到了自己手上。 想着,晚香不禁又想到雪花趴在小布包里柔弱无辜的模样,当时才那么一丁点儿,如今却叫自己养到如此圆润,胖就算了,还懒。真是岁月无情。 听到前厅的动静,殷瀼撩了帘子,从后面走了过来。晚香还有些不好意思,脚尖蹭着地,冲堂嫂嘿嘿一笑。 殷瀼见晚香穿得单薄,便把自己身上袍子脱下来,披到晚香身上,佯装不高兴地瞪她一眼:“怎么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身子还没好全,要是吹了风受凉,你让我怎么跟你祖母交代?” 奚晚香委屈地小声道:“没有,身子……已经好啦。晚香只是想堂嫂了嘛。” 对着这个嘟嘴望着自己的小丫头,殷瀼完全没办法再说一句响亮话,便自然地牵了她的手,笑吟吟地与晚香一道去了后面。 账房的活儿自从瘟疫袭来之后便停了,因此这会儿得重新盘算,还须算上那些与钱庄有生意往来,却在天灾*中丧生的客户、倒闭的店铺,甚至镇上的员外家都因家中折损过多,而要求钱庄将之前存下的银票提出来。因此这些皆让殷瀼肩上的担子格外沉重,况且钟管事辞去,钱庄掌事的便仅仅只有殷瀼一人罢了。 不过半天,来钱庄兑换现银的人便络绎不绝,钱庄的存银不足,无论怎么盘算,都是一片赤字,又无从弥补,这让殷瀼十分头痛。 反正奚晚香对这钱财之类的没多少概念,便宽心地一个人趴在账房的小窗口,望着街上往来的人马,或提着菜篮子,或哄着怀中的婴孩,尽是为生计而碌碌奔走的人。忽而窗外经过一行衣冠端正之人,相较方才那些,一看便让人觉得其身份不俗。晚香觉得好奇,便多看了一会,谁知这行人竟径直走进了钱庄。 前堂传来气势汹汹的大呼小叫,晚香扭头望了眼堂嫂,只见其似乎镇定自若地起身,朝晚香笑道:“没事,晚香先自己玩一会儿,堂嫂很快就回来。” 说完,殷瀼便出了门。晚香有些不放心,便悄悄跟在她身后,一道绕到了前堂。 来者是镇上杜员外家的大公子与管家,领了三四个下人一块儿上门来要钱。说是前些天便向奚家要过这笔钱,却一直拖着没给。想来他家亦死了不少人,因此亟需这笔钱去安抚那些丧命者的家人,以免落下个不尽人道的坏名声。 晚香小心地扒着门框,在蓝靛花门帘之后露出半张小脸,另一边则是之前在大堂扫地的小厮,两人皆煞有其事地看热闹。 听那小厮说,这杜员外家这两年亦不好过,杜老爷在外头做生意,流年不利,笔笔尽赔,正砸了钱在印花染布上,却又恰逢瘟疫横行,血本无归。甚至连突发奇想去赌坊想回个本儿,都铩羽而归。而杜家的小儿子还在几年前的征兵中被抓了壮丁,形势一片惨淡。 奚晚香将信将疑地望着那趾高气扬的杜家大公子,着锦穿缎的,似乎不像是家道凋零的模样啊。 杜公子生得还算俊朗,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手中握了一块雕琢细腻的白玉,对殷瀼道:“不知奚家的钱准备得怎么样了?三天前,管家可上门与你们说过此事。知道奚家信誉好,我们才放心地把钱放在这儿。可谁知你们却一拖再拖,如今我亲自上门,莫不是还想让杜家吃这个闭门羹?三百两银子可一分一毫都不能少。” 殷瀼不急不缓地笑了笑,对杜公子的咄咄逼人视而不见,只从容道:“杜公子亲自上门,自然不能空手而归。公子不妨暂且歇息片刻,今日定会给你一个答复。”转而对旁边的另一小厮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杜公子看茶?” 见堂嫂胸有成竹,奚晚香便也没当回事儿,便随口问旁边的那小厮:“哎,所以咱们钱庄现在应当还挺好的吧?三百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呢。” 小厮十分悲苦地叹口气:“非也。二小姐也看到了,从钱庄开门,一早便有那么多人踏破门槛地来兑钱,钱庄的现银本就不多,咱本家本来在瘟疫里也没多好过,而在贷出去的那些一时半会儿又要不回来,这青黄不接的尴尬得很。杜家还死盯着不放,昨日小的还撞见少夫人琢磨着要变卖嫁妆帮着补上这个缺口呢。这会儿少夫人定是准备先拖着这杜公子,自己去当铺典卖首饰呢。” 听到这话,奚晚香顿时愣了,不由得摸了摸自己手上已经戴得温润的碧玉镯子,堂嫂曾说这玉镯十分罕见,贵重得很,难不成是想当了它去换钱? 堂内,只见殷瀼边平心静气地安稳住杜家来人,一边说着什么“去本家宅子里拿已经准备好的三百两银子”,便拂袖出了门。 不成!玉镯本是一对,就算堂嫂忍心将她腕上的当了,奚晚香也是不同意的。 想着,奚晚香便不管不顾地想往外冲,余光瞟到身边小心瞅着她的小厮,一把拽起他的袖子:“一起走!” 第48章 第五十章 杜家少爷正悠悠地端了清茶,撇去茶叶准备往口中送,孰料一个豆蔻丫头风风火火地拽着个下人的袖子从后堂冲了出来。杜少爷一口清茶呛到喉咙,险些被烫个半死。 只见这小姑娘不算高挑,身姿玲珑而秀气,肤凝玉脂,目含清泉,竟如同山中精灵一般。直叫杜公子看了呆,从前跟着父亲在外头做生意的时候,亦见过不少美丽的姑娘,然而皆是浑身风尘气息的,美则美矣,总觉得矫揉造作。而这姑娘年纪虽小,周身透的灵气却浑然天成。 注意到这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光,奚晚香往杜公子身上一瞥,纨绔子弟,见着好看的姑娘就直了眼,怪不得家产都被败光了。晚香鄙夷地想着,便瞪他一眼,脖子一扬,拽着跌跌撞撞的小厮一溜烟跑出了钱庄。 堂嫂就在前面,行色匆匆地走着。晚香倒也不急着上前询问,她只远远跟在堂嫂身后,小声地问小厮:“所以咱们钱庄现在一共凑出了多少钱?” 小厮摊摊手:“这我一个做下人的怎会知道地这么详细,只大抵知道有个一二百两的散钱。咱们钱庄是十村八店,除了永州钱庄最大的,因此周围镇上要做生意的,都得来咱们这儿贷钱,这一时半会儿的,散落在外面商户的钱哪能说收回来就收回来……” 奚晚香咬了下唇,亦显得有些忧心:“那堂嫂可曾说过别的法子?总不能一味地变卖首饰之类的吧?” 小厮把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回想了片刻才说:“有有有!昨日少夫人与咱们在钱庄做事的人议论着,似乎是想把钱庄存钱进来的利息提高一半,便能吸引更多的人前来存,且把贷出去的利率亦提高,那么咱们钱庄的现银就能多一些。除此之外,少夫人还说,可以发一些什么票单子,卖出去之后收回银子,一年之后人再拿着单子来钱庄换钱,能换更多的钱。” 奚晚香被堂嫂的想法惊了一跳,忙拽着小厮道:“好想法啊!可为何没做?” 小厮叹口气:“这哪能说做就做,至少得与老太太通报过,若老太太同意,才能慢慢落实起来。再说了,这么多钱可不是一时半会能聚得起来的,现在大家伙儿自顾尚且无暇,哪有闲钱来买那什么票单子。这剩余的一百多两,看来非得是少夫人想法子补上了不可了。” 奚晚香抓着头发,眼看着堂嫂的身影渐渐远去,她忙对小厮道:“你快去拦住堂嫂,就告诉她杜家忽有急事,等在钱庄的人已经先行离去了,约定一个月后再来取钱。” “什么?”小厮没反应过来,一时有些发愣。 “快去啊!我自有打算。”奚晚香急得就差没往他屁股上踢一脚了。 “好嘞好嘞!”小厮忙不迭地应着,撒腿便朝着席少夫人离去的方向奔去。 于是等两人回到钱庄,果真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皆不见了,只剩奚晚香一人在堂内晃悠,单手擎着铜壶给自己倒水,听到堂嫂回来的声音,便高兴地抬头,手上一抖,不慎把滚烫的开水倒到了自己手上。 原本存了满腹的狐疑,被晚香这么一烫,殷瀼算是问不出口了,只心疼地执着她的手,命小厮赶紧下去拿烫伤的药膏过来。 手上火辣辣的生疼,很快方才被烫到的地方便出了几个大大小小的水泡,稍一触碰便疼得不行。 在后院用井水替晚香冲过手之后,殷瀼接过小厮拿来的药膏,用小勺挖了一些,在指腹涂抹开来,又小心翼翼地敷在手背上的水泡处。 见晚香噤声无话,殷瀼便知她心里早已喊了一万遍疼,只是咬着牙没有吱声,怕是不想让自己担心。殷瀼瞥了晚香一眼,小丫头额头上都冒出一层薄汗了,眼睛里包着层泪水,却还煞白着脸咬紧牙关不支声。手上不由得又轻柔几分,迅速帮她包扎好手,然后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脸蛋,安慰道:“这是从我那儿拿来的药膏,烫伤最管用了,明日就好了。” 奚晚香长吁口气,点点头,又把包得圆鼓鼓的手举到眼前,终于笑了出来:“堂嫂,还记得我被老夫子打手背吗?那时候也是你帮我涂的药膏呢。” 殷瀼起身:“自然记得了,那时候你的手肿得比现在高多了,跟个馒头似的。” 奚晚香吐吐舌头,让殷瀼牵着完好无损的另一只手走出了后院。 在钱庄与堂嫂一块儿用了午饭之后,奚晚香便嚷嚷着要回去午休,便独自回去了。方才被打发去喊殷瀼的小厮存了一肚子的好奇,想问问奚二小姐,究竟是如何做到,还真让那不依不饶的讨债杜家少爷乖乖回家的。只是奚二小姐一看到他跟着自己一块儿出来了,便瞪了他一眼,一巴掌把他推回去,让他好好帮着少夫人打理钱庄,还威胁说若把方才的事儿透露给少夫人,她就让自己卷铺盖回家。小厮大眼瞪小眼,只好又把到嘴边的疑惑吞回了肚子。 罢了,小姐就是小姐,自然有高明的办法。自己做下人的,只需听从吩咐便可了。想着,小厮便释然了。 回了奚家之后,奚晚香便在奚老太太门口等了半晌。 待到老太太午休起来,晚香就撒着欢儿凑到老太太跟前,趴在她床边乖巧地用一双眸子眼巴巴地望着她。看得奚老太太心生奇怪,便笑着问晚香:“怎的了?上午便不见你踪影,这会儿却又欲言又止的,有话便说,祖母的命都是你拉回来的,想要什么开口就是了。” “真的么?”这话晚香爱听,一下便高兴起来,抱着奚老太太的胳膊一个劲儿地蹭,“就知道祖母对晚香最好了!” “哎哟,这丫头……”奚老太太难得地笑得咧了嘴,又被晚香晃得有些头晕,赶紧说,“你还没说什么事儿呢,若是伤天害理,抢人夫君的,祖母可不同意。” 抢,抢人夫君?难道自己看着是这么一个强抢良家妇女(?)的姑娘吗! 奚晚香有点郁闷,瘪瘪嘴,直起身子,酝酿片刻,才将堂嫂准备在钱庄做的这些事儿一五一十地向奚老太太道了出来。许多细节她不清楚堂嫂是怎样打算的,只是按照自己曾经在上一世接触过的债券、股票的方式套了进去,又结合目前的情况因地制宜,讲得头头是道,毕竟干过这一行,虽然做得不好,还迟到早退,总被领导逮着杀鸡儆猴地当作典型训斥,但总归还是明白其中套路的,忽悠忽悠老太太还不成问题。 然而奚晚香没想到的是,似乎自己说得太过完善,反倒引起了老太太的怀疑。 正当奚晚香沾沾自得地望着老太太时,奚老太太倒是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满是皱纹的面孔显得有些严肃:“这些,真的是殷氏告诉你的吗?” 晚香被老太太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忽然想到或许自己不该替堂嫂做这事儿。堂嫂心思如发,选择不在当下与老太太坦白,自然有她的道理,且自己不过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堂嫂又怎会与自己讲得如此之细?反倒让人怀疑此事的真实性、堂嫂办事的可靠性。 几年不曾接触祖母,竟全然忘了她亦是管过家这么多年的人。 奚晚香暗暗懊悔,然而进退维谷,只得退一步,十分认真地说:“这些确实是堂嫂说的,不过她从未与晚香说起过。堂嫂为人谨慎,只是在钱庄与做了许多年事的帮工议论过,今日杜家上门张口便要三百两银子,晚香才从帮工口中得知堂嫂有这样的想法,方才晚香说的,都是帮工一五一十告诉我的。晚香觉得堂嫂的想法确实不错,若等她思虑周全了,再亲口告诉您,必然得再等好些日子。当下情况紧急,恢复钱庄生意又刻不容缓,晚香这才急急忙忙地瞒着堂嫂与祖母明说了……若晚香哪里说的不对,有鲁莽激进之处,还请祖母,千万不要责怪堂嫂。” 说完,奚晚香怯怯地望着奚老太太,直到老太太拧在一块儿的细眉舒展了,晚香才跟着放下了心里的大石。 奚老太太让晚香出去的时候亦没多说什么,只说自己会好好考虑的。奚晚香走出房门,才发觉手心已然满是汗水。 晚饭过后,伺候老太太的小丫鬟把殷瀼喊到了老太太房内,说是老太太有话对她说。 奚晚香耳朵尖得很,一听到堂嫂被唤,便赶紧偷偷跟在她身后,待她进门之后,便趴在门缝上偷听。 不过可惜的是,奚老太太身体虚弱,讲话声音十分细微,而堂嫂亦没有多说话,能让晚香听到的不过就是几个简单的“是”、“明白了”等毫无意义的零碎词语。 从一开始的惴惴不安,到越来越无聊。奚晚香干脆放弃偷听,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庑廊下,望着院落中凋零的芜草发呆。这会儿已经入冬了,饶是穿得多,在外面坐得久了,还是有些冷的。 因此当殷瀼推门出来的时候,抬头便看到晚香正搓着手哈气取暖。见她眼睛一亮,从木条儿长椅上跳起来,一下蹿到自己面前,一双眸子黑漆漆的,似乎迫切地想问什么,却又不敢直接开口问的模样,殷瀼心中感动得不得了,却还是故作漠然,淡淡地问她:“谁让你这样做的?” 要完,看来祖母没同意就算了,还把自己给招供出去了,兴许还训了堂嫂一顿…… 奚晚香紧绷的心弦忽然“啪”的一声断了,真是画蛇添足,好心帮倒忙。她又是自责又是难过,不敢看堂嫂的眼睛,缓缓低下头,声若蚊蝇:“堂嫂,晚香错了……你教我上善若水,应当在恰当的时候做恰当的事,可我却这样自以为是,坏了你的计划……” 头顶传来堂嫂一声浅浅的笑,没等晚香反应过来,自己便被堂嫂紧紧拥到了怀中。 嗯?什么情况?奚晚香顿时瞪大了眼睛,就算没有责备,一顿温声细语的教导也是免不了的,可等到的竟是……拥抱? “你祖母把整个钱庄交给堂嫂了。她说,想做什么,便让我去做。唯一的要求便是,让你同我一起。”殷瀼的声音有些发抖,温热的气息软软地拂过晚香的耳边,如同轻浅的叹息一般,“谢谢你,小晚香。” 第49章 第五十一章 奚家钱庄是奚家的半壁江山,而奚老太太此番将钱庄都交到年近二十的小丫头手中,定然在心里做了充分的准备,亦是对殷瀼温恭顺从、谨慎小心的性子十分满意,不然仅仅凭借晚香的花言巧语决不可能轻易交付与她。 除了钱庄之外,奚家还有两家布坊,一家在台门镇上,另一家规模较小的则在邻镇。原本这两家布坊都是由冯姨娘握着的,这会儿冯姨娘趁着瘟疫已不知去向,两家布坊不可一日无人掌管。奚老太太自己收账则不切实际,前有中风断腿,又有瘟疫缠身,如今的身子算是大不如前,甭说管家,就是稍稍一动脑子,也觉得累得慌。 奚老太太不是没有考虑过殷氏,只是她还是担心殷氏年纪轻,一下将奚家名下的这些店铺都由她来打理,必然□□无暇,还打算在有生之年抱个曾孙儿,若是把她的身体累垮了,或许就指望不上了! 老太太思前想后,得不出个两全的法子,面上看不出什么,心中却愁得直叹气。 两天后,台门镇的街头巷尾皆贴满了飞扬的布告。又有奚二小姐亲自上阵,抱着厚厚一沓单页,吆喝着把手中的单页塞到来往路人手中,清亮的声音比早市卖菜的还要响亮几分,却偏生如清涧一般好听得很,因此反倒招来了许多好奇的民众。 镇上人从未见过这等宣传的架势,一般若哪家店铺出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不过就在门口贴个告示罢了。不多时,奚晚香身边便聚了里三圈外三圈,从瘟疫以来这一个月,从未见街头聚过这么多人。 跟着晚香一同出来的李四春——那钱庄的小厮,心中惶恐,口干舌燥地不知该说什么好。反倒是奚晚香,扯了嗓子丝毫不怯场,只是往来的人着实太多,她个子又矮,人群一簇拥,眼睁睁的便消失在人群中了。 寻了块膝盖高的磨盘,奚晚香一不做二不休地站到了磨盘上头,晃了晃手上的单页,高声吆喝一番之后,一扬胳膊,手中手掌大小的单页便漫天撒了出去。 围在其下的民众起着哄,纷纷争抢这单页来看。只见小小的单页上写的十分简洁,“存钱升息,借钱降率,另固定票券,一年送十两”,头上一横批:“奚家钱庄,您的摇钱树”。 虽有些胆小慎微的妇人心存怀疑,然而谁能挡住金钱的诱惑?且如今正值萧条之际,哪家都想要更多的钱,固定的资金来源保障生计。而奚家本就是当地有名望的大户,钱庄又从未见过有赊账不还、翻脸不认账的行为。 那么还等啥呀?众人不做细想,便争先恐后地拿了家里压箱底的银两、不敢被悍妻发现的小金库纷纷到钱庄兑换那新出的票券,将钱存到了钱庄。 如此一来,钱庄便从赤字逐渐转亏为盈,源源不断的散银子从镇上的民众那儿聚拢过来。 原本殷瀼打算的是,把贷钱的利率提高,那么便能更多的留住钱庄的现银。只是晚香以为,到时候把这钱生钱的法子朝大伙儿一散,定然会有许多散银子进来,在足够支出杜家三百两之后,这么多散银子将无处派用场,不若直接降低贷钱的偿还利率,那么这些散钱便彻底被盘活,亦能让钱庄利滚利,不断赢利。 奚晚香不过豆蔻光景,若他人掌管钱庄,定然不会将她的话放在眼里。只是接手的是殷瀼,她没有将晚香的话当作童言稚语,经了一番考虑,又认真地问她胜算几成,在得知有九成信心之后,便放心大胆地采用了晚香的建议。 没想到,这法子竟真的如此奏效。 不过一日,钱庄的门槛便几乎要被踏破。 奚晚香站在堂嫂身侧,望着堂嫂忙得焦头烂额的模样,开始有些后悔。堂嫂也是染过瘟疫的人,休养了不过一个月没到,竟让她如此操劳,真是不该。 嗯,是时候考虑在钱庄弄个叫号排队的服务了,一日限单五十,早到早得,超过就明日再来。 奚晚香被自己这个想法逗得直发笑,照这样下去,不日便红红火火地在大江南北开一排连锁钱庄,从此走上人生巅峰,与堂嫂双宿双飞…… 嗯,双宿双飞。 “想什么呢,笑这么开心。”殷瀼百忙之中,瞥了一直傻笑的奚晚香一眼,手上的算盘却是一刻不停。 奚晚香的小心思被无端发现,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鼓着腮帮子:“没没没事儿,生意这么好,晚香开心。” 殷瀼抿唇一笑,刚放下小毫的手伸过来捏了捏晚香的雪腮。 奚晚香把头靠在堂嫂侧肩上,亲亲昵昵地蹭了蹭。若是能一直这样,帮着堂嫂照拂钱庄的事宜,她想做什么,自己恰好还能力所能及地帮得上忙,尽管前路荆棘鲜花皆未可知,只两人携手同行,就算步履蹒跚亦十分满足。 想着,晚香的唇角便绽开一个霁然的笑容。 不过三五日,剩下的一百二十两便很快凑齐了,下午已经差李四春送去杜员外家了,杜家倒是表示地十分淡定,接过了三百两银子,只让奚小姐别忘了之前的承诺。然则李四春回来的时候经过赌坊,心里痒痒,没忍住,便进去把刚发的工钱输了精光,顺便把杜家公子的话也抛到了脑后。 而奚老太太亦听闻了钱庄的蒸蒸日上,虽口上淡淡地说什么,让殷瀼不可懈怠之类的话,可谁都明白,她心里对这乖顺能干的孙媳妇满意着呢。替旭尧张罗着娶殷氏的时候,不过只冲着她家的背景,总说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懂礼知节,亦有些看不起这类花瓶似的碧玉闺秀。可谁知,自己竟捡到了宝了。只叹孙儿旭尧野心在外,竟这么久都没有回来看一眼。想到这点,奚老太太不禁又添了愁绪。 是日,殷瀼又忙活到天色将暮。晚香心疼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放前来买固定票券的人进来,把钱庄大门一关,便扬着小眉毛,缠着堂嫂一块儿手牵手回家了。 街口的烧饼摊又搭建起来了,奚晚香没忍住扑鼻香气的诱惑,数了十个铜板买了两个脸大的烧饼,与堂嫂一人一个,说是请堂嫂吃的。 毕竟这会儿也是在钱庄帮衬着出谋划策的人了,殷瀼亦给晚香煞有其事地发了工钱,一个月三十个铜板。奚晚香不服气,这么点碎银子还不够塞牙缝呢!可堂嫂一挑眉毛,晚香就只能嘟着嘴唇心甘情愿地接过这一袋铜板。好嘛,好歹装在荷包里也是沉甸甸的。 奚晚香一手牵着堂嫂,一手捏着烧饼小口啃着,腰上系了堂嫂亲手发给她的工钱,铜板互相碰撞,两人的玉镯亦不断相撞,叮铃铃作响,依稀若歌谣一般。 烟霞垂垂,西边落下窄窄一条漏光云缝,日头余晖晕染了半边天宇。 两人执手朝落日而去,梳着同样的发髻,带着同样的碧华银簪,偶尔相视而笑,一个温婉若身畔之流,一个则如灿灿之跃光。两人同行,那般赏心悦目。 到了奚宅门口,只见谨连早已在等着两人了。 晚香刚啃完血汗钱换来的烧饼,揉着鼓鼓的肚子问道:“谨连,今日怎么特意来门口接?” 谨连忙把两人迎了进来,面上瞧着有些惶然,她蹙着眉头小声道:“可把你们等回来了,方才冯姨娘带着清瑟小姐回来了,去老太太房内呆了片刻,这会儿正回到自己房间休整呢!” 奚晚香眉心一跳,抬头看了堂嫂一眼,瞧着堂嫂亦默然不语。晚香亦压低了声音问:“可曾知道老太太什么反应?” 谨连摇了摇头:“这倒是不知道,只是听说刚才冯姨娘在替清瑟小姐整理房间的时候,竟找到了之前丢失的那张庚帖。” 晚香疑惑道:“不是说烧了吗?当时还让老太太一顿气,说什么若没有庚帖,再要许个好人家便难了之类的。” 谨连耸耸肩:“谁知道呢。兴许是清瑟小姐有心瞒着罢了,大小姐倒也是奇怪,明明李家是个不错的人家,却偏偏不愿意嫁。” 听到这话,晚香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问:“那么南风呢?就是那跟了清瑟姐姐好些年的丫鬟。” “这……我倒是没有看到南风,这次回来的只有她们俩,且瞧着风尘仆仆的,似在乡下的日子亦难过得很。而且清瑟小姐的脸色十分难看,连夫人与她说话都不怎么搭理。原先还不是这样呢,甚是古怪。” 晚香若有所思地咬了唇,四年前她曾诬陷自己,致使夏华姑妈的□□燃到自己身上,从而引发了许多不堪回首的事端。 冯姨娘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可就像挥之不去、令人无比厌烦的蝇虫,这回重新回到奚家,不知又该带出怎样的麻烦。想着,晚香手上不由得紧了几分。 许是察觉到晚香的紧张,殷瀼轻轻拍了怕她的手背,在晚香耳边柔声道:“不怕。” 是啊,没什么好担心的。她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她有堂嫂呢。再者,现在她可不是当年懵懵懂懂,毫无回手之力的小丫头了,且看冯姨娘还能如何摆弄手腕。 第50章 第五十二章 不一会儿便是晚饭时间,晚香与堂嫂早早地坐到了桌边。 钱庄赚了盆满钵满,因此奚家的状况便顿时又急转而上,恰逢亲人回家团聚,因此今晚厨房便得了老太太的吩咐,做了许多上得了台面的佳肴美食,与之前日日寡淡的素食、腊味极为不同。 奚晚香归根结底还是个小姑娘,能接受疏食饮水,然难得见如此一桌热气腾腾的浓油赤酱、鲜咸辣香,早已把冯姨娘回来这事儿抛到了脑后,只眨巴着眼睛,一脸期待地盯着摆在中央的油润猪蹄。 忽而端平在桌边的手肘被堂嫂轻轻碰了碰,奚晚香乍然抬头,只见冯姨娘让个婢子搀扶着,慢悠悠地从后堂拨开珠帘走了出来,身后那瘦削高挑的便是清瑟姐姐。 冯姨娘比四年前稍瘦了一些,许是在瘟疫中流离逃难,吃了不少苦头。略显苍白的面孔敷了薄粉,点了朱唇,这才显得气色还不错,依稀还能看出从前在江宁做当红花魁时候的绰约风姿。若卸了妆,大抵则是憔悴不堪了。 奚晚香本不想唤她,只是被堂嫂又碰了碰手肘,便只好不情不愿道:“婶娘别来无恙。” 冯姨娘对这小丫头依旧有些膈应,扯个不冷不热的笑容,寒暄道:“劳二姑娘挂心,婶娘一切安好。不知二姑娘在乡下过得如何?” 听到这“乡下”一词,晚香便不由自主地又想到她从前对自己在乡野长大这一经历的鄙夷,忽觉十分不舒服,只淡淡道:“挺好的,山清水秀,无俗人俗事的打扰。” 冯姨娘“嗤”一声,便在老太太的位置边上坐了下来。跟在她身后的奚清瑟则亦从隐隐的暗色中走出来,坐到她身边。 晚香不由得抬起眼睛,望向这多日未见的小姐姐。 清瑟拔高了许多,本就清丽的容貌愈发出众,与晚香的灵秀好动之气不同,她自成一股冷清,如同寒冬冰下的暗流,清透寡淡。算来已过及笄年华,仍然没有婚配的对象,想必冯姨娘该是十分着急她的婚事了。如今庚帖既已找到,定然要寻那王麻子媒婆大肆说媒了。 想到这,晚香不由得为自己这小姐姐捏了把汗。 “从镇上过来,听说这两天钱庄生意十分不错?”冯姨娘盈盈笑着,眸子往殷瀼身上转一圈,“瀼儿打理生意倒是颇有一套,老太太也甚是满意呢。” 殷瀼从容地笑了笑,不卑不亢地说:“您谬赞了。照顾长辈,维系家业,儿媳不过做了自己本分事儿罢了。” 这话似乎是在影射冯姨娘在奚家受瘟疫罹难之时仓皇出逃,不顾老太太性命的行径。冯姨娘虽在心中暗骂一句,然而终究理亏,只得装傻充愣地呵呵一笑。 正说着,奚老太太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祖母可大好了?这会儿出来没什么问题吧?”这还是头一遭见奚老太太出房间走动,晚香不免有些担忧。 老太太轻咳一声:“无妨,终日呆在房间内,也闷得很,是该趁着天还不冷多走走。”说着,老太太让人扶着,小心地坐下来,如从前一般扫了众人一圈,平静地拾了筷子,说,“吃饭吧。” 一顿饭吃得规规矩矩,全然没有私底下与堂嫂一块儿吃的自在感。晚香似乎又回到了八岁时初次来到奚家的感觉,压抑而缓慢,一切都在条框礼数之中,谁都不敢僭越半步。 众人皆默默地吃着,老太太先放下了筷子,身后的丫鬟端着漱口杯送到她手边。漱了口,老太太不紧不慢地说:“既然冯氏如今已经回来了,原先打理的布坊便重新由你做主,毕竟管了这么些年,也该是熟门熟路。至于瘟疫时候的事儿,能平安回家就是万幸,你自己也反省过了,当着大伙儿的面,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如今我精力不似从前,冯氏负责布坊,钱庄已由殷氏全权掌管,远镇父子远在江宁,发了信过去却还是没有任何回音,因此如今奚家便是你们两个做主,可不许辜负我老太婆的殷切期望。” 听到钱庄已经交给殷瀼负责,冯姨娘还是有些愕然的,只是当着老太太的面不敢多有表示,忙扯了个亲热的笑容,放下碗筷,道:“自然自然,我自会与瀼儿一同把奚家打理好。” 殷瀼亦点点头:“殷瀼年轻,今后还有许多要向婆婆、老太太讨教的,还请不吝赐教。” 奚老太太淡淡瞥她们俩一眼:“你们和睦融融,相安无事,我老太婆就放心了。”说着,老太太便要起身准备回房歇息去了。 还没等众人道一句“慢走”,门口便来了几个小厮模样的人。 几个小厮肩上抬着沉沉的梨木盒子,将三五个盒子皆妥放在院中。正当众人疑惑之时,门口又进来个膀大腰圆的身影,身上的肥肉端的一步一颤。 “哎哟,喜事儿,大喜事儿呀!”王麻子媒婆甩着手上攥的红绢面巾,满脸喜庆地走了进来,一双精明的眼睛瞧见奚老太太便愈发谄媚,“正好老太太也在,这喜事必然得成了。” 奚老太太掩着唇咳嗽一声:“王媒婆不请自来,可是要为哪家公子说亲?” 媒婆笑一声,走到老太太身边,流转的眼神往冯姨娘和奚清瑟那儿瞟一眼,恳声道:“老太太真是睿明不减,一眼就明白我此行的目的了。是镇上杜员外家的公子,说是看上咱们奚家的姑娘啦,这不,好说歹说,让我来说媒嘛!” 杜,杜家公子?奚晚香正专心致志地啃着猪蹄,冷不丁咬到了自己的舌尖,疼得直泛泪花儿。 老太太拧了眉头:“杜家,本与奚家没有多少交情,不过是生意场上点头的泛泛之交罢了。这会儿,怎么好端端的,杜公子就看上我家姑娘了呢?” “老太太,这缘分可是天注定,缘分来了,只消一眼便顺理成章啦!不管从前交情深交情浅的,那杜公子可是说了,只要奚家姑娘点了头,就算八字不合,也是定然要娶了的。”媒婆笑着说。 “唷,竟不知道是个如此深情的情种。”奚老太太淡淡嘲讽道,“不知杜公子看上的是我家哪个姑娘?” 看到两人扫视过来的目光,奚晚香忙瞪着眼睛拼命摆手,她还是个小丫头,绝不可能是她。而奚清瑟则不屑一顾地喝着水,似乎完全没有把王麻子媒婆放在眼里。 媒婆看了看晚香仍然青涩的面容,嘴上还叼了跟骨头,惊惶的模样着实稚嫩得很。便翘着兰花指,嘻嘻笑着指了坐在另一边稳如泰山的奚清瑟:“喏,就是奚家大小姐了。杜公子对大小姐可是一见钟情哪!” “钟情什么?我都未曾见过他。”沉默了半天的奚清瑟终于冷冷地开了口,一丝笑容都没有。 旁边的冯姨娘拧了她一把,忙笑道:“这确凿是好事啊。不过八字还是要合的,哪能因为一见钟情便私定了终身的?若八字合得来,咱们这婚事才能水到渠成不是。” 奚老太太心中盘算了片刻,奈何出来了一两个时辰,站得确实有些累了,便对冯姨娘说:“既然如此,你便拿了清瑟的庚帖出来,让王媒婆去拿杜公子的帖子,请胡八婆婆去合合看。”说完,老太太便让人扶着下去了。 下午才在清瑟房间找到的庚帖这会儿便派上用场了,冯姨娘十分高兴地从袖口暗袋中拿出那泛黄的纸页,找了个匣子妥善存好,才交给了王媒婆。 收了庚帖,王麻子媒婆亦欢天喜地地道过谢,领着一同前来的小厮们出了门。 有了傍晚这么一遭,奚晚香不禁想到了自己以后的命运。 这朝代不比现代,就算从前爹妈总喋喋不休地催婚,又给自己安排一天三场的相亲,然而恋爱结婚的生杀大权却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可现在不同,仅仅一两句或真或假的夸赞、说媒,凭着两张薄纸的相合,便能用门当户对,媒妁之言定下两人的终生。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可真的落到了自己头上,奚晚香还是发愁的。 天气已经很凉了,呼出来的气在空中凝成一圈模糊的白雾。 想到清瑟姐姐平静冷漠的模样,其实她心里也是十分抗拒这等说亲的吧?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她到了这个年纪,若继续坚持下去,倒是容易落了人的笑柄,亦毫无意义。 而堂嫂,晚香坐在门前庑廊下,望着天上疏疏朗朗的几粒碎星。堂嫂亦是这样嫁过来的,甚至到如今都没有见过她的夫婿一眼……不对,也不知自己不在奚家的四年里,堂兄有没有回来过,就算堂嫂没有怀孕、生子,也不能排除堂兄回来过啊!如果堂兄回来过,那么必然行了房事……而且就算堂兄这四年没回来,总归是要回来的,堂嫂是他的正妻,那事是天经地义的。 想到这里,奚晚香竟不由自主地担忧起来,亦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些什么。脑子一抽,便从座上跳下来,朝着堂嫂的房间而去。 晚香脑子混混沌沌的,提着一口气便跑到了堂嫂面前。 见晚香气喘吁吁的,殷瀼以为又出了什么事儿,便抽了胸襟别的丝绢,替晚香擦去额上冒出的薄汗,问道:“怎么了?” 张了口,奚晚香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明自己的来由。 转念一想,难道堂嫂早日与自己的夫君相亲相爱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儿吗?早日添子享乐,为奚家延续香火,难道不是堂嫂每年在送子娘娘庙里祈求的吗? 想到这儿,晚香不由得丧了气。她别开眼睛,不敢看堂嫂温柔的目光,只小声道:“没事,只是想念堂嫂了。” 殷瀼轻笑:“这才分开多久,就想堂嫂了?” 晚香心里郁结,只随意地点了点头。 一晚上,奚晚香都闷闷不乐的,无论堂嫂说什么,都似乎不过耳边风一般,心完全被那些无端的烦恼包裹起来。她原本不是这样善于纠结的性子,从没有什么能让自己如此跨不过去、忘不掉的,可偏偏一牵扯到堂嫂,她就拧巴起来了。 最终,晚香还是没耐住。临睡前,缩在堂嫂旁边,用被子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似乎在一片漆黑幽闭中,胆子便大起来了,可以不管不顾了。 “堂嫂,我以后不想嫁人。” “嗯?难不成你要与堂嫂永远在一起?”殷瀼漫不经心地揶揄。 “嗯。” “孩子气。”殷瀼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拍了拍晚香的被子,“把头伸出来,别闷着。” 忽觉腰间一紧,小丫头竟在被窝中紧紧环抱了自己,暖意从她小小的身上传来,像一个小火球一般。殷瀼眯了眼睛:“好啦,堂嫂知道了,快睡吧。” 殷瀼不知道的是,小丫头竟然抱着她湿了眼眶。 她近在眼前,甚至就在怀中,可偏偏就像远在天边一般遥不可及。 晚香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像魔怔了一样。她不想嫁人,亦不想让堂兄回来。奚晚香觉得就算魂灵与他非亲非故,可他到底是血肉至亲,自己不该这样想。 第51章 第五十三章 不知为何,与堂嫂一起睡便安稳许多,睡着的时候怎么躺的,醒来便还是怎么躺的,许是担心自己太过放肆,把堂嫂的被子卷了走,害她伤风罢。除了睡姿,也极少做梦,总是一觉到天亮。 其实奚晚香心里竟有些期待梦到堂嫂,现实中的堂嫂像碧渊沉玉,让人依恋的同时却又不敢再放肆一步,而在梦中,晚香便能把深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直面的思绪袒露出来。 若能在那双眸子中看到一丝别样的感情,能用指尖轻抚她玉瓷般的面颊,该多好。 以上这些,奚晚香想一想都觉得犯罪。醒来得早,望着堂嫂安静的睡容,奚晚香只能赶紧别过头去,用手背给自己的脸降温——发烧了吧?脑子都快烧糊了,一定是太久没谈恋爱了,怎么就对个女子有非分之想呢?赶紧上街物色俊郎去!不能再这么放纵自己了!再这样下去,非得把自己逼死了不可,逼死了还不能说因谁而死,忒丢人! 可也不对啊,自己才是个十三的黄毛丫头,若如此招摇过市地找俊郎,还不把人的大牙都给笑掉了? 想着想着,奚晚香不禁又深深叹了口气。 不出两天,奚清瑟与杜公子的八字便合好了。胡八婆婆差人送来了口信,说两人命格还是般配的,只是夫妻缘浅了一些,若两人常常交心,必能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听到这消息,冯姨娘便宽了心,只是其吃了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此时便觉得杜员外家不过尔尔,清瑟应当值得更好的夫家。 不知女儿是怎么想的,冯姨娘便思索着去找了奚清瑟。 推门进去的时候,奚清瑟正若无其事地在梳妆台前试着新买的胭脂,眼尾一抹淡淡的新红,一粒烁烁的花钿点缀在额心。她抬起头,在铜镜中看了眼顾自进来的娘亲。 冯姨娘执着清瑟的庚帖,道:“胡八婆婆帮你与杜公子合过了,你们俩倒是挺合的。只是娘还是得问问你的意思,不知你对这门亲事可有什么异议?” 奚清瑟不咸不淡道:“我还能说什么?你定就好了,娘。” 冯姨娘听得出她语气中的不满,却故作不知情:“虽说杜员外家财力殷实,但听说这两年亦不怎么景气,且祖辈也不过是世世代代经商的,却没有奚家这样官至二三品的。再者,杜家老爷纳了十房妾室,一大家子乱糟糟的,这点娘就不是很喜欢。不过幸好杜家现在就剩一个公子,小少爷被征兵走了,剩下的三个都是姑娘,两个指了人家,还剩个年幼的。若论祖德荫蔽,从前的江华李家确实不错,可你偏偏不喜欢那李舒玄。现在好了,年纪也大了,挑来挑去,只剩下杜员外这样的人家。以后说出去,名声总归没有那么响亮。” “那你再去找媒婆去向李家说亲去啊,又不是已经板上钉钉了。”奚清瑟随口道。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冯姨娘眼睛一亮,忙起身拍了拍奚清瑟的肩膀,又要执着庚帖出门。说亲不过就是今年的事儿,必须在明年把清瑟的喜事给办了,不然年复一年的,就真的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从铜镜中看到娘亲又出去了,奚清瑟哼一声,心情忽地烦躁起来,便拿了棉巾沾了清水把脸上浓重的妆容都卸了干净。 望着镜中重新变得干净清爽的面容,奚清瑟十分自然地把篦子递到身后,等了片刻却没人接过。 她愣了愣,明知身后空无一人,却还固执地回头。原本南风应当是站在自己右侧的,天天相随,两人便仿佛有了默契一般,甚至都不用说一句话。她递过篦子,南风便接过,替她梳头。南风的手很巧,就像她的人一样,细腻可亲,无微不至。 可惜,就连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奚清瑟就这样把自己关在暗沉沉的屋子里,一个人默默对着铜镜坐了一天。 果不其然,冯姨娘在与奚老太太知会了一声之后,便遣小厮去请媒婆,随后便将清瑟的庚帖又交给了她。王麻子媒婆对这类事儿倒是司空见惯,毕竟大户人家的闺女,总该是要挑三拣四,比过几家之后才能订亲的。于是便毫不迟疑地收了庚帖,不日便动身去江华,帮着与李家说亲去。 是夜,奚清瑟无眠。 从空洞无聊的闭目养神中倏然睁开双眼,深夜总能撩拨起人藏在心底的冲动念头。奚清瑟深吸一口气,从床上起来,亦不愿去多想,只随便披上厚厚的绒袍,穿了鞋子,便急匆匆地出了门。 南风的家在距离奚家五里外的山坳中,这会儿已是子时,从灯火渐沉的镇上穿过,奚清瑟一头走进阳明山的上山小道。虽说不过几里地罢了,又有铺就的石阶能拾级而上,可夜路着实不好走,又冷得很。奚清瑟几次被绊到,又几次差点踩到坑里。 那在山中的小村子,她只去过一次,仅仅凭着依稀的记忆便冲了过来。奚清瑟扶着斑驳的老树,站在台阶上眺望月光下沉睡的台门镇,似乎也只有在深夜才有这般不管不顾的傻气行为。不过也好,总该有如此契机冲破心里的牢笼,不然总在那逼仄的屋子内固步自封,也许会把自己憋出病来。 南风是在半年前回的家,本是准备回家成亲的,家里在两年前便已经替她说好了亲事,只是奚清瑟不肯放人,奚老太太也答应过不在清瑟成亲前让南风回家,才一直拖着。然而倘若再拖下去,那好好的亲事便要黄了,南风家人便三番五次地去奚家要人,这才好歹把姑娘接回家了。 只是这亲事注定坎坷,正欢欢喜喜地准备着嫁妆,谁料出嫁前夕,那新郎官竟染了瘟疫,死了。幸好南风还没出嫁,不然必然得被称作扫把星,克夫命。 南风睡得迷迷糊糊,忽而听到窗外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到窗子了。南风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或许是野猫吧。她没有多想,便继续沉沉睡去。 须臾,窗棂又被叩响,似乎还有人在轻声唤自己的名字。这会儿南风彻底醒了过来,她小心地从床上起来,身边睡了比自己小五岁的弟弟,她尽量不出声响地走到窗边。 “咯吱”一声推开窗户,南风惊诧地发现居然真的是她的清瑟小姐。 奚清瑟弯着唇角冲站在窗子另一边的南风微笑,山风呜呜作响,她的鼻子被吹得通红,长发随意在脑后扎了个松松的发髻。清瑟望着南风熟悉的面孔,从紧紧裹着的袍子从伸出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只碰了碰她柔顺如瀑的黑发,轻声道:“我想你啦。” 听到这话,南风的眼眶顿时盈满了眼泪,轻轻一眨眼,便扑簌簌滚落下来。 两人在屋后的梯田处坐了下来,西边的天空呈现出柔和的深蓝,浅灰的云层丝丝缕缕,青丝相缠,一如不可触碰的情丝。 “小姐……”南风至今仍然不敢相信,她的小姐会大半夜跑来找自己,她只是紧紧地握着小姐的手,生怕这不过是她最寻常的一个梦境,一松手,小姐便又如烟般飞走了。 奚清瑟感受到南风的颤抖,亦握紧了她的手。清瑟不敢看她,只望着层层而下的梯田,笑道:“嗯,可别嘲笑我,只是没人替我梳头,便想到了你。我也知道我并不是这样莽撞的性子,难得一次罢了。” 南风用力摇头,吸了吸鼻子:“南风怎么会嘲笑小姐,南风高兴还来不及。没想到,小姐竟然会亲自来看我……”说着,声音又哽咽了。 半年未见,两人互相说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清瑟本就不喜欢煽情,说到瘟疫逃难的那段儿,她仅仅只用三言两语便轻描淡写过了,可南风知道,她必然受了许多苦,不然小姐怎的又瘦了许多,握的手上一点肉都没有。 “反倒是瘟疫的时候,没人成天拿成亲的事儿烦我。你也知道,娘亲她从去年开始便接连不断地在耳边絮叨亲事。不过现在好了,不是杜家便是李家,这两家都还不错,我也累了,不想再挣扎了,便顺着她的意思成亲罢了。”清瑟说着,唇边的笑容显得有些苦涩。 “小姐。”南风轻唤一声,小姐对她而言一直都是骄傲清冷、不可触及的,可这样心灰意懒的小姐却让她心疼极了。南风把头枕在清瑟的肩膀上,略略合上眼睛,“这些天,爹娘亦帮我说了另一门亲事,不知南风能否和小姐同一天出嫁?” 清瑟自嘲地抽了抽鼻子,心一横:“你不该厌恶我吗?半年前,我在你离开的时候……做了那样的事。” 那时的奚清瑟似乎失去了理智,一想到南风要嫁人,她便痛不欲生。她强吻了南风,最终却得到南风震惊的目光,嫌恶的转身,甚至走的时候都没有看她一眼。这事让奚清瑟有多久就后悔了多久。 南风把清瑟的手握到了双手中央,微笑道:“那事儿,是我过激了,我根本没有想到小姐竟然会这样喜欢我。小姐喜欢我,这是好事,我应该高兴的。我该去奚家找小姐解释清楚的,可家里看得紧,又有弟弟要照顾,这才始终没抽得开身。” “那么……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呢。在我心里,小姐就是天上的星星,又远又好看。” 清瑟嗤笑一声,终于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南风泪痕犹存的脸,南风的眼睛很亮,布着些血丝,像是惹人心疼的鹿。奚清瑟轻叹口气,替她拂去脸上粘的鬓发:“傻南风,我就在你身边啊,才不是什么星星。” 鼻尖相抵,柔软唇瓣轻触,缠绵厮磨,青涩的亲吻如同气息一般绵长而迫切。奚清瑟手指微微颤抖,小心地捧着南风的脸,像是捧着最珍惜的宝贝。 这一刻,奚清瑟等了六年。 第52章 第五十四章 冯姨娘发觉这几日自己闺女的气色好了许多,亦常常在嘴角挂笑了,这可是少见少有的事儿。冯姨娘顺理成章地以为清瑟开窍了,终于能像个正常闺阁女子一般将嫁人视为头等大事了。 可古怪的是,奚清瑟竟时不时地出门去,一去便是半天一天的,又不让下人跟着伺候。冯姨娘撞见过一两次,只是清瑟闪烁其词,又不好深究,便随她去了。反正只要到时候能顺顺利利地嫁到李家或杜家,这便算是了了一门心事。 仅仅十日,媒婆便从江华回来了,然而却带回一个让冯姨娘嗟叹的消息。 李舒玄恰好前些天娶了正妻,是从小青梅竹马的姑娘。那姑娘身份不比李家煊赫,是老太爷考虑到李舒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收收心了,这才定了她为正房。 然则王麻子媒婆又说,老太爷还是希望奚家与李家能够联姻,亲上加亲,若清瑟还愿意跟李舒玄,那么李家这个正房的位置不是不能变更的。 奚老太太的意思与老太爷没差。只是与奚清瑟说了之后,这丫头倒是坚决得很,不知为何突然非杜公子不嫁了。只说这些天在家里想了许多,亦觉得对这儿十分留恋,若嫁去了江华之后则必得一两年之后才能归宁,且归宁的机会亦小了许多。老太太年纪大了,不知哪次离别便是永别,清瑟不愿为了自己的一时之利,做这样的不孝事。况且前些天,她也在外面听过那杜公子的传闻,说是个温文尔雅,治家有方的公子,若能跟了他,今后的生活应该是富足有余的。再者,清瑟还说什么,荣华富贵过眼云烟,安稳度日才是心中所求。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连奚老太太都被其一番恳切之词感动得濡湿了眼眶,冯姨娘自然没有异议了。 既然亲事已定,老太太便让胡八婆婆找了个黄道吉日,又亲自让小厮抬着,与冯姨娘两人同去了镇上杜家,奚清瑟说害羞,便推辞了没去。双方亲家皆对对方十分满意,就算稍有嫌隙,奈何杜公子对奚姑娘喜欢得很,清瑟又认准了这公子,两厢情愿,便弥补了这细微的不满。 大喜之日定在一月之后,与除夕仅仅差了五天。消息写成书信送去了江宁,嫁女是大事,自然得让父亲亲手送出门才好。 台门镇上两家声名赫赫的大户要喜结良缘了,这喜事便像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台门镇乃至周边的几个小镇乡村,当时便成为一段郎情妾意的佳话,在茶余饭后、大街小巷为人所传诵。 日子逼得紧,奚家即刻便开始着手准备清瑟的婚事。无论嫁妆,还是礼仪,皆一点点准备得妥当。宽敞的庭院中复又堆得满满当当,飞檐缠红绸,祥和又喜庆。 奚晚香牵着堂嫂的手从正堂出来,院子中各式物什排了许多,只剩下一条崎岖的小径供人行走。 最近钱庄的生意又逐渐淡下来,虽然比从前还是要繁忙几分,可还是能忙里偷闲,拉着堂嫂出去晃跶一圈。就算面对着堂嫂会心悸,会不敢直视她沉静的眼眸,可晚香更不喜欢没有堂嫂在身边。来日方长,那些影影绰绰的担忧与惧怕就让它们到时候再说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今天出门早了些,石桥两侧的松林仍然布着厚厚的白霜,日光懒懒地洒在松顶白石上,照得空气都清澈起来。 晚香拉着堂嫂从石桥便绕了下去,溪涧边是一滩碎石,晚香弯腰从碎石中拾了几片薄薄的,指尖微动,便把这薄石片摔了出去,嘿,运气不错,竟然打出了三个水花——这是两人最近热衷的新游戏,谁溅起的水花数多就要请另外一人吃好吃的,还不能重样。 奚晚香原本打算的是,能凭着这游戏让堂嫂天天请自己吃好吃的。一开始她的小算盘确实打得丝毫不差,殷瀼从没玩过这个,每每都是“咚”的一下让石头沉了下去,而晚香则每次都能甩个两三个水花,恨不得把尾巴都翘天上去。蹭堂嫂饭吃就是好,吃嘛嘛香,原先已经消减了些许的脸蛋眼看着又要成团子了。 只是奚晚香没想到的是,堂嫂学得极快,没多久便总能比自己多打一个水花,不多不少,正好多一个。 这会也不例外,殷瀼从晚香手中接过石片,随意一甩,那石片恍如自己长了脚一样,在湍急的水面上蹦跳着过去,溅了四个水花。 见鬼了真是。 奚晚香鼓着腮帮子,不服气地想耍赖皮,殷瀼完全没给她这机会,不由分说地牵了晚香的手,回头笑眯眯地说:“小晚香快点想今天请堂嫂吃什么呀?” 奚晚香摸了摸荷包里所剩无几的铜板:“……” 明天不敢再玩了,要是又输了,只能把自己端上盘子给堂嫂了。 啧啧,要捂脸了,好羞羞呢。呸,想什么呢! 钱庄又招了一个伺候的小丫鬟,不过□□岁的样子,唯唯诺诺的。而原先扫地的李四春因为跟着做了不少事儿,被提为见习管事,见着两人便笑得哈腰弓背,与从前的钟掌事倒是颇为神似。只是那名字没少遭奚二小姐揶揄,思春思春的,每次一喊他的名字,奚二小姐没说正事,自己就先笑个前仰后合。 殷瀼打着算珠在账房盘账,奚晚香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绞尽脑汁地盘算着,怎样才能用最少的钱买到好吃的。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两全的法子,最终还是腆着脸问李四春借了十个铜板。 晃着手中难得沉起来的荷包,奚晚香独自走在东宣街上。 预备过年了,街上张灯结彩的热闹得很。白气腾腾的包子铺,五颜六色的胭脂摊,更有东哥儿糕团铺里层层叠叠地堆满了白生滚圆的团子。奚晚香看着摸了摸自己的脸,赶紧摇摇头走开了。 乌木桥边是百年酒肆,酒香夹着桂花香气弥漫开来,浓郁而芬芳,醇厚得似乎只消闻一闻便能醉人。 酒肆门口有一白须老爷爷在做桂花清酿,瞧着已然年过古稀,只是耳清目明,慈祥和蔼,亦不管行人来往,只平心静气地做手上的桂花酿。奚晚香觉得新奇,便在老爷爷身边看了一会儿。 晚香在家是帮着酿过酒的,米酒甘甜微醺,十分得她的喜欢。她边看边想,再过些时候,过了大寒,早梅便要开了。既然有桂花酒,那么必然可以做梅花酒吧?这样打算着,晚香便开口细细问了老爷爷做桂花酿的要处。 正把桂花蜜渍的老爷爷见这小丫头问得认真,便笑着一五一十把做桂花酿的细节都描述了一遍。 可惜不能做笔记,奚晚香只能匆忙在脑中记下老爷爷说的,他声音并不响亮,得竖着耳朵才能听清。 好容易记下了,正当奚晚香笑眯眯地冲这爷爷道别时,身边便落下了一个高大的阴影。 “奚小姐可好?” 这一沉厚的男声忽而在耳边响起,把奚晚香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觉得来人有些眼熟,然而想了片刻却全然没有印象。反正不是什么好人,于是晚香便假装不知道,打个马虎眼:“我不认识你,认错人了吧?”说着,转身便要走。 这男子颇不识抬举,竟一下用力抓住了晚香的胳膊,引得晚香怒目而视:“干嘛拉拉扯扯,男女大防没听说过吗?再不放开,我就喊救命了!再说,我身上也没钱,就十几个铜板。”说着,一荷包甩到他身上。 男子身后的小厮倒是比他反应快,上前叉腰指着奚晚香:“臭丫头不识抬举,这可是……” “下去。”男子回头瞪了那小厮一眼,小厮一句话没说话,只得瞪眼憋了回去。男子又转而对晚香笑道,“既是要做夫妻的了,奚小姐不认识我这夫君似乎也说不过去吧?再说,上次答应给你们钱庄宽限几天,你可是答应我条件了,白纸黑字,奚小姐该不会是想抵赖吧?” 奚晚香一口盐汽水喷死这男人,看着这人有模有样的,竟然是个神经病,当街随便拉人做老婆……等等,似乎越来越眼熟了,好像还真见过啊…… 等等,这不是杜家大公子吗! 等等等等,似乎事情有点复杂了。 夫君?? 当日在钱庄讨钱闹事的时候,为了不让堂嫂当掉玉镯,她与这位杜公子定下契约,若能宽限一个月,那么钱庄一年的收入有杜家半成的红利。怪不得上次见他看自己的眼神让人十分不舒服。 难不成,杜家公子说的一见钟情竟然指的是自己,而非清瑟? 细细一想,还真是,得知消息的时候,清瑟刚刚才回到奚家,哪有这个机会让这公子去钟情?这杜公子只知自己是奚家的姑娘,而不知奚家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姑娘。那王麻子媒婆看到两个奚小姐,对比之下,自然先入为主,指了那年纪更大些,长得更隽秀些的奚清瑟。旧时婚前不见面,直接领进洞房的不在少数,又强调贞洁操守,因此便不会刻意让两人在婚前约会。 在脑中快速捋了一遍思路之后,奚晚香感觉……要完。 见奚小姐从嫌恶到震愕,再到欲哭无泪,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杜公子有些不解:“奚小姐怎么了?” “不不不,没没没,我我我……”奚晚香舌头打结了。 见奚小姐大惊失色,杜公子便以为是自己吓到她了,便松了手。趁着这空隙,奚晚香转身便撒丫子狂奔,荷包不要了,铜板送他了,这辈子跑得没这么快过——当然,除了在这儿被疯狗追的那次。 堂嫂啊!夭寿啊!奚晚香表示再也不要来这儿了,每次都这么惊悚。 第53章 第五十五章 空手回到钱庄,殷瀼正准备笑着诘问晚香,却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只担心地问她,出了何事。然则奚晚香什么话到嘴边,却什么都没说,只如受惊的小兽一般扑到了堂嫂的怀中。 这是关系到小姐姐终身幸福的大事儿,又是因晚香牵扯出来的,她必得负起这个责任。只是她隐隐觉得或许不该将这讯息告诉老太太,奚清瑟本一心不嫁,这会儿却迅速转了态度,虽不能保证其确实钟情于杜公子,然而这可能性却是不大。其中真正缘由,奚晚香不是清瑟,因而不能揣测,只觉得清瑟的目的并非那么简单。 正如晚香所意料到的,奚清瑟从她口中得知媒婆错点鸳鸯谱之后,全然没有悲戚之色。眉宇间的惊愕稍纵即逝,随即便换上了一副释然的轻笑。 奚晚香轻舒了口气,不解道:“清瑟姐姐,虽我早已猜到那公子并非你意中人,可这究竟关系重大。你不该对这桩婚事动摇几分吗?” 清瑟挑眉,略略俯视晚香黑白分明的眼眸:“那么,你喜欢那公子么?在意,或者会记恨我这个做姐姐的横刀夺爱么?” “横刀夺……清瑟姐姐,你可别拿我开玩笑了。我不过只见过他一次,还是在他上门讨债的时候,对他唯一的印象便是纨绔无理。他要娶你,我还觉得有些遗憾呢。”晚香忙辩解道。 “那就好。因着这事儿,我是该谢谢你。”奚清瑟轻声道,眸中掩不住的轻松笑意,似乎把心头肩上的终日重负都卸了下来。 “谢谢我?” 清瑟点点头,转身抽开梳妆台,把一盒半个手掌大小的珐琅琉璃小罐子塞给晚香,道:“我这做姐姐的不称职,从未关怀过你,又曾让你在蒙受过冤屈。如今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这没什么好东西,这盒胭脂我本是准备给自己新年用的,你若不嫌弃,便赠与你了。”说着,她又压低了声音,“这事儿你知我知,可万不可让第三个人知道,就算是你最亲的人,都不行。” 捏着手中描绘精致的小罐,奚晚香一脸懵懂地走出了清瑟的房间。 打开手中的小罐,里面是细腻的朱粉,凑近一闻,沁人的花香便扑鼻而来。这胭脂与寻常所见的不同,定然价值不菲,看来清瑟姐姐对自己确实十分感激。 奚晚香把胭脂盒放在了梳妆台最深处,她绝不可能用得起这般昂贵精致的胭脂,若被发现,或许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而小姐姐把这事儿看得如此之重,自己当然不愿意成为她的绊脚石。 只是没想到,清瑟骨子里竟是如此为情所困之人。 清瑟在最后,咬着唇说:“不瞒你说,我早已有了意中人,只是与她隔着山重水复,不为世俗所容,所以只能用这般卑劣的手段,婚后再做打算,来成全自己的喜欢。你说我不堪也好,说我非人也罢,可我真是没法子了,走到山穷水尽了,只能就着娘亲的意愿,出此下策。”说这话的时候,晚香清楚看到她眼中的坚定,那是漫长岁月凝练之下的刻骨铭心。 奚晚香没有刨根问底,亦没有多说什么,只觉得清瑟的不顾一切的坚决让自己动容。于是,这便成了她与清瑟之间不可言说的秘密。 殷瀼看出晚香的异样,却不知她为何事扰,问她,却又缄口不然,只转身抱了自己。 小丫头眉间似有几分愁,从自己怀中抬起软白的小脸,一双眸子比星萃还要亮上几分,她就这样固执地看着自己,让人无端心疼。殷瀼不由得抚了抚晚香的脸蛋,安慰地笑道:“怎么了?今日都没有兑现承诺,堂嫂等你的好吃的,可生生等了一下午。” “若有什么,争而不可得,歆慕却注定不完满的,堂嫂会怎么做?”晚香紧紧地盯着殷瀼的眼睛,似乎要这份淡然从容中挖出一些波动。 殷瀼不知晚香为何忽然说出这样的话,她只一如往常一般,轻声细语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圆满的东西。堂嫂不是教过你吗,若喜欢得太甚,不过掌心攥沙,攥得越紧,沙子便流失得越快。有什么歆慕的,便用尽全力勇敢地去追逐。但倘若真的没了法子,亦要学会放过自己,不可学那扑火的飞蛾。退而求其次,对谁都好。” 她的声音这样温柔,像永远不疾不徐的河水一般,缓缓流淌进自己的心田,沿着血脉缠绕。奚晚香鼻子发酸,不敢让堂嫂看到自己的模样,便枕了下巴在她的肩上。 堂嫂说的丝毫没错,清瑟小姐姐亦是这样做的,她努力追逐,明白不可得后,便委曲求全,嫁人不过满足世俗的期待,从此便可继续追逐心头之好。 可晚香偏不。或许是她尚且年轻,现实还未曾让她见识过它的严酷。晚香闻着堂嫂脖间发稍熟悉的淡香,手指抓着堂嫂的衣袂,近乎执拗地说:“不肯退步的,少了什么就是少了。” 殷瀼有一瞬怔然,却又极快反应过来,微笑着问:“难道小晚香是看上哪家公子了?” 晚香默然不语。 看不到小丫头的表情,只觉得她抱着自己的身子有些僵硬,殷瀼忙道:“没事,晚香年纪也不小了,马上十四了,是该春心萌动的时候了,姑娘们这个时候订亲的亦不在少数。是上次的那个钟家哥哥?还是别的什么小伙子?若你真的喜欢,堂嫂帮你……” “喜欢的是堂嫂。”奚晚香是咬着牙说的。说完,甚至连自己都有些惘然。兴许是心声?明明自己全然没有这样打算,可就是迫切地想要打断堂嫂的话,迫切地从心肺之中溢了出来。 殷瀼嗤笑了声,温暖的身子在自己怀中,两人似乎已经融在一起。不可否认,听到这句话的殷瀼还是十分感动的,怔忡片刻,便旋即清醒过来。终究把她当成了一个涉世未深的丫头,一下一下抚着晚香倔强的脊背,说:“傻姑娘,堂嫂算什么呀。会有那个人的,他会打动你的心,和你走一生的。” 奚晚香深吸了口气,终于把头扬了起来,认认真真地望着殷瀼的眼睛,说:“不会有的。” 殷瀼微微摇了摇头,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喜欢这个小丫头,从第一次见面,透过朦胧的红绸,那小小的不知所措的身影。可喜欢是世上最没用的感情,它只会让人昏了头。殷瀼庆幸自己还算清醒,她没有晚香不管不顾的冲动,她只愿两人一世周全,相濡以沫。 江宁来信了,奚远镇亲笔写的书信。 说是奚家在江宁的生意十分顺畅,建康、两淮一带没有受到瘟疫的冲击,因此父子两人皆安康平安。又说为了安抚家里,看望瘟疫之后的老太太,父子俩几年决定一道回永州过年。 信中还夹着几张银票,总计有一百两之多。想必父子俩在江宁的生意果真兴旺不俗。 收到来信,奚老太太终日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地。连午饭都多吃了半碗,面上尽是心满意足。反倒是奚晚香,从宋妈妈口中得知这一喜讯之后,一反常态地显得有些落寞寡欢。 像个黏皮糖一般常日跟在少夫人身边的奚二小姐竟没有一早便跟着少夫人一道去钱庄,见到二小姐一个人在后院踯躅,谨连觉得好奇,便过去瞧了瞧。 只见二小姐踮着脚站在梅树下,吃力地捧着一个竹篾斗箩,仰头一粒粒摘着初绽的素心腊梅。本该戴在头顶的帽兜滑落在肩上,不少黄澄澄的小小梅花点缀在她绒绒的发间,空气清冷,呼出的气都团成一片片的白雾。 谨连本不想打扰二小姐,只是竟被晚香发现了自己,她朝自己挥挥手,高兴地笑道:“谨连,帮我去厨房取些蜂蜜可好?” 虽不明白二小姐要蜂蜜做什么,谨连还是帮她拿来了蜂蜜。回来的时候,发觉二小姐独自坐在梅树边的六角小亭中,一丝不苟地从方才斗箩中挑选形状饱满的腊梅,又一朵一朵地将她们安放在手边的丝帕上。那般专注而小心的动作,似乎是在做什么极其重要的大事。 梅花浸蜜,渍泡三日,芳香全然存入蜜糖中。再取一坛小小的白酒,将梅花蜜尽数倒入其中,加以三四大枣、当归、碎龙眼,加盖密封。 谨连还是不明白,二小姐这是在干什么,又神神秘秘地不让自己告诉少夫人。谨连以为不过是小姑娘一时学着酿酒来玩,便一笑置之,并未多做关注。唯一感慨的便是,如今二小姐倒是心灵手巧了许多。想到四年前初次下厨,那手忙脚乱的场景想起来便让人觉得有趣,用尽努力却只作出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甜腻“发糕”。当年手脚拙笨的小丫头,如今竟能学着自己酿酒了,这着实让谨连啧啧称叹。 冬至一过,奚家经商三年未归的嫡孙奚旭尧便驭马车从江宁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台门镇。 棕色大马在奚家大门口打着响鼻停了下来,藏青马车内撩帘步出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眉目清俊,轮廓分明。奚旭尧从车上跳下来之后,没有阔步走入这久别的祖宅,他弓着腰转身,轻轻握住从马车内伸出的一双纤细柔白的手。 见到这场景,陪着堂嫂站在正堂檐下整整两个时辰的奚晚香明显感到牵着自己的手又凉了几分。抬头望去,堂嫂依旧微笑着,一派平和温婉。 第54章 第五十六章 堂兄奚旭尧,比离开奚家那年成熟了许多,原本稍显青涩的面庞棱角分明,亦带上了成年男子的厚重与朗括。他身上的衣服与这儿的不同,面料与刺绣显得更为精致细腻。 围着圆桌一道用晚饭,奚晚香扒拉着饭粒,却并没有多少心思在饭菜上。她坐在堂嫂的左边,而堂嫂的右边便是堂兄,奚旭尧从未见过他的这位正妻,因此显得有些陌生客套,然而偶尔凝视的眼神却让奚晚香如坐针毡。 那眼神中分明写着讶异与惊喜。 堂嫂这般温婉端庄的女子,谁会不喜欢呢? 奚晚香这样酸溜溜地想着,却只得装作浑然不觉的模样。 坐在堂兄另一边的则是他在江宁娶的妾,虞氏。虞氏生得秀气,小鼻子小眼睛的,只是眸中恍若含着一潭清水,楚楚可人,削肩柔腰,一副秦淮歌妓的娇弱模样。可偏生堂兄却信誓旦旦地说,虞氏乃是江宁没落世族的姑娘,本是家世清白的人家,这才娶了她做妾室,也是为了让奚家好再续香火。 这话奚老太太爱听,因此瞧着这位柔柔弱弱的虞氏便也改了青眼,待她规规矩矩地给殷瀼敬茶行礼之后,便让虞氏唤了声“姐姐”。 奚老太太一高兴,便喝了三两小盅的白酒,没一会儿便不胜酒力,晕乎乎地让丫鬟扶着下去休息了。老太太走了,席上几人亦散了,改去了侧堂喝茶小聚。 侧堂的灯火比方才亮堂许多,晚香本该回房,让他们三人好好聚一聚,可她不愿离开殷瀼。一想到堂嫂要独自面对这素未谋面的夫君,又要料理突如其来的“妹妹”,奚晚香心里犹如被千万只蚂蚁啃噬,她紧紧握了堂嫂的手,转身让宋妈妈再等会。 宋妈妈心下觉得二小姐此举不妥,然而二小姐的眼神十分异样,与大少爷欣然之色截然不同,这会儿二小姐已不是当年不懂事的小丫头,宋妈妈不敢自作主张,便只好耐着性子等在后面。 奚旭尧亲自替殷瀼斟了一杯清酒,对她说:“让娘子在家等了这么些年,为夫亦过意不去,我先敬你一杯,聊表歉意。”说着,他仰头便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殷瀼接过酒杯,面上带着丝丝笑容,却丝毫看不出究竟是喜是悲。她从容道:“夫君言重了,于我而言,能平安等到夫君回家,便该满足了。”说着,殷瀼亦施施然将这杯酒饮尽。 与寻常的酒盅不同,这酒杯不浅,一杯下去,堂嫂的颊上便飞上了两朵淡淡的红云。奚晚香看在眼里,却不免有些担忧,眼看着堂兄又斟满了一杯满满一杯,递到堂嫂面前,奚晚香终于忍不住,赶在堂嫂之前接过这琉璃酒杯,对奚旭尧笑道:“今儿哥哥回家,晚香高兴得很,这杯酒就让晚香替堂嫂喝了吧,也算为哥哥接风。” 话音刚落,晚香便双手扶着酒杯,将酒一股脑儿倒入了胃中。 辣。看着透彻澄净,味道却冲得很。 “晚香,好端端的你抢什么风头?”殷瀼轻轻责备了一句,十分自然地替她擦去唇边留下的琼浆。 晚香眼睛亮亮的,她侧头望着堂嫂,咧嘴笑道:“没事,堂嫂,我在家经常喝酒呢。” 殷瀼自然知道,这丫头说的不过是宽慰她的话,奚二爷严厉得很,他怎么可能让自己闺女饮酒?可看着晚香一本正经的模样,殷瀼心里却暖融融的,只好由了她去。 “好!没想到当年汤团一般的小丫头竟然也这样豪迈了,堂兄越发喜欢你了。”奚旭尧完全没想到从前不善言辞,战战兢兢的小妹妹竟有这般魄力,扬着粗眉,十分欣赏地望了望晚香。 虞氏原本坐得远远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冯姨娘说话,一边觉得冯姨娘话语之间透着对她的冷嘲热讽,一边又心猿意马地望着正妻那儿的动静,眼见那不更事的小丫头挡酒,心里便又多了一份不是滋味。 原本打算能仗着奚旭尧对她的疼爱有加,在这个还算不错的大家中立足,若手段高明一些,甚至最终取而代之成为正妻。本以为正妻不过是唯唯诺诺行为傲慢之人,就算是世家之女,亦不过是让人生厌之辈。可一见殷氏,便觉得她周身透着一股子沉静,与自己身上这股挥之不去的小家子气迥然,只被她噙着笑淡淡看一眼,虞氏心里便如同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一般。说是江宁没落世族之后,就连冯姨娘都能一眼瞧出其中的猫腻。身份的云泥之别,气质的天壤相差,让虞氏心里的嫉妒本能地放大了几倍。 看到原本寸步都不愿离开的奚旭尧抛下自己,与他素未谋面的正妻相饮正欢,又有他堂妹急急护着殷氏,虞氏觉得自己在他人眼中又低贱了几分,在这奚家的位置岌岌可危。 想着,她便朝冯姨娘歉意地笑笑,弱柳扶风般起身,坐到奚旭尧身边,也不挽着他的胳膊,只用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与他相视一笑后,便俯身顾自倒了两杯酒,其中一杯推到殷瀼面前,不急不慢地说:“本该带礼物给姐姐您的,可来得仓促,来不及准备些什么。这杯酒是妹妹敬您的,姐姐可千万不要推辞。” 晚香冷冷地望着这个眉眼细长,却显然心肠千回的虞氏,腹诽着,堂嫂为什么不能推辞,她凭什么要这般给一个妾室面子。 可她也十分明白堂嫂的处境,堂嫂并非得理不让,给人下马威的性子,这尚不明朗的情况之下,她定然不会率先给虞氏脸色。 不出所料,殷瀼接过酒杯,冲虞氏和气地一笑:“既然妹妹这样客气,我哪有推辞的理由。” 虞氏听完,抿唇一笑,正要拾起酒杯,便被奚旭尧夺去。 奚旭尧瞪了她一眼,小声道:“不会喝酒,还跟着凑什么热闹?” 虞氏故作委屈:“我高兴嘛。” “高兴也不能胡来。”奚旭尧嗔怪道,又转而对殷瀼说,“她不会喝酒,还想逞强,我替她喝了。”说完,又是一杯烫酒下肚。 这摆明了来秀恩爱给堂嫂看,奚晚香咬着下唇,却瞥见堂嫂丝毫不为所动,她的面容依旧淡然,犹如杏花疏影。 这回奚晚香压根儿没有多说什么,便干脆地从堂嫂手中抢过酒杯,喝得一滴不剩。 许是两人也自觉没趣,便没有让下人换了酒下去,换上今年新上的云顶乌龙来品。对于奚晚香冲动之举,殷瀼没有多说什么,只在桌下一直握着她暖暖的手,她的体温一直偏高,温热细腻的触觉从手心传来,传到心头,把心也暖热了。 直到戌时过,一直嗑着瓜子儿,看戏一样瞧着几人的冯姨娘才似笑非笑地称累下去了,一直默默不语的奚清瑟亦跟着走了——她心里有更多的事情要担心,全然没有功夫分些心思出来应付这些与自己无关的争抢。 奚旭尧陪着虞氏先回房了,偏堂内便只剩下晚香与殷瀼两人。 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晚香,在人走尽了之后才没头没脑地问道:“堂嫂,前几日没有与你一块去钱庄,不知钱庄生意还好吗?” 殷瀼道:“你的主意不错,贷钱的利息低了,钱庄的存钱都散出去了,能赚许多。” 晚香懦懦抬头,小心地望着殷瀼:“以后,晚香还能跟堂嫂一起去钱庄吗?”她的声音很小,小得似乎带着恳求的意思,竟全然没了刚刚替堂嫂挡酒时一股作气的架势。 殷瀼挑了挑眉,微笑着捏了捏晚香的手心:“当然了。让你和我一起,那是老太太的意思,就算你不想去,也得跟堂嫂去。” 奚晚香这才舒展了双眉,唇边的梨涡浅浅荡着:“那还能跟堂嫂一起睡吗?” 果不其然,堂嫂脸上露出了难色,一瞬而过,又笑着说:“当然可以了,晚香今晚喝多了,又是替我挡的酒,我自然得亲自照顾才能补偿你了。” 言下之意便是,今晚便罢了,若以后夫君在,晚香就得识相地回自己房间去。 晚香有些落寞,她故作听不明白地冲殷瀼笑着,从凳子上跳下来,抱着堂嫂的胳膊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好~” 像往常一样面对面躺在床上,殷瀼望着晚香湿漉漉的眸子,小丫头脸上红得还十分明显,若说不心疼是假的,可殷瀼更多的却是感动,她忍不住轻声问道:“醉吗?” “喝得急,刚下肚的时候有点晕,现在已经好了。” 殷瀼略叹口气,指腹抚了抚晚香面颊上的绯色:“第二杯你没这个必要替我喝,堂嫂还没像你想着这么娇柔,区区两杯酒不算什么。” 她的动作这样温柔,落在脸上恍如羽毛拂过,拂得人心软。顿了片刻,奚晚香才说:“哥哥怜惜她,帮着她。晚香心疼堂嫂,帮着堂嫂。堂嫂不必担心,她比不过你的。” 殷瀼点了点头,只替晚香压了压被子,说:“嗯,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说完,便顾自阖上了眼睛,不多时便转过了身子,背对晚香。 奚晚香不知道堂嫂心里在想什么,只直觉地知道堂嫂今晚似乎又失眠了。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心事都沉在自己心里,鲜少与人说。晚香闭上眼,从前总担忧,可真到了这关头,倒也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如临大敌。她只暗暗下了决心,绝不让任何人欺负堂嫂,一点都不行。 第55章 第五十七章 鸡鸣过,清晨的白霜恍若一夜冬雪。 新婚后两人并未给老太太共行敬茶之礼,因此一大早,奚旭尧与殷瀼便齐齐端了茶盏,拜见奚老太太。 奚老太太精神头很好,这么几年下来,她对这位孙媳殷氏甚是满意,又逢孙儿阔别近四年终于回到祖宅,能为奚家早添香火,老太太微笑着点头,从两人手中接过青花瓷杯,悬着杯盖,轻轻抿了口。 放下杯子之后,又悠悠然说:“你们俩啊,说是夫妻,成婚这么久却才见上第一面。看得出来,旭尧小子对你颇在意,殷氏你可好好服侍他,在生意上你让我很放心,望在添子添孙上头,你也争口气。毕竟是我旭尧的正妻,若没个一儿半女的,可说不过去。”说着,老太太又转而对奚旭尧道,“这会在家多呆几个月,有了福音再走也不迟,反正你爹爹留在江宁,生意上一切有他。夫妻和和气气,举案齐眉,家宅安宁,不比什么都强?” 奚旭尧乜斜着看了殷瀼一眼,只见她默然垂头,侧颜如同白玉雕琢。他朗声道:“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奚老太太微笑着点头,又说:“殷氏,你呢?” 殷瀼这才屈了身子,柔声道:“殷氏谨遵老太太教诲。” 而这一切,奚晚香都看在眼里,外头的天色还灰蒙蒙的,她已经许久没有起这么早了。可她担心,又怕,一夜都没有安安稳稳地睡着过,一直迷迷糊糊地忽梦忽醒,甚至起得比堂嫂还早。 望着堂嫂弯曲的脊背,恍如被风吹压了的修竹,风过便又重回笔直,柔韧不伏。初见的时候,她亦是跪在这个地方,双眸剪水,简单温和的模样,却让人难以忘怀。 虞氏乃是妾室,此时只能站在一边,虽心中满是怨气,却只能压在肚子里,面上还得淡淡地露出不争的笑容。 冯姨娘亦抿了口两人敬的茶,这些天在奚家养的,她又迅速回到了原来丰腴圆润的模样,亦不多做言语,只笑吟吟地望着眼前一双璧人般的小夫妻,又看看一旁束手束脚的虞氏,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刚进奚家的模样。且看她如何去争抢,有了忌惮,殷氏怕再不能分心好好照拂钱庄。想着,冯姨娘唇畔的笑意又深了一些,如今的局势想来与自己倒是没什么大关联,只等着坐收渔利便是了。冯姨娘打算得周密,抱着一颗看好戏的心,却全然忘了还有奚晚香的存在。 刚用过早饭,老太太正嘱咐着奚旭尧,要与殷瀼好好相处。看门的小厮前来传话,说钱庄来了人,有重要的事情向老太太和少夫人通报。 奚老太太挥了挥手,淡淡地说:“今儿难得一家团聚,任何闲事都不得叨扰。”老太太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与他说,这几天少夫人都在家静修,钱庄的事情暂且放一放。” 小厮应一声,正准备下去,殷瀼却拦了他,柔声对老太太说:“老太太,今昔不比往日,如今咱们奚家钱庄正蒸蒸日上,昨日孙媳已经在家呆了一天,许多事宜都不在掌控,已是胆战心惊。如今钱庄来报,必然是生意上出了什么大岔子,钱庄管事的摆不定,这才急急相报。钱庄是奚家财源大头,万不可小觑。就算端着不高兴,咱也暂且听他一言,拿个主意也好。” 老太太虽满腹不满,然殷氏的话亦在理,望着她真诚的眸子,老太太点头道:“那便让他进来说说。” 来者是钱庄的李四春,进了钱庄将近四年,却从未步入过奚家的大门,这会儿他看着甚是紧张。李四春手中紧紧握着一本厚厚的簿子,溜溜的眼珠子往堂内一转,看到晚香小姐,便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瘦巴巴的五官都怯地快拧起来了。 见着这小子如此不堪重任,竟吓到这般模样,奚晚香不动声色地咳嗽一声,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两股战战的李四春。 李四春从未见着二小姐有这般沉着的时候,被她瞧着,李四春便觉得原本一片空白的脑子又逐渐回神了。 李四春来报,所为不过二事。 一则,昨日因管事的少夫人不在,钱庄闭门一日,重新算账的时候却发觉账目有错,少算了几笔重要的收支,导致账目再也做不平,今后若要催钱,少了这凭证,恐怕很容易遭人翻脸不认人,那么便让奚家无端端蒙受了许多风险。二则,原奚家布坊的收入都是存在钱庄的,这会儿布坊在夫人的调度下准备从钱庄支出一大笔银两,李四春顺带着查了查往年的账目,却愕然发觉本一向报着赢利好几百两的布坊细细算下来竟然一直都是亏损的。李四春不过是钱庄半个管事,因此遇上事了也不敢自作主张,况且他说那几笔账目都是少夫人在管的,非得让少夫人亲自梳理,或能得出个所以然来。因而李四春这才冒着被老太太斥责的可能,硬着头皮来报。 奚老太太沉吟片刻,问道:“这些你可清楚?” 殷瀼似有不解,微微蹙了眉头,余光瞥到对面的晚香,却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没多做迟疑,起身对老太太深深弯了腰:“孙媳自知能力有限,方才禀的这些孙媳着实不知,不过过百两纹银的几单确是我经手的,看来得由我亲自走一趟才能把这些个问题办妥当了。” 奚老太太不好糊弄,奚晚香一口大气也不敢出,亦不敢表现得过于紧张,只装着好奇,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用小榔头敲着核桃吃。 老太太还没开口,奚旭尧倒是先笑了出声:“不过几百两的事儿罢了,这趟回来,我拉了一车江宁织造局的宫绸回来。那宫绸从前是专门送到皇宫给皇上嫔妃用的,如今世道乱,宫绸的生意我和父亲也在私底下做着。这会儿拉到这儿,那些好享受攀比的官绅豪吏定然爱不释手,抢购一空。”说着,他又转而瞥了眼面色发青的冯姨娘,略带嘲讽地说,“姨娘不善经营,长年累月的亏损也没什么好修盖的,这趟儿的宫绸,能为您赚一笔,您且宽心吧。至于钱庄的账目,不急于这么一时半会儿,既然瀼儿经手,单子又没有长脚,能跑到哪儿去?” 此言一出,冯姨娘的脸更绿了,奚旭尧的话明褒暗贬,让她浑身不舒服。然而在老太太面前,她只得自认憋屈,正准备把气撒在这不知好歹的小厮身上,抖着嘴皮子正想开口骂人,孰料,一直“笃笃”敲着核桃的奚晚香却一本正经地说话了。 “哥哥说的没错。可晚香亦听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仅仅因为一丝懈怠,便对钱庄的漏洞视而不见,听之任之,恐怕今后的危害会更甚罢?” 晚香的声音清脆,却毫不含糊。这些话从一个小姑娘的口中说出来,本该是没有说服力的,只是奚老太太确是经历过因一时疏忽懒怠,而导致钱庄亏损惨重的经历,这才默默然陷入了思考。 众人皆等着老太太的话,好一会儿,奚老太太才对殷瀼道:“晚香的话不错,只是委屈你了。” 这便是让她去钱庄将问题处理好的意思了。 奚晚香简直想要欢呼雀跃,奈何当着一众人的面,只好心中窃喜,把核桃敲得“梆梆”响,还险些砸到了自己的手指。 殷瀼起身,对老太太说:“老太太说的哪里话,明明是孙媳没有把分内之事做好才惹了麻烦。”说完,殷瀼便对众人行礼,转身的瞬间她望了晚香一眼,小丫头虽满脸平静,可眉梢的喜悦之色却是逃不过殷瀼的眼睛。殷瀼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吓得奚晚香即刻正襟危坐起来。 殷瀼走了之后,茶会很快便散了。奚老太太回房的时候带上了奚旭尧,说是要听听他与他父亲在江宁的生意做得如何。 虞氏从正堂出来,百无聊赖地在庑廊下踱着,心中却又打起了算盘。论沉稳端正,她决计比不过那大家闺秀出身的正房,她亦没有生意头脑,不会经营钱财。她唯一有的便是旭尧的喜欢。可自从进了奚家大门,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这位正房妻子,旭尧的眼神便有了些异样。女子的敏感往往都是一针见血的,她焦灼地明白,从前专心钟情于她的旭尧,正准备把一颗心分一半,或分一大半出来给这个如水娟秀的正房。 想着,虞氏不免有些气馁。她又告诉自己不能自弃,得想个法子,想个法子把旭尧继续紧紧系在自己身边,只消熬过了这几个月,待到与旭尧一块儿回江宁去,便万事大吉了。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人在急躁的时候一贯容易思绪混乱,尤其是她这类只仗着容貌身段便想往上爬的烟尘女子,虞氏一下子想不出好办法,愁得直叹气。 “瞧着二嫂这样纤瘦,在桌上又极少动筷子吃饭,这样下去可不行。”奚晚香的声音冷不防从虞氏背后传来,吓了这心肠不轨的虞氏一身汗。 虞氏忙转身,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换了一副殷切的笑容。奚二小姐瞧着灵动客人,圆鼓鼓的包子脸让人觉得亲切,可漆黑的眼眸中却总带着一丝冷意,只想让人敬而远之。虞氏不知自己从哪儿来的这想法,明明只是个没什么分量的丫头罢了。 想着,虞氏清清嗓子,正想说话,却被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奚晚香打断在喉咙口。 “既然肚子里已经有了宝宝,二嫂就应该多多为孩子着想。身子可不仅仅只是自己的身子,还有咱们奚家的血脉呢,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盼着什么,不就盼着能早日抱上曾孙,子孙满堂吗?”奚晚香把目光从虞氏柔媚的脸上挪下来,在她瘪瘪的腹部转一圈,从容不迫地说。 虞氏忽然瞪大了眼睛,怀孕……她竟然忘了如此重要的一点,打蛇打七寸,而这七寸就是老太太的曾孙,奚家的骨肉。可她的肚子不争气,将近一年来都未曾怀上孩子。然则怀不上孩子又如何?她说她怀上了不就是了吗?一点碎银子打点了郎中,便是宅中不容小觑的大喜事,亦是她赢得众人含捧的好法子。 想着,虞氏不禁霁然。只唯一不解的是,奚二小姐前日不还拼命护着正房么,对自己面和心冷,这会儿怎的却帮起她来?莫不是有别的什么打算?虞氏紧盯着晚香的眼睛,缓缓开口:“此等大事,二姑娘可得谨言。” 晚香嗤然一笑:“你不必担心,我绝不会害你。相反,我还要帮着二嫂,哥哥私底下说,你是他最钟情的姑娘,可没办法,只能分心给正室。哥哥待我好,我亦想有情人终成眷属。”说完,晚香转过身,“我话就说到这儿了,听或不听全在二嫂了。母凭子贵,自古颠扑不破。” 语毕,奚晚香没有再搭理虞氏,她已经在这儿耽搁太久了,昨儿还答应要与堂嫂一块儿去钱庄的。 晚香从奚家大门出去,拢着袍子,她一路都是跑着的。寒风猎猎,吹到面上生疼,可她一想到堂嫂敛着眼眸嗔怪地瞅着她的模样,晚香心里就喜滋滋的。 第56章 第五十八章 进了钱庄,李四春正在指使新来的丫鬟烧水煮茶,颐指气使的模样让晚香不由得想起第一次来钱庄被他当作乞者的场景。然看在他今日表现令人十分满意的份上,晚香便没与他多做计较,只斜了他一眼,揶揄道:“这会儿倒是成了大爷了,刚在奚家不是几欲先走的吗?” 李四春脸上一顿红白,忙腆笑着扯开话题:“二小姐可别那小的开涮了,倒是少夫人,从宅子过来之后便瞧着有点异样,您还是先去看看她吧!” 晚香一愣:“堂嫂怎么了?” 李四春摇摇头:“小的亦不知,兴许是累着了。” 三步并作两步,晚香急匆匆地走过回廊,伸手撩开门下的蓝布帘子——她长高了许多,这帘子已遮了她的视线了。 坐在书案后的堂嫂一如沉静,只是身子有些懒乏地靠在太师椅的一侧,手上执了本账册,见到晚香进来,便抬了眼睛望着她:“来了。” 这话听着让人心里发毛,亦仿佛是两人之间的细小默契。奚晚香绞着手指,走到堂嫂身边:“堂嫂,听说你不舒服了?” 见着晚香小心仔细地望着自己的模样,殷瀼心里的烦乱随即平复下来,她放下账簿,捏了捏晚香垂在袖口中的手:“没事,堂嫂就是有些头昏,兴许是出来得急,路上吹了冷风罢了。” “那便是伤风了,我给堂嫂找郎中去!”晚香眉毛一拧,咋咋呼呼地便要往外跑。 殷瀼忙拉了晚香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嗔怪地看着她:“瞧着以为是个小大人了,怎的还这样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已经吩咐让李四春去煮姜茶了,一杯滚烫的喝下去后,定然就没事啦。” 晚香嘴唇嘟得老高,一脸的不高兴,转念一想,又说:“晚香只是担心堂嫂要是病倒了,钱庄的生意可怎么办呢?这会儿正近年关,恰是最忙的时候,又有李四春说的这些问题滞着,若堂嫂处理不好钱庄的事儿,可不落了冯姨娘的下怀,让祖母看轻了去?生病最误事了,况且现在还有二嫂虞氏……”说着说着,晚香的声音便越来越轻,她只凝视着堂嫂的眼眸,心里丝丝的生疼。 殷瀼还能说什么,她微微叹了口气,这才松了晚香的手腕,嘱咐道:“也罢,让官儿去请了郎中来罢。” 那官儿便是新来的丫鬟,原是家中贱养的,因而没名字,殷瀼觉得不妥,便替她取了个名。官儿手脚伶俐,炉子上生了火,便快步跑着去找郎中了。 郎中来的时候,晚香正依偎在殷瀼的身边,装着聚精会神地看她盘账,实则早就闭上了眼睛,细细地闻她身上柔软清甜的淡香,把在奚家的烦恼事儿和烦恼人儿都忘得一干二净。因此郎中一声不吭就推门进来的时候,着实让她惊了一跳。 “嗯?怎么是你?”奚晚香扶了扶头上似乎已然歪斜的发簪,好奇地瞅着郎中,“瘟疫后,你不是去各地医病了吗?” 郎中比往日讲究了许多,衣裳亦是绸缎面的,不似当年简朴破旧。他嘿嘿一笑,奚二小姐他还是颇为眼熟的,只是印象中虽长得可爱乖巧,却是个时不时发烧积食的病秧子,忙恭维地笑着说:“出去转了一两个月,声名赚够了,想着还是老家实在,便又回来了。几年不见,二小姐越发精致了。”说着,他便放下药盒子,上来来替晚香诊脉。 晚香一把拍了他的手,不满地瞪他一眼:“不是我,是堂嫂。” 郎中一愣,忙尴尬地转向殷瀼,把脉枕送到殷瀼手边。 不出殷瀼所料,果真是在路上受了风,加之这几日钱庄事宜繁多,家中更多烦心事不断,这才有些头疼。 郎中写完药方子之后,提了药盒子便走。晚香说是将这药方出去交给官儿,让她抓药去,实则将郎中拦了下来。 这会儿钱庄来人不多,李四春亦不知去哪儿偷懒了,正堂空荡荡的。奚晚香仰着头望着比她高许多的郎中,微笑道:“叔叔,晚香想让你帮个忙,你意下如何?” 郎中有些茫然,奚二小姐鼓鼓的小脸看着十分有亲和力,让人就想一口答应下来。可他还是颇谨慎的,听闻奚家少爷刚回家,还带了个小娘子回来,许是为了这事儿。可不成,家里还有妻儿,若是纠缠进了这乱七八糟的争夺…… 瞧着这郎中嘴角微抽,满脸纠结的模样,奚晚香不疾不徐地说:“郎中叔叔可别忘了,当日是谁让你出了这个风头?若不是我的药材,恐怕连你家都得遭受瘟疫罢?滴水之恩,还当涌泉相报呢,这会儿晚香不过就是想请您出来帮忙说两句话便可,这样小小的忙,郎中叔叔这等好人应当会答应的吧?再说了,晚香绝不可能去害人的,不过为了自保罢了,叔叔千万相信我。” 郎中硬着心肠想推辞,可想到确实是因着奚二姑娘的药材,才救了众多性命,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帮忙。况且奚二姑娘瞧着温顺纯良,黑白分明的杏眸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真不像是会做伤天害理之事的人,着实让人难以拒绝。郎中只好吞着唾沫,艰难地点了头:“是哪两句话?二小姐且吩咐。” 奚晚香抿唇笑了笑,轻声道:“一则嘛,近日奚家会遣人来传你,叔叔一口咬定有喜了便是。二来……”晚香又嗤一声,神神秘秘地朝郎中招了招手。 听完奚二小姐的话,郎中大惑不解,这真的不是在闹着玩儿吗?只是自己之前已经答应下来,郎中只得满腹狐疑地点了点头。 郎中走了之后,李四春才悠悠然摇着蒲扇,哼着小曲儿从后面转出来,见到二小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忙又转了回去:“小的没有偷懒!正帮官儿看姜茶呢!” “听说,在永州经营得十分景气的陈氏布坊,准备在这儿也开一家是吗?”奚晚香并未生气,倒是煞有其事地朝李四春开口道。这陈氏布坊是她方才枕在堂嫂胳膊上,眯眼的时候看到的,这家布坊想开爿“连锁店”到台门镇来,因而想向钱庄贷些钱——想来奚家的布坊经营不善的名号都已经传得如此之远了。只是这陈氏布坊也颇没有眼力劲儿,却不知台门镇的钱庄与布坊皆是属于奚家的家财,哪能把钱贷给他,因此账目明细上便画了个小小的叉。 晚香看到那家陈氏布坊欲贷的钱还不少,想必是准备在这儿好好经营了,可谁知竟没有摸清楚套路,便如没头苍蝇一般往这儿撞,这才出师不利。 李四春眨眨眼睛:“二小姐怎知?陈氏布坊的掌柜的还亲自跑到咱们台门镇来看看呢,店都已经张罗好了,说是预备年过了就开张的,可谁知竟卡在了贷钱这一关,啧啧,可见生意做得好又怎样,没钱不还是夹着尾巴做人?” 奚晚香不置一言,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个子太矮够不着,只拍到了胳膊。“那家布坊开在了哪里?我亲自去看看。”晚香说,“对了,若堂嫂问起来,你就说我肚子饿了,出去买汤团吃了。若被她发觉我去找那布坊,看我不打你!” 虽然这话说的威胁气息十足,可到底嫩生生的,李四春憋着笑,点头把布坊的地点告诉了奚晚香。 从布坊回来,已是暮色满天。奚晚香迎着落霞回来,远远便看到堂嫂站在钱庄门口等她,堂嫂身上披了件及地的白色袍子,那本是她给晚香穿的,不过方才走得急,晚香忘记披上了。殷瀼的如深潭幽静的眼神系在晚香身上,她等了晚香一下午,本又急又气,只是看到那顽皮的丫头高兴地朝自己奔过来,那些情绪便瞬间化作了青烟。 “堂嫂~”晚香一下扑在殷瀼怀中,仅半日未见,便让她如斯想念,“我饿了。” 殷瀼轻轻掐了掐晚香的腮帮子,轻咳一声,缓缓地说:“可我怎么听李四春说,你去买汤团吃了?” 呃…… 万万没想到,没有栽在那不靠谱的李四春手上,竟然自己傻兮兮地跳进了自己的坑! 晚香只好扯着脸皮继续撒谎:“没,没吃上,那家汤团铺子关门了。” “真的?”殷瀼自然不信她。 晚香一本正经地点头:“真的。” “可我早晨来时还看到它开着呢。” “许是生意不好,早早地关门了也不可知呢。”晚香忙板着堂嫂的肩膀,把她推进了门,“外面风大,堂嫂莫要再着凉了!” 晚香的手指嫩嫩的,柔软而温热,轻按在太阳穴,恰到好处的力道从穴道缓慢传入,如同一道清流,将殷瀼的疲惫与头疼都揉散了。 “堂嫂,好些了吗?”奚晚香站在殷瀼身后,柔声问道。顺便越过她的肩膀,看到她手上的账本中密密麻麻熟悉的小字。 殷瀼点了点头,放下账簿,一侧的药已经放凉了,她执着汤匙搅着墨汁一般的药,顿了顿,便顾自笑了起来。 堂嫂笑起来真好看啊,贝齿微露,眸如钩月,若霰雪初霁,若清晨日升。奚晚香怔然,又觉得触着她肌肤的手指有些发烫,忙无措地把手缩了回来,喃喃说:“堂嫂你笑什么。” 殷瀼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想到那时候你不肯喝药,堂嫂一威胁你,说要自己把那药全喝了时,你却夺过去一口气喝光了……”说着,殷瀼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奚晚香默然,好尴尬! “好嘛好嘛,那时候堂嫂替晚香喝了一口,这会晚香也喝回来好了!” 说着,奚晚香便要去夺堂嫂手中的药碗,谁知被堂嫂瞪了一眼,旋即她便仰头将药喝完了。 殷瀼放下碗,又咳嗽了几声,拿丝绢擦了唇角,瞥见晚香有些赌气的模样,便哭笑不得地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连药都要跟堂嫂抢吗?堂嫂哪舍得你喝一口苦的。” 这话晚香喜欢听,一下笑了出来,腆着脸坐到堂嫂身边,把罐子里的蜜饯取一两颗出来,送到堂嫂唇边。堂嫂吃得很小心,没有碰到晚香的手。 奚晚香放下了蜜饯罐子,擦干净手后便轻轻抱着堂嫂的胳膊,看她又开始盘账。她没有问堂嫂,李四春说的问题解决了没,亦没有提及布坊的一星半点。她阖上眼,想到下午拜访的那陈氏布坊掌柜的,自己以奚家二小姐的身份允诺将钱贷给他们,大话是放出去了,可究竟该如何下手,她却还有些混沌。 重生之前趁着年轻,看了几本宫斗宅斗发家致富的小说,还对其嗤之以鼻,没想到竟还有方恨少的时候! 唯一在那儿得到的消息便是,台门镇各类布都是由永州的车马大户韩家送进来的,而韩家管事的少爷今年娶了媳妇儿,正是当年在开宁书院的小雀斑同窗,白芷姑娘。知道的时候,晚香有点儿懵,白芷可以啊,真没想到这么出息啊!想起当年她恬不知耻偷吃晚香零嘴的模样,倒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正胡思乱想着,冷不防堂嫂淡淡问了一句:“这会儿都快回家了,还不把藏起来的单子拿出来吗?还真想让堂嫂被祖母责备吗?” 啊啊啊,竟然忘了把做手脚藏起来的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出来! 不对,堂嫂竟然知道是自己藏的单子!完蛋了! 第57章 第五十九章 奚晚香红着脸将之前在柜子中藏起来的两张单子递到堂嫂手中,她以为堂嫂必然会嗔怪地说她几句,至少会质问她为何要这样做,可堂嫂偏没有,只将这几张单子捋平,重新按照顺序叠回原来的位置。 牵着堂嫂的手一道回奚家,奚晚香总有些七上八下的,她微微侧过头,她想知道堂嫂此刻心里在想什么,或许是在想如何与这已有了恩爱妾室的夫君相处,如何赢得夫君的宠爱从而好为奚家诞下子嗣,抑或在想如何将奚家的生意打理好,让祖母一贯放心地把生意都交给她。 晚香想着,又自嘲地摇了摇头,堂嫂不是那样好争的人,兴许,她什么都没想呢?反倒是自己,杞人忧天,总将尚未发生的都揣测一遍,让自己无端发愁。 一圈人围着圆桌用了晚饭,奚家似乎从来未曾如此热闹过,奚老太太清寡的脸上终日挂着淡淡的笑意,似乎这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总能让她心有快慰。 可这些对晚香来说却并没有那般好过,看着堂兄时不时替堂嫂夹菜,而他另一边的虞氏则抿着唇,细长的眉眼总让人觉得在心底算计些什么。与虞氏双目相触,虞氏急急转开,面上似有惊惶,晚香不知道她的话起了作用没有,若虞氏胆小怕事而不愿为此涉险瞒骗众人,那么自己又该用什么法子才能阻止堂兄进堂嫂的门。 虽然夫妻琴瑟和鸣方是喜闻乐见的,可晚香就是觉得膈应得慌。她不敢看堂嫂,自己偷藏单子的事儿已经被她发觉,那么如她一般心细如发的人,会不会明白什么? 没事没事,自己不过是个豆蔻年纪的小丫头,堂嫂对自己好,那么粘着她也是能理解的,堂嫂必然只觉得自己的行为幼稚而自私吧?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么这个罪名晚香还是能够接受的。 这样想着,奚晚香终于在如同乱麻的思绪中冷静下来,轻舒了口气,扒了口饭。 不出所料,虞氏并非束手束脚、谨小慎微之人。晚饭吃到尾声,奚旭尧替她夹了一块肥腻的红烧肉,虞氏望着碗中这亮澄澄的红烧肉,眉头一蹙,便捂着嘴干呕起来。 奚旭尧怜惜这一向孱弱的虞氏,忙放下筷子,轻抚着虞氏的脊背,又让身后的丫头替她倒水。 好容易平息下来,冯姨娘似乎看出了点端倪,便笑吟吟地说:“哟,这是怎么了?瞧着该不会是有身孕了吧?” 听到这话,奚老太太皱着的眉头亦扬了扬,难得正眼看了看虞氏:“这样的反胃、不舒服的症状有多久了?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 虞氏呕了这么些功夫,只能无力娇柔地靠在奚旭尧的身边,面色有些苍白:“算来已经有些时日了,我也不曾留心。除了时不时的干呕,还有些嗜睡,终日昏昏沉沉的,总想喝点酸梅汤之类的……” 冯姨娘脸上绽开一个欣喜的笑,对奚老太太说:“老太太,许是有喜了!” 奚老太太放下筷子,对伺候的小厮说:“腿脚利索点,去请了郎中过来看看。” 请来的郎中便是下午替堂嫂诊过脉的那位,进来的时候见着晚香了,晚香微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睛,郎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知是路上走得急,还是心虚。 今晚奚老太太甚是高兴,从郎中口中得知这虞氏确凿怀了骨肉,已经有两个月的光景了,只是虞氏长得瘦,这才看不出什么变化来,又说虞氏身子骨弱,胎儿的脉相便显得有些虚浮,还得在家好生养着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老太太面上虽一如平静,可终究还是轻声细语地嘱咐了虞氏几句,让她好生在床上静养,将身子调理好,才能顺利把孩子生产下来。再者,老太太又叮嘱奚旭尧好好照顾虞氏,衣食起居要什么便说,一应满足。 奚晚香乖巧地坐在奚老太太身边,瞧着满屋子的人都一派喜气洋洋,皆将目光拴在床上半躺着的虞氏身上,原先最不起眼,最受人冷眼的小姨娘,这会儿竟一跃成了瞩目的焦点。瞧着虞氏自己都有些发虚,唇边挂着点不尴不尬的笑意,眼神总躲躲闪闪的。不过这些异样的神色太过细微,只有晚香这等明白内情之人才捕捉到了。奚晚香看着看着,不禁对这虞氏又生出一些鄙夷,连装怀孕来博上位都装得如此战战兢兢,好在祖母喜出望外,这才没被戳穿。 虞氏有喜,奚旭尧自然陪在了她身边。 殷瀼命谨连去绣室取了些上等的绸缎过来,将苏锦缎绷在绣台上,奚晚香好奇地趴在她身边,看她熟稔地穿针引线。 “堂嫂是在替二嫂肚子里的孩子绣花式么?”奚晚香轻声问道。 殷瀼点点头,在锦缎上扎了第一针:“虞氏的孩子是老太太的第一个曾孙儿,自然是少不得受宠爱的。可惜我不争气,这一时半会,恐怕生不出什么嫡子。” 堂嫂的语气平平淡淡,没多少起伏,更没几分感情波动。晚香便有些吃不准,斟酌了片刻之后,才问道:“若是堂嫂有喜,想生个男孩还是女孩?” 殷瀼手上顿了顿,抬起眼睛,只见晚香认认真真地趴在小几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殷瀼总算笑了笑:“瞧你酸的,堂嫂有你就够了,不生孩子。” 晚香眼睛一亮,虽然这显然是堂嫂说出来安慰自己的,然还是让人十分开心。她忙拉着堂嫂的手,连连问道:“真的吗?你可不许骗我!” 殷瀼失笑着点了点晚香的鼻尖:“自然了,再来一个小晚香,可不得把我累死了?好了,快松手吧,你快让堂嫂扎到自己的手了。” 晚香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殷瀼,继续在她身边看她绣锦缎。红烛闪烁,越过她的侧脸,恍如沉在水中的白玉,细腻温柔。堂嫂轻声哼着小调,听不清楚词儿,只知是湘南一带的民谣,听堂嫂说是旧时姑娘出嫁时,娘家亲人便会聚在一起替她缝制新嫁衣,大伙儿会一同唱这歌谣,将祝福融入进绵密的针脚中。 夜色凉似水,窗外似乎又开始飘雪,雪子很细很小,落到地上便融化成了水珠,一下便渗入进泥土。槅窗关得严严实实,屋内燃了暖炉,熏香飘着袅娜的白烟,一切都如同梦境一般温暖美好。 殷瀼吹灭烛火,在晚香身边躺下来。 堂嫂洗净了素淡的妆容,晚香才发觉她眼下有一层淡淡的乌青,昨夜果真没睡踏实吧,而且堂嫂是这样喜欢把心事藏起来,对他人又总是言笑晏晏的和善模样,自己的思虑却缄默不言,心里该是有多累。 奚晚香伸了手,指腹小心地在她的眼下摩挲:“堂嫂有黑眼圈了~” 殷瀼笑着,亦伸手在晚香的眼下抚了抚:“你不也是,亏得祖母今日高兴,不然必得问你可是白天野去了,晚上才睡没睡好呢。” 晚香一愣,原来自己也不过半斤八两。想着,她便噗嗤笑了出来,皱了皱鼻子:“我不管,堂嫂的黑眼圈比我浓!”说着,她把手指握个圈儿,在殷瀼眼睛上比了比,顾自笑得开心。 “胆子肥了,敢嘲笑堂嫂了?”殷瀼亦笑起来,挠了挠晚香的胳肢窝,晚香不甘示弱,两人在床上便闹作了一团。 好一会儿,晚香才觉得累了,趴在殷瀼身边安静下来,殷瀼的手搭在晚香脊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半晌才淡然开口道:“以后不准了,小性子使一次可以,若几次三番,就算堂嫂不怪你,可你让堂嫂的处境愈发难了。” 卧在身边缩成一团的小晚香闭着眼睛,睫毛微微抖了抖,她没有说话,呼吸平缓绵长,殷瀼便以为小丫头睡着了,笑着叹口气,无奈地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亦闭上了眼睛。 殷瀼说得很平常,仿佛不过就是随口一提罢了,可却一下砸进了晚香的心中。 许久,奚晚香才重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她望着堂嫂的面容发着愣,片刻又把身子转了过去,面对着雕琢了繁复莲花莲蓬的床顶出神,一缕头发落在眼角眉梢,痒痒的,她便往上吹口气把它吹开。 堂嫂的话依旧在晚香耳边萦绕,堂嫂果真觉得这不过就是晚香任性使然,许是因为担心堂嫂的喜欢和关怀被另外一个人分走,习惯的生活被打破,不能承受这些而频频打搅。 晚香想了想,确实好像是这样的,可又似乎不是这样,她并非完全出于孩子黏人的心态,小晚香心里住的这个人,她想要殷瀼,想要她完完全全就是自己的。 奚晚香被自己坦率的想法吓了一跳,霎时间便面红耳赤。摇摇头,又想到虞氏如今假言怀孕,得了祖母一众人的关切,眼见着着实让堂嫂难过了。这一切因着晚香而起,她自然得负起这个责任。 晚香又把目光悄然落到堂嫂的睡容上,平和宁静得像朵怡然绽开的莲花。奚晚香确实任性,她甚至都没有打算开口问一问堂嫂能不能接受自己日益浓烈的感情,晚香觉得自己还小,才十二三岁,等到十五,十六的光景,再与堂嫂表明也不迟。那么中间的这些年,自己不过就守着堂嫂,紧握她的手,便心满意足了。 至于如何在奚家立足,堂嫂是正人君子,做事管人皆是按部就班。可她奚晚香不是,她就喜欢动歪脑筋。 白芷……当时她便比自己大了两三岁吧,这会儿正是娉娉婷婷的年纪,又嫁了人,是时候去串串门叙叙旧了。晚香又想到,陈氏布坊的掌柜提到韩家少爷不日便要带着他的娇妻回来,在白芷娘家过个小年。 恰是时候。 第58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第59章 第六十章 钱庄的事宜还未妥当,因而一早晚香便与殷瀼一同早早起来,吃过早饭之后便离开了奚家。两人出门的时候虞氏与奚旭尧皆还未露面,许是虞氏身怀子嗣,便有了优待,老太太亦没有说什么。 一路上晚香心情还不错,昨夜飘了薄雪,地上干燥,而远处阳明山上却披了一层浅淡的白,透着底下幽深的蓝,交相衬映,美不胜收。 路过拱桥,两人顿了脚步,相视一眼,仿佛自有默契一般笑着绕到桥下。远处似有浣衣女,说笑声与敲击声混杂在一起,一出生趣盎然的冬日晨图。 晚香在碎石滩上捡了一片薄瘦的石片,随手在粼粼水波上打出一两个水花,触水便“咚”的一声沉了下去。奚晚香有些尴尬,几天不曾打水花,手都生疏了,瞧这架势,兴许又要自己出钱买吃的了,可上次欠李四春的铜板还没还呢!奚晚香想着一顿绝望,没钱啊,穷啊,堂嫂压榨童工啊! 好容易缠着堂嫂耍赖皮,强行说自己打了三个水花,奚晚香扯着殷瀼袖口,趁着她丢石片之际,脑子一抽,便轻轻地问:“堂嫂,你喜欢我哥吗?” 说完这话,晚香自己也愣了。不是想好了不问堂嫂感情之事,只在她身边沉默守着吗?为何还是如此没耐心?徒然惹堂嫂不高兴。若她回答喜欢,那么自己该如何自处?是该低到尘埃里,还是干脆离去,避而不见?若她回答不喜欢,那么自己这个在奚家自保亦难的二小姐又该如何?本就是毫无意义的问题,却还要固执地问出口。 奚晚香觉得自己还是贪心的,其实心里还是想知道的,而想知道的就偏要问的明明白白,一点都含糊不得。 石片仍旧在手中紧紧握着,殷瀼望着白浪碎珠的溪涧出神,而奚晚香便就这样目不斜视地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就算不知该如何应付,可只知道一个答案也是好的,至少能得个心安。 好一会儿,殷瀼才微笑着转过头来,她的脖子有些僵硬,却还是努力朝晚香笑得自然,手中的石片掉了,她亦浑然不觉,只牵着晚香的手,朝拱桥台阶上走去。 “堂嫂!”奚晚香咬着唇,知道殷瀼不想多说,可既然已经问出了口,哪有无疾而终的道理,斟酌再三还是唤了殷瀼一声。 殷瀼摸了摸晚香的发髻,小指触到裸^露在外的脖颈肌肤,她的手指发凉,如同被夜风亲吻一般。晚香望着堂嫂的笑容,瘪了瘪嘴,罢了,既然堂嫂三缄其口,那么自己再胡搅蛮缠也不过是无用功了,逼出来的话都是不可信的,这道理晚香还是懂的。 想着,奚晚香便清清嗓子,故作不在意地埋怨:“好吧好吧,好容易想听一次八卦也不行,哼,堂嫂好小气!对了,还不知堂嫂是如何知道那单子是我藏起来的呢?” “那些单子除了你,钱庄还有人能拿得到吗?”从桥下上来,殷瀼驻足在桥上,替晚香整了整衣领,“再者,李四春那样怯懦的性子,若不是有你这个奚二小姐怂恿撑腰,哪敢独自跑到奚家来闹腾?就算真出了天大的事,怕也只敢站在门口喊个小厮传话罢了。” 晚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果真手段还是拙劣,一眼便让堂嫂看了出来,忙换一张钦慕的面孔,抱着堂嫂的胳膊晃啊晃:“堂嫂好厉害~~” 殷瀼乜斜她一眼:“少来,别以为你撒娇我就放过你了。”说着,她沉吟片刻,又道,“不过布坊的问题倒是真让人忧心,之前我便有所察觉,可总归是自家的,又是婆婆在打理的,若直言戳破,恐怕于她于我都不利。这会儿你让老太太知晓了这事儿,老太太如今口上虽没有明说,但等虞氏有喜的高兴劲儿过去了之后,必然会让我彻查布坊的帐,那么到时候与婆婆之间可就难处了。” 堂嫂担心的没错,冯姨娘虽不是个厉害的人物,可就擅长搞些小破坏,膈应得人浑身不舒服。想到这点,晚香不禁蹙了眉头。她垂头默然了一路,似乎是在想着什么,甚至连堂嫂问她要不要吃芝麻糯米糖的时候,都全然没有听到。 晌午,晚香吃了饭,便独自在门外晒太阳,堂嫂还有些咳嗽,便没有跟着出来。坐了片刻,正当懒懒地开始打盹之际,远远地瞧着来了个下人打扮的小厮。晚香觉得眼熟,便眯着眼睛看着他走近,小厮弯腰开口时才得知,他来给陈氏布坊掌柜的传话,说是韩少爷与夫人方才正经过布坊,被陈掌柜拉了下来,这会儿正在布坊喝茶呢。 是奚晚香之前与陈掌柜说下的,若遇上他俩,便让人叫了晚香过去。因而听到这话,晚香便急急从门槛上起来,堂内一个人都没有,她又不敢直接面对着堂嫂撒谎,堂嫂那双眼睛,被她盯着,哪里还编的出来!于是,晚香只能拍拍衣裳,径直跟着小厮走了——反正不过就一两个时辰的事儿,若堂嫂问起来便说出去晃跶了一圈。 陈氏布坊是新建起来的,屋子里一切从新,显得光洁亮堂。店铺连着后面的居所,不大,却甚是自在惬意,布置亦瞧得出来是一贯经商之人的作风。 陈掌柜一见到奚二小姐的身影,便恍如见到了小财神爷,忙从屋内笑着迎上去,浑身肥膘,又穿得厚实,着实像个吹鼓了的气球。 晚香在陈掌柜的引导下走到偏室,一掀开碎珠帘子,晚香便见到这位三四年前的旧友同窗了。 白芷高瘦了许多,从前瞧着只比晚香高了一点儿,亦长得显小,因此才让奚晚香以为白芷不过与自己年龄相仿。可现下看来,果真白芷得比晚香年长几岁,浑身的稚气都脱了干净,许是一两年避着太阳,皮肤白了许多,而原本圆润结实的脸颊也瘦了一圈,有了尖俏的下巴,如同换了个人似的,可仔细一看,鼻翼面颊上的点点雀斑却还是顽固不去,为其添上独有的俏皮可爱。 见到奚晚香,白芷一下便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笑着走近,握住晚香的手,上下打量着晚香,啧啧一叹:“哎哟,奚二小姐长得真是越发水灵了,可羡煞我了。” 奚晚香亦抿唇笑着,望着这多年未见的同窗,竟莫名觉得她变得太多了,变得有些让人陌生。不过本就并非挚交好友,晚香很快便反应过来,笑着比了比自己的身高,自诘道:“你都长这么高了,还嫁人了,又这般明艳照人!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说到嫁人,白芷忙笑着把晚香拉到她夫君面前,给韩公子做了介绍。韩公子是个憨厚老实的,年纪亦不大,两人站在一起,一个方头大耳,一个眼明嘴利,竟没有来地觉得极配。 “听说,你准备贷钱给陈老板的布坊?”白芷不住地嗑着瓜子儿,眼睛则快速往晚香身上一瞟。 晚香还是有些不自在,记忆中的白芷是个极不靠谱的人,总带给自己无尽的祸端,比如被打手背啦、偷吃被发现啦、还害得堂嫂在书院门口等自己等到睡着……可就算是这样没头没脑的一个姑娘,却总热切地让晚香去她家做客,还会觉得一直蹭吃不好意思,耽着被她爹爹打的风险偷家里的零嘴出来跟晚香分享。那样的白芷才是活灵活现的,让晚香觉得回忆起来便想发笑。 晚香没有多想,她亦客气地说:“早就听闻陈老板在永州的布坊生意做得十分红火,若能开到咱们镇上来,依照陈老板的打算,必然能获得不少利润。咱们钱庄自然也能从陈氏布坊中得到报酬。如此双赢的事儿,何乐不为呢?” 白芷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不过从前镇上布坊的布都是由韩公子家里来运的,从永州走,道路崎岖,就算是车马也得走三天。今天我找你们,就是为了这事儿。”奚晚香略带稚气的声音与她的果决极为不符,却偏生让人觉得可信,“希望你们今后能与陈氏布坊合作,放弃奚家的布坊。” 此言一出,几人皆愣了。 陈掌柜更是没想到,奚二小姐竟然会这般坚决地站在自己这头。没等陈掌柜开口发问,白芷便抖了手上的瓜子,拧着细眉,颇为奇怪地又将晚香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你不是奚家的姑娘吗?怎么竟会帮着外人说话?” 奚晚香扬了扬眉,不急不缓地说:“韩家替奚家的布坊搬运布料也有些年头了,想必韩公子对布坊的生意状况亦有些知晓,这几年布坊在冯姨娘的打理下非但没有赢利,反而江河日下,皆吃的是钱庄进账的本。这些天,祖母有这意向,准备将奚家的两家布坊变卖了,免得再拖钱庄、拖奚家的后腿。你们是聪明人,又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该如何做定然不用我这个黄毛丫头来教罢。”说着,晚香顾自笑了笑,“我话就说到这儿了,不知韩公子意下如何?” 韩公子瞧着是个没多少经验的直肠子,听着晚香笃信的话便信了七八分,忙点头道:“好好……” 孰料,没说完便被身边的白芷打断,白芷瞪他一眼,小声说:“好什么好,别说话!”说着,她又转头,嘻嘻笑着拍了拍晚香的手背,“奚二小姐,这事儿可不小,容我和这傻子回去再思虑思虑,与他老子通气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奚晚香微笑道:“好,这事儿也不急,听陈老板说,他这布坊开起来还得几个月半年的,足够了。我呢,不过也是事先与你们知会一声罢了,毕竟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堂嫂掌着钱庄巨细,不好直接出面,便只能让我这个没什么轻重的小丫头来与你们说一声。” “奚二姑娘说笑了。”几人忙赔着笑说,目光相撞,各怀心思。 正当晚香准备走的时候,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转身对三人道:“不知宫绸这类布料,在这儿能卖个什么价钱?” 听着这无缘无故的一句话,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还是陈老板先反应过来,他上前一步,小心地环了四周,道:“奚二姑娘,别人不知道,我做着这个卖布的生意还是清楚的。听闻宫绸在江宁一带确实有在民间私卖的,然明面上却还是明令禁止的,况且虽然这世道乱,但咱们永州知府却一贯雷厉风行,永州被他整顿地哪敢有这些不规矩的事儿!若不是在永州太过束手束脚,我也不乐意跑到这儿来呀!” 奚晚香挑了眉毛,忽然便笑得神神秘秘起来。 第60章 一 天鉴十年,天下不堪原帝国皇帝之昏庸,遂而群雄四起,旋即易主,改号武恭。 对于战乱与繁华早已司空见惯的长安仅半年便逐渐恢复平和,新朝皇帝颇为开明,将原有制度臻于完善,在百姓口中传为贤主。 不过,这新皇帝一个心头之好便是佛学,武恭元年便亲率眷属前往河西朝佛,表明其对佛的痴迷。 宋栀手握一卷麻纸,上面分明书写着她今后的光景,应召西去画壁,宋栀对这一分水岭竟异常平静。 西市依旧熙熙攘攘,穿行了大半个长安,宋栀回头,竟觉今日于前朝毫无分别,百姓仍然为了生计奔忙,一切旧秩序依旧有条不紊、温温吞吞地开展。是的,毫无分别,自己的才华同样也毫无用武之处。 宋栀叹了口气,灿烂的夕阳落到秀长的眉梢,莫名带了些悲戚。 “快些快些,今日是阿萼小娘子的首秀,晚了就抢不到前头位置了!” “听说这阿萼娘子原先可是宫里头一等一的舞姬,幸好今儿圣上不好这口,咱们才能有幸瞧见这帝王的享受呀!” 宋栀本对舞乐无多大兴致,然奈何人流颇大,摩肩接踵间竟夹带着她一同往前行。宋栀叹口气,罢了,权当离开长安前的一场靡靡盛宴罢。 当身着灿灿胡服的女子赤足从旋梯之后转出,赤铃清泠间踏上堂中一方小毯时,宋栀便再难移开眼睛。 这被唤作阿萼的姑娘身姿极为轻盈,旋转于胡毯上如同即将飞升的九天仙子,面上紫纱起起落落,清澈眼眸微阖,沉浸于宫阙之舞,与周遭喧哗叫好为两个世界。 久久望着阿萼的身影,宋栀从来沉寂的心弦仿佛倏然被拨动,凝视着阿萼的某个瞬间,她甚至想毁约西行,留于长安日日沉醉,或带上这小姑娘一同前往凉州…… 当然,她也十分明白,这仅仅不过为恍惚之念。 身为女子,是她在勾心斗角、你争我夺的宫廷画坊中难以脱颖而出的重要缘由,宋栀曾经抱怨过,但最终明白这等抱怨毫无意义,只是负了自己的满腔热情。如今新帝大兴节俭,自己便顺应着辞了这份不尴不尬的差事。 这十年的宫中生活,她从来清心寡欲,心如止水,不懂得趋炎附势。出宫往西,亦是对于自己的一种解脱。 听说凉州,那是佛国世界,飞天壁画绵延数里山壁,有风时沙石漫天,似乎能看见隐隐约约的佛光神仙。 二 从长安出来,往西三百里便是陇西,再走就到了河西之境,而宋栀的目的地凉州,则在更远的西边。 身着粗麻男装,跟着一批难民出城,宋栀踏上坚硬的荒土,身后陆续有难民踽踽走过,前路漫漫,祸福不定。 正当叹息之余,纤瘦的肩头却被轻轻触碰到。 原以为是落木或飞鸟,宋栀随手一抹,却碰到柔荑似的肌肤。 宋栀转头,竟是个盈盈含笑的女子,忙赔礼:“不知是姑娘,在下冒昧。” 女子擦了擦粘上黄泥的面颊,轻声道:“我记得你,你来看过我跳舞的,对吗?” 宋栀一愣,四目相对,清澈的杏眼中映出她此刻略显落魄的身影,不着粉黛的姣好面容与当日飞纱下的轮廓逐渐重合:“你是阿萼姑娘?” 阿萼点头,双颊有些赧色,眸子弯成两枚小小的月牙:“是啊,姐姐还记得我,甚好甚好。” 宋栀别了别耳边垂落的发缕:“你看出来我是女儿身了?” 阿萼笑着点头:“姐姐这样清秀,一看便是姑娘。” 宋栀亦抿唇一笑,打量着阿萼,又望望身后荒凉戈壁:“姑娘这是要……” 阿萼利索地往前走几步:“我去寻亲,你呢?你去哪?” “我往凉州,应召前去画壁。”宋栀紧跟其后。 “那太好了,我的亲人也在凉州,可否与你同行?姐姐。”阿萼微微笑道,眼中闪着点光。 于是宋栀孤身往凉州的行程中便莫名多了位小娘子同行。 阿萼给宋栀的感觉与那日在酒肆之中还是有些不同,旋舞时的阿萼如一朵恣意开放的艳丽牡丹,华丽的锦罗衬得其极为娇艳。而此刻的阿萼却犹如宋栀故乡随处可见的幽兰,兀自吐露芬芳,毫不声张,却沁人心脾。 越往西,人迹越少,且同行的人流越加分散。到了姑藏,地形一改先前的茫茫戈壁,竟呈水草丰美之势。 一行十余人在新绿山谷间停下脚步,阿萼也蹲到了清澈山涧边,手鞠清泉洗了洗脸,将满是灰尘的头巾解下,在山泉里将乌发冲洗干净。 “哎,听说你从前是宫里的舞姬?何不跳段舞来,好让大家饱饱眼福?”同行的妇人亦擦干了头发,望着身旁的阿萼,拍手笑道。 说着,周遭几个人皆纷纷鼓掌,一扫连日赶路的倦色。 阿萼有些茫然,不自觉地拽了拽宋栀的衣角。 宋栀忙作揖道:“阿萼这几天身体……” 还未说完,宋栀便又感觉衣角被拽了拽,转头瞧见阿萼抿唇微笑着摇了摇头,在她耳边轻声道:“罢了姐姐,权当给大家解乏,无妨的。” 阿萼的舞姿依旧轻盈,乍一看如惊鸿飞燕,山间袅娜的薄薄云雾在浓绿中萦绕,穿过阿萼未及挽起,微微深润的黑发,竟像要腾云而起一般。 一曲舞毕,几人皆瞠目,半晌才爆发出掌声,而此刻阿萼已然站到了宋栀的背后,将娟秀的头发盘到了粗麻头巾之后。 一番意犹未尽的赞叹之后,几个人便起身准备重新上路,然而山谷一边竟窸窸窣窣传来些声响。 “是野兽吗?”方才的妇人惊慌道。 “我看不像,如果是野兽,就让它尝尝尖刀的滋味!”妇人的丈夫故作镇静。 阿萼面上依旧淡然,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拉住宋栀的衣角,然而慌张之下,竟径直握住了宋栀的手,温热而柔软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她的指尖有着因常年握画笔而留下的一层薄薄的茧,触着有种奇妙的感觉,随着纤纤手指一直传到心脏。 阿萼心中一震,余光瞥向宋栀,此刻心下的激荡已把这奇怪的声音抛到脑后。 正当大家三三两两想跑的时候,从参天古树之后跳出几个面目丑恶的猛汉,一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让人胆战心惊——原来是这山野随处可见的山贼。 “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否则让你们都横尸在这!”山贼头子狞笑道。 几个人吓得腿软,只得纷纷将包裹扔到地上随山贼们乱翻。 山贼走到宋栀面前,用刀将包裹挑开,取走里头的应召得来的银两,用刀指着她身后的阿萼,粗声道:“后面的小娘子是你老婆?” 宋栀用手将阿萼护好,沉着道:“确是我娘子。” 山贼不死心,一双绿豆眼转着弯往阿萼身上瞟,俄而又嫌恶地转开眼睛,伸手将其包裹夺去,啐了一口,道:“远远瞧着你娘子身段不错,细看怎的是个丑八怪,玷污了爷的眼睛……” 待到山贼取了大家全部的钱财,大摇大摆离开之后,宋栀不解地转头望向阿萼,只见方才洗面盘发的阿萼不知何时已悄悄在脸上抹上了黑泥,乍一看如青黑的胎记,甚是瘆人。 两人相视而笑,宋栀忽然响起什么,忙说:“对了,方才只是为了应付那山贼,你可千万别在意。” 阿萼松开了一直握着宋栀的手,低头说:“怎会在意,只是那蠢人把穿了男装的姐姐当作我夫君,可真是有趣呢。”说着,阿萼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三 不日便到了凉州不远的酒泉,此地胡人居多,鬈发碧眼,笑声爽朗,只是说的汉语有些蹩脚,听着叫人难受。前朝原先重商贸,原酒泉、张掖等地为极为繁茂的商贸关口,经过十几年的逐渐凋敝,却仍然充满了几分勃勃生机。 一行人逐渐分散,到现在只剩了宋栀与阿萼两人同行。 钱财已被山贼掠夺,宋栀早早地从客栈出来,在人声鼎沸的早市街口铺了席面,从包裹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摊开一方宣纸,便淡然自若地研墨。 宋栀的师父是承享誉全国的前朝宫廷御手,她在宫中十年的画技虽已出神入化,却终日与宫墙下的幽闭花草相对,才能只付诸宫中美人画像,难得自己心中所爱。 宋栀的画笔极为灵活,一炷香的时间便将幽涧兰花刻画的惟妙惟肖,而此时在她的摊前早已围了不少好奇的胡人。 “姐姐画得真好看,这是兰花?”不知何时,阿萼已站到了宋栀身侧,黑发松松挽了个结,素白的发带从肩头滑落,落到宋栀手背,带着些缱绻的柔意。 宋栀点点头:“我故乡最多的便是兰花,娇娇嫩嫩又不失清高。”说着,宋栀心中不知为何竟满是阿萼在山溪旁舞蹈的身影,俏生生的满是灵气。 胡人少见此类文人之物,又甚爱模仿中原文化,见到宋栀的水墨小画,便倍感新奇,纷纷争相出钱购买。不多时,宋栀手边的碎银子便堆得老高。 宋栀放下画笔,将银子收进包裹,转头却发现阿萼不见了。 酒泉不大,但也不小。尤其当下正是正午人群熙攘之时,热闹程度竟丝毫不亚于长安的西市。 宋栀开始焦急起来,穿过了整条街,却还是没有阿萼的影子。 “阿萼,阿萼!”宋栀忍不住喊起阿萼的名字,阿萼今日穿了碧青的衣裳,该是十分显眼的,都怪自己方才太过认真,竟忽略了她的去向。 寻遍酒泉的几条主干大道,宋栀扶着膝头气喘吁吁,惶然抬眼,街道上起起落落的黄沙让空气格外燥热,漂浮不定的西域香料弥漫在其间,浓烈的香气使宋栀的心情便愈发浮躁。 已多久没有如此紧张的情绪了? 长时间的乏味生活使她的棱角被磨平,宫人不需要激情,唯独需要的便是墨守陈规,也正是这种如同死水一般的生活让宋栀厌倦。而今自己从看似高贵的宫廷画手跌落至平民,对宋栀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一种能去自由寻求所思所想的解脱。 “姐姐,你饿了吗?”柔柔的声音从宋栀背后传来。 宋栀扭头,只见阿萼睁着好看的杏眸冲她一笑,又伸出右手,略带兴奋地把手中紧握的牛皮纸袋在宋栀面前晃了晃:“你瞧,这里的小吃果然与长安大不相同,这胡饼又香又大,比长安的好吃许多倍!” 第61章 一 天鉴十年,天下不堪原帝国皇帝之昏庸,遂而群雄四起,旋即易主,改号武恭。 对于战乱与繁华早已司空见惯的长安仅半年便逐渐恢复平和,新朝皇帝颇为开明,将原有制度臻于完善,在百姓口中传为贤主。 不过,这新皇帝一个心头之好便是佛学,武恭元年便亲率眷属前往河西朝佛,表明其对佛的痴迷。 宋栀手握一卷麻纸,上面分明书写着她今后的光景,应召西去画壁,宋栀对这一分水岭竟异常平静。 西市依旧熙熙攘攘,穿行了大半个长安,宋栀回头,竟觉今日于前朝毫无分别,百姓仍然为了生计奔忙,一切旧秩序依旧有条不紊、温温吞吞地开展。是的,毫无分别,自己的才华同样也毫无用武之处。 宋栀叹了口气,灿烂的夕阳落到秀长的眉梢,莫名带了些悲戚。 “快些快些,今日是阿萼小娘子的首秀,晚了就抢不到前头位置了!” “听说这阿萼娘子原先可是宫里头一等一的舞姬,幸好今儿圣上不好这口,咱们才能有幸瞧见这帝王的享受呀!” 宋栀本对舞乐无多大兴致,然奈何人流颇大,摩肩接踵间竟夹带着她一同往前行。宋栀叹口气,罢了,权当离开长安前的一场靡靡盛宴罢。 当身着灿灿胡服的女子赤足从旋梯之后转出,赤铃清泠间踏上堂中一方小毯时,宋栀便再难移开眼睛。 这被唤作阿萼的姑娘身姿极为轻盈,旋转于胡毯上如同即将飞升的九天仙子,面上紫纱起起落落,清澈眼眸微阖,沉浸于宫阙之舞,与周遭喧哗叫好为两个世界。 久久望着阿萼的身影,宋栀从来沉寂的心弦仿佛倏然被拨动,凝视着阿萼的某个瞬间,她甚至想毁约西行,留于长安日日沉醉,或带上这小姑娘一同前往凉州…… 当然,她也十分明白,这仅仅不过为恍惚之念。 身为女子,是她在勾心斗角、你争我夺的宫廷画坊中难以脱颖而出的重要缘由,宋栀曾经抱怨过,但最终明白这等抱怨毫无意义,只是负了自己的满腔热情。如今新帝大兴节俭,自己便顺应着辞了这份不尴不尬的差事。 这十年的宫中生活,她从来清心寡欲,心如止水,不懂得趋炎附势。出宫往西,亦是对于自己的一种解脱。 听说凉州,那是佛国世界,飞天壁画绵延数里山壁,有风时沙石漫天,似乎能看见隐隐约约的佛光神仙。 二 从长安出来,往西三百里便是陇西,再走就到了河西之境,而宋栀的目的地凉州,则在更远的西边。 身着粗麻男装,跟着一批难民出城,宋栀踏上坚硬的荒土,身后陆续有难民踽踽走过,前路漫漫,祸福不定。 正当叹息之余,纤瘦的肩头却被轻轻触碰到。 原以为是落木或飞鸟,宋栀随手一抹,却碰到柔荑似的肌肤。 宋栀转头,竟是个盈盈含笑的女子,忙赔礼:“不知是姑娘,在下冒昧。” 女子擦了擦粘上黄泥的面颊,轻声道:“我记得你,你来看过我跳舞的,对吗?” 宋栀一愣,四目相对,清澈的杏眼中映出她此刻略显落魄的身影,不着粉黛的姣好面容与当日飞纱下的轮廓逐渐重合:“你是阿萼姑娘?” 阿萼点头,双颊有些赧色,眸子弯成两枚小小的月牙:“是啊,姐姐还记得我,甚好甚好。” 宋栀别了别耳边垂落的发缕:“你看出来我是女儿身了?” 阿萼笑着点头:“姐姐这样清秀,一看便是姑娘。” 宋栀亦抿唇一笑,打量着阿萼,又望望身后荒凉戈壁:“姑娘这是要……” 阿萼利索地往前走几步:“我去寻亲,你呢?你去哪?” “我往凉州,应召前去画壁。”宋栀紧跟其后。 “那太好了,我的亲人也在凉州,可否与你同行?姐姐。”阿萼微微笑道,眼中闪着点光。 于是宋栀孤身往凉州的行程中便莫名多了位小娘子同行。 阿萼给宋栀的感觉与那日在酒肆之中还是有些不同,旋舞时的阿萼如一朵恣意开放的艳丽牡丹,华丽的锦罗衬得其极为娇艳。而此刻的阿萼却犹如宋栀故乡随处可见的幽兰,兀自吐露芬芳,毫不声张,却沁人心脾。 越往西,人迹越少,且同行的人流越加分散。到了姑藏,地形一改先前的茫茫戈壁,竟呈水草丰美之势。 一行十余人在新绿山谷间停下脚步,阿萼也蹲到了清澈山涧边,手鞠清泉洗了洗脸,将满是灰尘的头巾解下,在山泉里将乌发冲洗干净。 “哎,听说你从前是宫里的舞姬?何不跳段舞来,好让大家饱饱眼福?”同行的妇人亦擦干了头发,望着身旁的阿萼,拍手笑道。 说着,周遭几个人皆纷纷鼓掌,一扫连日赶路的倦色。 阿萼有些茫然,不自觉地拽了拽宋栀的衣角。 宋栀忙作揖道:“阿萼这几天身体……” 还未说完,宋栀便又感觉衣角被拽了拽,转头瞧见阿萼抿唇微笑着摇了摇头,在她耳边轻声道:“罢了姐姐,权当给大家解乏,无妨的。” 阿萼的舞姿依旧轻盈,乍一看如惊鸿飞燕,山间袅娜的薄薄云雾在浓绿中萦绕,穿过阿萼未及挽起,微微深润的黑发,竟像要腾云而起一般。 一曲舞毕,几人皆瞠目,半晌才爆发出掌声,而此刻阿萼已然站到了宋栀的背后,将娟秀的头发盘到了粗麻头巾之后。 一番意犹未尽的赞叹之后,几个人便起身准备重新上路,然而山谷一边竟窸窸窣窣传来些声响。 “是野兽吗?”方才的妇人惊慌道。 “我看不像,如果是野兽,就让它尝尝尖刀的滋味!”妇人的丈夫故作镇静。 阿萼面上依旧淡然,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拉住宋栀的衣角,然而慌张之下,竟径直握住了宋栀的手,温热而柔软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她的指尖有着因常年握画笔而留下的一层薄薄的茧,触着有种奇妙的感觉,随着纤纤手指一直传到心脏。 阿萼心中一震,余光瞥向宋栀,此刻心下的激荡已把这奇怪的声音抛到脑后。 正当大家三三两两想跑的时候,从参天古树之后跳出几个面目丑恶的猛汉,一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让人胆战心惊——原来是这山野随处可见的山贼。 “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否则让你们都横尸在这!”山贼头子狞笑道。 几个人吓得腿软,只得纷纷将包裹扔到地上随山贼们乱翻。 山贼走到宋栀面前,用刀将包裹挑开,取走里头的应召得来的银两,用刀指着她身后的阿萼,粗声道:“后面的小娘子是你老婆?” 宋栀用手将阿萼护好,沉着道:“确是我娘子。” 山贼不死心,一双绿豆眼转着弯往阿萼身上瞟,俄而又嫌恶地转开眼睛,伸手将其包裹夺去,啐了一口,道:“远远瞧着你娘子身段不错,细看怎的是个丑八怪,玷污了爷的眼睛……” 待到山贼取了大家全部的钱财,大摇大摆离开之后,宋栀不解地转头望向阿萼,只见方才洗面盘发的阿萼不知何时已悄悄在脸上抹上了黑泥,乍一看如青黑的胎记,甚是瘆人。 两人相视而笑,宋栀忽然响起什么,忙说:“对了,方才只是为了应付那山贼,你可千万别在意。” 阿萼松开了一直握着宋栀的手,低头说:“怎会在意,只是那蠢人把穿了男装的姐姐当作我夫君,可真是有趣呢。”说着,阿萼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三 不日便到了凉州不远的酒泉,此地胡人居多,鬈发碧眼,笑声爽朗,只是说的汉语有些蹩脚,听着叫人难受。前朝原先重商贸,原酒泉、张掖等地为极为繁茂的商贸关口,经过十几年的逐渐凋敝,却仍然充满了几分勃勃生机。 一行人逐渐分散,到现在只剩了宋栀与阿萼两人同行。 钱财已被山贼掠夺,宋栀早早地从客栈出来,在人声鼎沸的早市街口铺了席面,从包裹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摊开一方宣纸,便淡然自若地研墨。 宋栀的师父是承享誉全国的前朝宫廷御手,她在宫中十年的画技虽已出神入化,却终日与宫墙下的幽闭花草相对,才能只付诸宫中美人画像,难得自己心中所爱。 宋栀的画笔极为灵活,一炷香的时间便将幽涧兰花刻画的惟妙惟肖,而此时在她的摊前早已围了不少好奇的胡人。 “姐姐画得真好看,这是兰花?”不知何时,阿萼已站到了宋栀身侧,黑发松松挽了个结,素白的发带从肩头滑落,落到宋栀手背,带着些缱绻的柔意。 宋栀点点头:“我故乡最多的便是兰花,娇娇嫩嫩又不失清高。”说着,宋栀心中不知为何竟满是阿萼在山溪旁舞蹈的身影,俏生生的满是灵气。 胡人少见此类文人之物,又甚爱模仿中原文化,见到宋栀的水墨小画,便倍感新奇,纷纷争相出钱购买。不多时,宋栀手边的碎银子便堆得老高。 宋栀放下画笔,将银子收进包裹,转头却发现阿萼不见了。 酒泉不大,但也不小。尤其当下正是正午人群熙攘之时,热闹程度竟丝毫不亚于长安的西市。 宋栀开始焦急起来,穿过了整条街,却还是没有阿萼的影子。 “阿萼,阿萼!”宋栀忍不住喊起阿萼的名字,阿萼今日穿了碧青的衣裳,该是十分显眼的,都怪自己方才太过认真,竟忽略了她的去向。 第62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第63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第64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第65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第66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 第67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 第68章 第七十章 由于冯姨娘现在的样子,没有办法打起精神来亲自去杜家看望奚清瑟,这担子便落到了殷瀼身上。 奚老太太心疼晚香这么多天一直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端茶送水,便让殷瀼带上晚香一块儿去杜家,权当出去散心了。晚香想到杜家娶亲那段乌龙事,本想一口回绝,可又恰好听说杜公子前几天便出去了,清瑟闲得无聊,又对清瑟如今在杜家的处境有三分担忧,便迟疑着答应下来。 春意浓,街头巷尾花团锦簇。 一路穿过整个台门镇,奚晚香走得有些疲累,而杜家又在一片林子的后头,过溪河的时候一不留神稍稍崴了脚。幸好走不了一刻钟便到了杜家,而脚又不是特别疼,晚香便也没有声张,只当是略微扭到了,免得让堂嫂担心。 杜老爷亦不在,因而殷瀼与晚香便只先见了杜夫人。 杜夫人生得一脸斤斤计较的模样,虽朝两人嘘寒问暖,又一脸微笑,可一双吊梢眼看着,便让人觉得总在心里计较些什么,恐怕不是个好惹的人。 奚晚香没有多说话,只跟着殷瀼,听她与这杜夫人不疾不徐地寒暄。杜夫人又将目光落到晚香身上,笑嘻嘻地说:“早就听说奚二姑娘生得出挑,这会儿一见,果真十分可人。也不知可曾许人了没有?要是没有的话,我这儿可有不少俊俏出色的小伙子……” 奚晚香眉心一跳,正要讪笑着拒绝,却被堂嫂抢了先。 殷瀼亦跟着看了看晚香白生细嫩的小脸,浅笑着抚了抚她的鬓发,对杜夫人淡淡道:“夫人的好意咱们心领了,可晚香这丫头已有了意中人,因而就不劳夫人多费神了。” 奚晚香一愣,意中人?堂嫂……怎知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她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堂嫂,只见她丝毫没有在意,依旧淡然地微笑着,对杜夫人说:“夫人,时候不早了,我们还得去看清瑟呢。” 杜夫人这才如梦初醒,笑着说:“对对,瞧我这记性。”说着,忙让身边的婢女带她们去东苑,杜家少爷夫人住的宅院。 晚香抱着给清瑟的一匹潞绸,跟在堂嫂身后,望着她清癯的背影,暗自想着,方才定然只是堂嫂为了推脱杜夫人的牵线,这才编出来唬人的罢了!再说了,自己可从未在堂嫂面前说起过喜欢他人,她也不曾与自己说起过这个话题…… 正望着堂嫂的后脑勺出神,不料堂嫂猝不及防地回了头,恰好与晚香的目光不期而遇。仿佛心事被一下撞破,奚晚香莫名其妙地有些羞赧:“堂,堂嫂……” 殷瀼似乎明白小丫头的心思,她伸手掐了掐晚香被潞绸遮住一半的小包子脸,笑着自言自语:“堂嫂有什么好看的?是在腹诽堂嫂给你推了杜夫人的牵线搭桥?” 奚晚香心中一怔,忙摇头,又瞅着堂嫂,不好意思地说:“堂嫂知道我在看你啊?” 殷瀼笑而不语,旁边的谨连掩了唇,道:“二小姐不知,我家少夫人背后也是长眼睛的呢!” 晚香瞪了谨连一眼:“倒是护主,你们联合起来挤兑我,我回去要向祖母告状。” 小丫头装得气鼓鼓的,漆黑的眼眸瞪得圆圆的,两团粉腮像各含了个汤团一般,捏在手里软绵绵的,却又极其细腻。殷瀼笑意更浓了些,两人本来就站得近,而今小晚香似乎又长高了些,正在殷瀼下巴的位置,她没忍住,便略略俯身,在晚香光洁的额头上落了一个亲吻。 “好了,走吧,你清瑟姐姐还在等我们呢。”殷瀼直了身子,若无其事地说。 额上淡若清风的触觉仿佛落到了心头,奚晚香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被谨连催了才如醍醐灌顶一般醒过来,忙把那缎潞绸遮住自己,红着脸跟着堂嫂继续往前走。 到了东苑,奚清瑟早已亲自站在了园子门口,朝殷瀼行了个礼,又把目光落到她身后的奚晚香身上,见晚香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不住勾了唇角:“多日不见,怎么二妹还是这样痴傻的模样?” 晚香没反应过来,直到殷瀼笑着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才抬了眼睛。果然应该毫不迟疑地留在家里,好端端的,干嘛要跟过来受这小姐姐的冷嘲热讽!虽然明白清瑟其实并无恶意,可当着堂嫂的面,能不能留几分面子给自己嘛! 奚清瑟在杜家的时日应当过得不错,瞧着比原先润泽了不少,一笑起来可比从前总绷着脸柔和不少,让人觉得犹如杏花春风一般,和煦而恬淡。 虽说父亲逝世的消息让她这几日一直睡不好,眼眶底下落了一抹青黑,眼中亦满是藏不住的血丝,可到底奚清瑟是个要强好面子的人,不愿被他人看了哭哭啼啼的一面,不愿被人看笑话,因此在几人面前便对父亲缄口不言,只关怀了几句母亲的事,让她千万注意自己,不可为了父亲自己病倒了,也说过待到父亲棺椁回来了,便向杜夫人请了,回家尽丧。从容的几句话之后,便扯开了话题,没有再提到父亲去世的事情了。 既然堂嫂在,寒暄什么的便没了晚香的事。她兀自在屋内转着,随手从书架子上抽了本书下来,百无聊赖地翻了翻,又靠着槅窗,望着外面的小院子发呆。 杜家建宅的时日不如奚家多,因此看起来便显得更新一些,然整体而言,却都是所差无几的。晚香又环视了房间一眼,便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梳洗用的巾子等虽然放了两份,然而仔细一看,便能发觉,两份都是姑娘用的,且开了一半的衣橱中,挂着的都是姑娘的衣裳。 奚晚香似乎想到了什么,望着站在清瑟姐姐身边的南风,只见她害羞带怯地垂头望着清瑟的背影,目光中浑然都写着喜欢。 也不知清瑟用了什么法子,能在这宅中,在夫君之下,依旧守得自己的心爱之人周全。真是不容易啊。奚晚香默然想着,替她们高兴的同时,又不免生出几分忧虑。 杜夫人瞧着不是善类,清瑟有办法瞒骗一时,却不知有没有办法绕过生儿育女这一关。 不及深思,晚香却发觉自己脚踝开始钝钝地生疼。方才扭到之后并不很疼,便没有在意,又走了不少路,一放松下来便觉得疼痛不已。趁着几个人没注意,她撩起自己的裙角,发觉脚踝已经肿得老高了,像个发了面的馒头一般,轻轻一碰便痛得让人直抽气。 应该还能走路吧?晚香试着活动了下脚踝,又小心翼翼地从凳子上起身,扶着桌沿走了两步,只觉得刺骨的疼。 在内室与清瑟说话的殷瀼觉得有些不安,便侧头望了望晚香,只见她远远地坐在凳子上,眉毛紧紧地拧着,额上则布了一层细汗。殷瀼恍然想到方才她扭到了脚一事,忙急急地起身,走到了晚香身边。 小丫头遇上事,总喜欢自己扛着。这也是最让殷瀼心疼的一点。 等到晚香好些了,能一瘸一拐地走了,已是日暮时分。若这会儿从杜家回去,没到奚家便已天色大暗,且殷瀼一步都不想让晚香走,又有杜夫人颇为热情地邀请两人在杜家多住一天,不由分说地就遣了小厮去奚家传信了。 晚香本不想在这是非之地多逗留,只是自己的脚踝不争气,只好让堂嫂扶着,与她一道住进了东苑的厢房。 用过了便餐之后,谨连便拿着药膏进来了。 殷瀼让晚香坐在太师椅上,自己则蹲下身子,轻轻把晚香的裙角拎起来,脱去了鞋袜后,发觉脚踝又肿了一些。她不由得蹙了眉头,嗔怪地看了晚香一眼:“为何扭到的时候不说?不然早些上了药膏,也好的快些。” 晚香抿唇笑了笑:“没事儿,现在不怎么疼了。” 用银勺把沙白的药膏从细口瓶中挖出来一些,在手上涂开,殷瀼轻声道:“还逞强,都肿成这样了。”说着,殷瀼把手盖在晚香的脚踝上,轻柔地揉着。 她的脚踝本那样纤细,这会儿却满是红紫的淤青,看得触目惊心。殷瀼把动作放到最轻,生怕一不小心便弄疼了晚香,还时不时地问她“疼不疼”。 不知为何,看着堂嫂蹲在自己身边,神情比自己还要紧张地涂药,像是用最大的温柔在呵护珍宝一般,晚香竟觉得心里暖融融的。脚上清凉又温柔的感觉超过了疼痛,她忙说:“我没事了,不疼了。” 殷瀼放下药瓶,不放心地看一眼,觉得还是肿得很严重,起身发觉谨连出去了,便转而对晚香说:“你在这儿乖乖的哪儿也不准去,堂嫂去拿些冰块过来给你敷上。” 晚香点点头,又莫名觉得有些不妥,便跟着从椅子上跳下来:“我跟你一块儿去……”没说完,又“嘶”地吸了口气,方才涂了药分明已经无恙了,可一触地却又这样疼。 殷瀼瞪了她一眼,把晚香重新扶上了椅子,故作生气地说:“你要是敢再不听话地走一步,堂嫂就不理你了。” 晚香嘟着嘴,一万个不情愿,好歹才小声说:“好吧,那要堂嫂再亲一下……” 真是恬不知耻。奚晚香心中暗嘲,可又怎样呢?好不容易扭了个脚,当然要好好利用病号的优势啦。 堂嫂又亲了额头,不高兴。 晚香想撒娇耍赖皮,让她亲亲脸,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堂嫂就揉了揉她的脑袋,转身走了。奚晚香瘪了嘴,两条光溜溜的小腿垂着,晃啊晃的,把头仰着靠在椅子背上,闭目养神。 堂嫂靠近的脖颈处有熟悉的香气,靠近的瞬间便把自己整个儿都包裹起来。奚晚香想着想着,脸就不由得泛红。 第69章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蔡珺看着朝元此时有些丧气的模样,唇角扬了扬,平静道:“塞北的沙漠,昆仑的雪月,蜀地的水墨秋意,江南的雾气清晨。我的确见过许多,然不过过眼烟云罢了,带不走什么,亦改变不了什么。” 朝元眸子晶亮:“真好……我读过很多诗词,却从未亲眼见过那景色。蔡大人,如果有可能,你一定带我去看!” 蔡珺没理会朝元,负手远眺道:“你还读过诗词?” 朝元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只是诗经,楚辞之类的罢了,汉赋我也念过一些,唐诗我最喜欢青莲居士的,我哥却说太白的诗太狂狼不切实际……”说着,朝元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掩了掩唇。 “看不出来你如此博学。”蔡珺有些诧异。 朝元皱皱鼻子:“蔡大人说笑,这些书籍流传到琉球的本就不多,我哪里算得上博学。” “你的汉语也很好,是你爹娘教你的?” “是……是啊!”朝元眼神有些闪烁。 蔡珺说:“不过县令的汉语倒没有那么流利。” “这……爹,爹给我请了先生来着!”朝元忙辩解道。 蔡珺没有再逼问,坡下远远传来蔡淄的声音:“好哇,有美景居然不叫上我!” 蔡珺微笑道:“走吧,等他上来又得陪着耗费时间。” 第70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第71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第72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第73章 第七十五章 不日,李管家便执着这几年两家布坊的账目上了杜家。 在李管家走前,奚二小姐教了李管家该如何为员外列数优势。在听了二小姐的一席话之后,李管家茅塞顿开,尽管走到了员外家,还是忘得七七八八,可总算说得杜员外心动了几分。 一切皆如晚香所料,杜员外正苦于求不得布料,此前在筹备印染行当的时候,他便把眼睛盯上了奚家的布坊,可惜当时遣人去说,却吃了闭门羹。这会儿送上门来,岂有不收的道理? 奈何杜夫人谨小慎微,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想什么便能送上来什么?她一把拦了杜老爷,笑面虎一般收下了账簿,说要这几日好好琢磨琢磨,三日后再给答复。 杜员外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吞了这两家布坊了,他早已想好了,等把这两家布坊吃下来,便把其中一家改为印染的染坊,照着之前在永州那掌柜的经营方法,必然能在四五年之内回本,还能大大地捞回一笔。 况且他遣人上门去瞧过了,确实布坊的库存还有满满一屋子,且整个布坊颇有气势,一看便是经营了上年数的老铺子,从前便觉得其口碑响亮。更甚,杜员外此前不在镇上,因而对布坊因查出私贩宫绸而几遭查封的事儿毫不知情,杜夫人以此殷殷劝诫的时候,被杜员外毫不迟疑地忽视了,只当是妇道人家,见识短浅。 况且又是儿媳的娘家人,杜员外便想当然地认为奚家绝不可能把注意打到自家人身上来,必是一心想要相得益彰才准备将管不过来的两家布坊卖给他们。 杜员外似乎一早便忘了算命先生“今年流年不利,不宜金钱往来,最好呆家里养着”的告诫,想着这两家布坊,恍如肥得滴油的两块肉,就像杜家东山再起,重现当年富得辉煌的时刻的一块垫脚石。如今这块垫脚石已经主动铺在了脚下,怎能有不踩的道理? 就这样同样也抱着私心,杜员外亲自上奚家,允下了这桩生意。 杜夫人没法子,只抱怨着觉得,从前一贯做事思前想后的老爷,怎的遇上布坊印染一类的,便突然来了劲儿?说到底杜家管事的还得是员外,她只好不情不愿地也答应了,可心里总觉得毛毛的。罢了罢了,不过也就毛两百两的银子,这些钱杜家凑巴凑巴还是出得起的,按着老爷的打算,或许真的能在四五年之内回本罢。 钱财交易得在钱庄进行,因而杜老板便跟着奚二姑娘一块儿去了钱庄。一路上,他听闻自己儿子从前与钱庄有过什么约定,为了那三百两银子从钱庄顺利取出,押上了钱庄一年流转盈余的分成,瞧这小丫头乖巧可爱,又眼巴巴地瞅着自己,杜老板便爽快地做主,把这分成之事夹带在当前收购布坊的交易中一笔勾销了。 喜滋滋地执了两家布坊的房契,杜老板便回了家,还准备让自己一直赋闲在家的儿子来掌管这两家布坊,自己则亲自去永州进一些印染的原料。 不多时,这消息便传遍了杜家。一直不管事,没听说此事的杜少康惊了一跳,尤其是得知自己与奚二姑娘的约定被父亲一并拂了之后,更是觉得郁结。对于这个机会他还存着些妄想,这么一来,便顿成了镜花水月,彻底幻灭。且自己对做生意一窍不通,连账目都不怎么看得明白!又不好直说,只能半推半就地答应了,日后恐怕是免不了因生意亏损严重而被父亲责备的。 消息传到清瑟耳中,她是有片刻感慨的,毕竟这布坊从前都是母亲在打理,她幼时亦时不时跟着过去玩耍,如今竟归了杜家,物是人非。然则她很快便释然了,原来这就是晚香的办法,一百八十两并非高得吓人的数目,可对于如今江河日下的布坊而言,已经是超了几乎一半的价值,她能如此顺利地宰杜家一笔,把空壳子一般的烫手山芋甩给杜家,还让杜员外心甘情愿,也确实是有几分本事。 一百八十两是晚香想的法子赚进来的,因此奚老太太便给了她支使的权利。奚晚香这样小的年纪,拿这么多钱来做什么呢? 她笑眯眯地从祖母那里接过来银票,转头便给了堂嫂。美其名曰,让堂嫂帮她保管着,实则全部都给了殷瀼,晚香想的是,如今祖母身子羸弱,不胜当年,而冯姨娘已俨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了,那么堂嫂便基本是家里的当家的主心骨了,况且她手上管着钱庄,那么多钱财的流通,堂嫂手上得有足够的钱,才能有底气,晚香也能放心。 一百八十两对于几月前才上缴了一大笔充公钱的奚家而言几乎是当前家产的一半,而这半壁的家产都落到了殷瀼手中。 她虽一如往常淡然,待下人温和谦逊,待长辈恭敬循礼,从不把自己高看多少,骄傲几分。可明眼人都明白,整个宅中,少夫人便是除了老太太外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了。 奚晚香乐得见到堂嫂如今的处境,她想了想,似乎这就是自己绞尽脑汁为她能做的所有了,让她在这个家中行得端正,站得稳当,就算晚香不在,亦没有一个人敢欺负她。 奚晚香像是已经预料到自己将离开奚家祖宅一般,把能为堂嫂所做的一切都铺设完全,把一切对堂嫂不利的人都摒除在外。 五月初,阳明山的枇杷成熟了。听说整个山坳中结满了枇杷,黄澄澄的,犹如少女清媚羞涩的回眸。 听宋妈妈说,阳明山藏风蕴水,因而生长出来的时令水果都鲜灵极了,那枇杷剥了皮,便是一股子清甜香气,入口汁水充溢,山野之间清爽的甜味萦在唇齿之间,回味仍甘。 晚香好容易说服堂嫂与她一道去摘枇杷,她特地让谨连一同前去,取了个挺大的篮子,若吃不完,便与堂嫂一块儿做枇杷膏。或者把它们满满地浸在冰糖水中,密封几日,便是可口的蜜饯,亦能存放更长的时间。 天色熹微,晚香便高高兴兴地拉着堂嫂的手从宅门出来。 她穿得仍然是堂嫂的衣裙,曳地的百褶如意月裙,柔粉的交领,领子袖口皆绣着卷云纹饰。她说堂嫂的衣裳袖底生香,穿着让人觉得格外地舒服自在,因此便不愿让堂嫂为她更做新衣。 只是还没走到小桥,还没与堂嫂再玩一回打水花,晚香便眼尖地看到河对岸快步走来的张妈妈。 奚晚香的脚步顿时滞在了原地,殷瀼亦看到了张妈妈。 张妈妈自从瘟疫之后便回家照看孙儿了,这回又一次亲自上台门镇,也不知是为了何事。奚晚香心中不由得打起鼓,她握紧了堂嫂的手,似乎张妈妈的出现便是一道讯号,一道要把她与堂嫂分开的讯号。 张妈妈亦看到了三人,仅仅半年,她便苍老了许多,从前矫健的步伐亦显得有些踽踽。她一见到奚二小姐,松弛的眼眶中便迅速充盈了眼泪。 “小姐!”张妈妈嗫嚅了片刻,才站在桥上喊了奚晚香一声,又迅速跑近,停在奚晚香面前,瞧着她一脸迷惘的模样,浑浊的眼泪滚落成一行珠子,“小姐,夫人……夫人去了!” 奚二夫人逝世,不过就是半个月之前的事儿。 奚晚香起先不愿相信,母亲在瘟疫的时候还好好的,甚至体格好到都没有感染上瘟疫,还帮着她一块儿煎药,救了整个乡镇的人。怎的,说没就没了? 张妈妈说,夫人的肺病一直时好时坏,且此前奚二爷染了风寒,又日夜颠倒地作画写字,夫人帮着照顾他,又要操劳家务乃至书画铺子的生意,几个月下来便积劳成疾,再次诱发了肺病。病来如山倒,小镇上又没有好的郎中,一时没有挺过去,从倒下到去,不过就三四天的时间,甚至都没法子赶来让晚香小姐去见母亲的最后一面。且张妈妈自己亦是在奚二夫人去世之后几天才得知的消息,此前一直在家里照拂孙儿,因而心中便万般愧疚,火烧眉毛一般赶过来了。 奚晚香怔在原地许久,山涧清越,百鸟鸣啭,皆失了声,她仿佛被一下扔到了空虚寂冷的山洞。唯一听得到堂嫂贴在耳边,温声细语的安慰声。 这是奚晚香第一次直面亲人的去世,无论是前世,还是重活的这一辈子。 她从未见过奚远镇,因而对此前家中的丧事并没有多大悲恸。而奚二夫人是小晚香的血脉至亲,就算晚香的魂不觉得痛,她身体的本能亦让她的太阳穴一时如针扎一般,一直刺到脑仁中,刺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 奚二夫人对晚香而言,算是个不错的人罢。 她是乡下的女人,淳朴厚道,为人与善,亦对晚香倾其所能地好,虽然她能给的不多,又没读过书,不懂什么道理,可心肠却是善的,甚至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雪花偷吃了家里所剩无几的腊肉,她气得不给那胖猫饭吃,可没过一天便心软了,骂骂咧咧地在猫碗中倒了吃剩的半条鱼。 虽然她会固执到近乎愚蠢地相信抽□□会传染,还因此让晚香少与殷瀼接触,甚至还伤害到了殷瀼,可这都是以晚香的安危为出发点,她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方式,竭尽所能地保护着自己的女儿。 奚二夫人这一辈子简单而纯粹,夫君、女儿,便是她的全部。出嫁从夫,便是她的全部写照。 晚香没有哭,她有点懵,任凭堂嫂温柔地抱着她,抚摸着她的髻发。回想起来,那样鲜活的一个人,总靠在门框边冲自己笑,让自己慢点走,晚香咳嗽时会紧张地皱眉,吃不饱时会面露自责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沾露娇怯的枇杷最终没有摘到。晚香答应张妈妈当即便启程回家,只是在此之前,她还要做一些事,她还有一些人不放心,不能就这样甩手走了。 第74章 第七十六章 晚香明白,虞氏在堂哥走了之后始终低眉顺眼,不敢惹事生非,虽看着乖顺,可肚子里的“孩子”始终是个麻烦种,她必得找个由头把这根本就不存在的“孩子”堕了才是。 对于这虞氏,奚晚香仍存着担忧。 她本可以一举揭穿虞氏,当众把虞氏肚子里塞的毯子给揪出来,可秉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虞氏她近来一个人不声不响,也不与人作恶,若晚香擅动,是扳了虞氏一局,可不过治标不治本,照着堂哥对她的欢喜,她的谄媚手段,难免春风吹又生。若要正本清源,还得她自己做出些蠢事来。只是就得稍委屈堂嫂一会儿。 若虞氏安生,不想着去以此害堂嫂便罢了。倘若她敢动一动这念头,晚香亦是想好了对策的。 祖母安排了傍晚的马车,她甫一用完中饭便以困乏疲惫为借口,说是去房间小憩一会儿,实则跑去了镇上的郎中铺子里。 自从镇上的郎中出了名之后,便愈来愈任性,一个不高兴,便随即挂了“和老板娘吵架了,心情不好,今日打烊”的牌子。 奚二小姐打搅了郎中的白日好梦,因此他显得有些起床气,大小眼十分不高兴地瞪着奚晚香。可有什么办法呢,睡觉她是镇上大户的二小姐,只得憋着气给她端茶送水。 奚晚香看出郎中的不满,她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因此接过水之后,低回片刻,便把水放到了桌上,起身恭恭敬敬地给郎中行了一个礼。 郎中骇然。闺阁小姐私下与人会面本已是讳言之事,这奚二姑娘竟还给自己行礼,行的还是对尊敬长辈的大礼。郎中连声自言“受不起”,赶紧让奚二姑娘直起身子。 奚晚香又拿出早些时候,奚老太太赏赐给自己的一株百年人参,这是阳明山里的佃户孝敬上来的,蕴了日月灵气,乃是难得的珍品。她知道郎中虽说行为怪诞,但不过是医者的性情,最是喜欢这类珍稀的药材。 人参一露脸,郎中便喜不自禁,抱着人参棒子便不愿意撒手了。没等奚晚香开口,便乐颠颠地对晚香说:“二姑娘,我也知道您这是为了什么,不过就是开口说一两句话的事,您之前赐了‘悬壶济世’的名,赏了小的全家的荣耀,这恩我也得报呀!只要您允诺不是什么作恶之事,我就帮您做。” 这郎中秉性纯善,又谨慎。奚晚香听了也更放心几分。虽说之前与他承诺的时候,已经保证绝不害人,这会儿,为让郎中心安,晚香还是举着三根手指,郑重地说:“晚香允诺。” 得到了郎中的点头,晚香终于放下了心。走到宅子门口的时候,却见堂嫂正坐在门匾下的一把圈椅上,一见到自己便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原来堂嫂不放心自己,因此下午亦没有去钱庄,想到房中来悄悄看看晚香,不料却空无一人,问宋妈妈,宋妈妈也表示不知二小姐去了何处,只知她出了门,说自有打算。 殷瀼便在门口等了晚香一下午,想问问她这自有的打算究竟为何。 晚香面露赧色,想到此前又在心里答应绝不再欺瞒堂嫂,就算是为了她好的事。遂将虞氏假怀孕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堂嫂,只是隐了个开头,只说是自己暗中发觉虞氏在肚子里塞了毯子,而非自己主动让她做这事——自然不能明说,若堂嫂问起来,该如何答复?! 继而,晚香又把自己去郎中那儿,把让郎中所言的前因后果都与堂嫂说了清楚明白,也让她在不日虞氏为难的时候有个准备。 没等晚香说完,殷瀼便拥抱了她。把侧脸紧紧贴在晚香柔白的脖子上,难得地红了眼眶。 殷瀼很少哭,更从不为自己垂泪。只是她觉得难过,为晚香难过。 二七的姑娘本该天真淳良,笑靥妍妍。小丫头身上还带着稚气未褪的暖甜奶香啊,怀中的身体柔软得就像不忍堪折的春柳,可为何这偏偏要承受这么多担子?丧母之痛突如其来,她明白晚香心中是何等痛苦,这样爱哭鼻子的丫头,真正到了大恸的时候,却反倒沉静下来,竟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殷瀼反倒更希望晚香能像从前一样,伏在自己怀中,泪水濡湿自己的前襟一片。 除了不可逃避的失亲之痛,晚香还要给自己强加那么多包袱。虞氏、冯氏、杜家、钱庄,甚至奚老太太……她把每一个殷瀼可能的对立,都当作了自己的责任,从不问殷瀼需不需要,只用她自己觉得应该的方式为她默默然做着。 奚晚香鼻子有些酸,可她还是笑着回抱了殷瀼的柔腰,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在她耳边轻声说:“没事,堂嫂,这些都微不足道,且晚香高兴做。只是晚香走了之后,堂嫂一个人当心些便是了。” 隔了好久,殷瀼才说了话。她声音有些颤抖,她说:“只是你走了,谁来让堂嫂笑呢……” 这是第二次长久的分别。 这分别来得太快,前一天晚上晚香还曾和殷瀼欢欣雀跃地商量着准备摘多少多少枇杷,堂嫂还装着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枇杷吃多了会尿床。这显然的玩笑话,却被晚香当了真,唬得她一愣一愣,最终还是殷瀼先笑了出来,晚香气得挠她痒痒,随后两人便滚在了床上。 床幔都被两人的打闹震落下来了,一荡一荡的,像水上的波纹一般。堂嫂躺在自己的身下,眼眸弯弯含笑,淡淡樱唇若施朱,她的眼睛里只倒映着晚香略显紧张局促的面容。可奚晚香这个小怂包,不敢有什么过分的动作,便恍若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一骨碌缩进了被窝,把自己的红团子脸遮得严严实实的。 若她知道即将猝然分别,她定然不顾一切,先亲了堂嫂再说。就算会令堂嫂大窘,可也能狡辩是自己不小心为之,况且自己年纪小,不懂事,这些都是理由…… 马车颠簸,前路逶迤。 罢了罢了,这类事还是想想就算了。若真的重现一遍,小怂包晚香怕还是会缩回去。奚晚香靠着马车粗糙的窗子边缘,时不时撞到脑袋,有些生疼。 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小姐姐清瑟,在感情上她真是不如奚清瑟。可她只是怕堂嫂会嫌恶她,用奇怪的眼神看她。毕竟自己年纪小,堂嫂怎么可能对还未及笄的自己产生什么念头呢?况且如今母亲病逝,正是该守灵的时候,她忽觉自责,不该去想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 等到回来的时候就表白,也不管堂嫂能不能接受。 但见两相安,惟愿长白头。 奚二小姐又回去了,而奚大小姐则出嫁杜家。整个宅院的勃勃生机似乎都随着这半年的流逝而缓慢消失。 残春初夏,暗绿稀红。暮春的时光忽然被无限拉长,在钱庄外的垂柳上,在奚家静幽的空气中凝滞,发酵。 一向装得安分守己的虞氏终于捺不住了。奚二小姐走了,虞氏也松了口气。再装下去可不得了,肚子就瞒不住了。 虞氏也不知为什么,竟会对这样一个小丫头产生忌惮。二姑娘看着无邪,可虞氏明白,她的鬼主意多着呢,这“假怀孕”不就是她提出来的?为护着她的堂嫂,她能让自己假怀孕,同样也能想出别的法子在自己设计滑胎的时候针锋相对。虞氏正愁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丫头时,二夫人竟然死了,真是天赐之机。而殷氏规规矩矩,不善言辞,则就好应付多了! 五月过半,虞氏的肚子已经明显隆起了。有奚老太太的嘱咐,厨房每日马不停蹄地熬制什么桂圆枸杞汤、乌梅汤、红糖莲子羹之类的,在饭后送到虞氏的房间内。而殷瀼作为家中主事的少夫人,亦对她关怀备注,三天两头地便往虞氏房间探望,还总带一些时兴的糕点和菜式过来,说是虞氏不常出门,也得换着花样吃才不至于失了胃口。 但十分可惜的是,这承载着奚老太太一片殷切的曾孙儿不曾见到人世的一缕日光,便夭了。 虞氏躺在床上哭天抢地,她方从沉沉昏迷中醒来,便得知自己腹中的胎儿没了,只落了床上一大片的可怖的血迹。尖俏的脸蛋上满是涔涔的汗珠,连成线,一串一串滚落下来,她的眉眼细长,此时紧紧地宁在一块儿,牙齿咬得嘴唇都快出了血。 这会儿已经是深夜,奚老太太听说了虞氏滑胎之后,只觉怅然若失,她并不心疼虞氏,只觉得好不容易来的曾孙就这样没了,颇为可惜。同时她亦有些愤怒,之前问虞氏的时候,她还弱声弱气地告诉自己,孩子好好的,还总踢她呢。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竟莫名其妙地就掉了? 是不小心磕到绊到什么了?还是有人刻意迫害?若有人迫害,又会是谁? 奚老太太满腹狐疑,势必要揪出这个害了她曾孙的黑手。 老太太坐在虞氏不远处的太师椅上,只顾自己心底想着。而殷瀼则亦闻讯而来,路上听谨连说了大概,站在老太太身边轻声安慰了几句,又让伺候虞氏的奴婢定要继续一丝不苟地照顾好她,绝不可从此落下病根。 而冯姨娘则如同看好戏一般似笑非笑地在旁边抿着茶。如今她在奚家已经没了实权,又没了夫君的依靠,且本就是个妾室的出身,自己也明白说不上多少话了,便暂且养精蓄锐,想着来日方长,殷氏这小姑娘未免就能一直顺风顺水,逮着机会还是能倒了她的。 虞氏眼珠子转着,把屋子内的人都看了一遍,其实心中还是打着鼓的,虽说已经花了脂粉钱打点了郎中,可这事关重大,若稍有个闪失,自己在奚家可就站不住脚了。因此她小脸儿煞白,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因着担心的缘故。 郎中来了。 妇人生产相关的本该是医婆前来,那医婆便是镇上郎中的内人,可听说是伤风了,卧病在床,便只得请了郎中来。郎中切了脉,一本正经地说,虞氏是不慎吃坏了东西,而导致滑了胎。随即开了一帖安神补身的药,让下人拿着下去抓药,煎了。 奚老太太震怒,竟真的有人在惦记她的曾孙! 虞氏心安了不少,这郎中果真拿人钱财,□□,都是按着她教他的说的。虞氏孱孱弱弱地靠着迎枕,一双秀目恍然瞪大,她盯着殷瀼不放,又倏忽起身,似要朝着殷瀼扑过来。 “是你!是你要害我,害我腹中的孩儿!” 虞氏的声音尖利,听到耳中像女鬼索命一般。 奚老太太心中烦躁,一拍桌子,喝到:“不得胡言乱语!” 虞氏委屈地哭出来,一抽一噎地说不完整。 奚老太太便让伺候她的丫鬟说。 丫鬟赶紧跪下去,垂着头说,晚饭后奶奶说想吃些酸的,她便想到少夫人下午正巧拿了些酸枣糕过来,可谁曾想,奶奶吃了这些个酸枣糕之后便头晕目眩,耳鸣不止,一起身,汩汩的鲜血便从她腿间流下来了…… 奚老太太有些怀疑了,她转过头,从上到下看了殷瀼一遍。在她的印象中,殷氏从来都是个温婉的人,又是当官的家里教养出来的,之前瘟疫的时候伺候她也是无怨无悔的,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但谁又说得准呢?毕竟她还没有孩子,作为女人,妒忌心作祟是再正常不过了。 因此,奚老太太沉声道:“还剩了酸枣糕吗?拿出来让郎中看看。” 丫鬟忙点头,起身下去拿那碟吃剩下的酸枣糕了。 第75章 第七十七章 酸枣糕送上来了,晶莹红润的糕体叠了两层,最上面则歪歪放了一块拗了一半的,散发着酸甜的香味。 郎中一脸凝重地从白瓷小碟中拾起一块,放在鼻尖仔细嗅了嗅,又扳下一点放在嘴里尝了尝,皱着眉头望天半刻之后,才转身对老太太说:“回老太太,这酸枣糕并没有问题。” 奚老太太更是大惑,她扭头看了看站在一边的丫鬟,怒目而言,“混帐东西,谁教你说话不过脑子的?”又望着床上面比纸白的虞氏:“可再想想清楚,究竟吃了什么,不可胡乱诬陷人。” 丫鬟早已瑟瑟发抖,她扑通一下又跪了下来,直磕头:“老太太息怒!” 虞氏心中大骇,她明明与那郎中说得好好的,让他检查那酸枣糕的时候就一口咬定是混了碎骨子的汁水,且自己身体本就虚弱,因而一吃便有了反应,导致下了胎。 这郎中是怎么回事?是突然忘了词儿?还是…… 虞氏诚惶诚恐地看了看奚老太太,支吾着说:“我,我也不记得了。” 殷瀼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亦为虞氏感到一丝悲哀。不过凭着几分姿色傍了棵大树,却也想耍手段拼上一拼,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奚老太太察觉到了古怪,一双带着钩子一般的眼睛盯着殷氏不放,却对着跪在地上的丫鬟说:“你说清楚,是不是你主子吩咐你做了什么事?你且尽管说,若还是这样吞吞吐吐,休怪我不留情面!” 丫鬟不经事,经不起吓,把头磕得“咚咚”响,哭哭啼啼地说:“老太太明鉴,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奴婢只知道奶奶今天下午出了趟门,也不让奴婢跟着,回来便拿了这些酸枣糕来,还说是少夫人给的……可,可奴婢觉得奇怪的是,少夫人平日里送过来的东西都是经过奴婢手的,从来没有直接送到奶奶手上的。而且,而且奶奶吃枣糕流血的时候,奴婢正巧去替她打热水了,回来便……” 虞氏浑身抖得如同筛子,她颤着双唇,指着跪在底下的丫鬟,喝道:“你胡说!”又盈着眼泪对老太太哭诉,“老太太,定是有人要陷害我,她害了我的孩子还不够,还想要害我!” 没等奚老太太不耐烦地让她住嘴,郎中便用力抽了抽鼻子,“咦”了一声。 奚老太太忙问:“大夫,可是哪里有不对的地方?” 郎中拱了拱手,回道:“小的闻得这空气中有着一股香气。” “这本不奇怪,闺房女子用些喜好的香料熏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冯姨娘不紧不慢地插一句话。 郎中又道:“只是,这香气中似乎掺了麝香。” 麝香本是孕期中人的禁忌,不能碰得一丝半点。 奚老太太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忙让跪在地上的丫鬟去拿了平日里常熏的香料过来。 郎中如法炮制,闻了闻,又尝了尝,便忙说:“回老太太,这里面确有一部分麝香。” 此言一出,坐直在床上的虞氏便彻底瞠目结舌,这里面怎么可能有麝香?!自从跟了奚旭尧,她便不再用麝香熏衣了!这郎中真的有古怪!她那浸泪眼睛从形容正色的郎中身上转到从头到尾不置一言的殷瀼身上,只见殷瀼正微微笑着望着她,那笑容中带着三分可怜与可惜。 瞧着用量,这盒香料似乎已经用了三四个月了,这便说明虞氏根本就是因着自己的缘故而下了胎,更或者,她根本就没有怀孕。 奚老太太的怒气如箭在弦,却还是凭着谨慎,问丫鬟:“这香料可是你主子自己的?还是他人送的?” 虞氏的手一把揪住了丫鬟的袖子,瞪着一双长眸:“你可想了清楚再回答!” 丫鬟原本是在厨房办事的,因着来了虞氏,才调过来做了贴身侍婢,总计不过才几个月时间,与虞氏丝毫没有感情可言,且本就胆子小,这等逼问的架势之下,她早已慌了神,忙磕磕绊绊地说:“就,就是主子自己的,是,是她自己带过来的……” 奚老太太长吁一口气。 “老太太,这不可能!这里面根本就没有麝香这劳什子玩意!”虞氏厉声哭着,又泪水涟涟地瞪着云淡风轻地郎中,“是你,你说,究竟是谁指使你这样血口喷人的?我懂了,害了我,旭尧便只有殷氏这样一房正妻了,定然是殷氏!老太太,是殷氏想要害我,她早就算计好了,演了这样无中生有的一出戏……” “你给我闭嘴!起先便是你说殷氏要拿酸枣糕害你,见此不成,抖了出去,便又说你的香料里面没有麝香,那么其中的麝香也是殷氏给你添进去的吗?你看看殷氏可有似你这般大声辩白过一句?!”奚老太太放下拐杖,揉了揉太阳穴,“你给我好好冷静冷静,休得再乱说话!” 不等虞氏清醒过来再做狡辩,郎中便深深叹了口气,把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自责地说:“老太太,这事论起来,还得是小的一时鬼迷心窍,一早便收了姨太太的钱。姨太太……本就是无孕之身。”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冯姨娘噗嗤笑了出来,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奚老太太气得差点昏厥过去,抚着胸口让郎中把事情细细地说清楚了。总体而言,便是虞氏惧怕在奚家没地位,被人轻视,便塞钱给郎中,让他说虞氏已经有了孩子。而这次,则又是虞氏自己的主意,郎中只管照着她的话来行事,却不知她竟想害人。 郎中亦说自己秉着“医者仁心”,事到如今,也不能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少夫人瞧着便是端庄淑仪,不似心思歹毒之人,因此他也不想因自己的一时糊涂,而害了少夫人。 说罢,郎中便从怀中拿了一袋碎银子出来,说什么这便是虞氏前前后后塞给自己的钱,他也没脸皮再留着了。 怪不得总觉得虞氏的肚子透着古怪,每每与她说起孩子的时候,神情总有些不自在。奚老太太恍然大悟,原来她一开始就在瞒天过海。这么多天不仅占尽了自己的关怀,奚家的便宜,还意图让殷氏背黑锅,想着这样一石二鸟的好事,也真是胆大包天了! 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绝不可留在家中了。奚老太太年纪大了,最盼的便是家宅安宁,留着这样折腾的女人,只会徒增心烦。 奚老太太一言不发地便走了,留了一个屋子的人面面相觑。而虞氏望着老太太的背影,忽然觉得全部的气力都被抽了干净,她一下摔回原处,瞅着殷氏止不住地发笑。她原本还想一股脑儿把奚二小姐指使自己假怀孕的事一股脑儿抖出来,可事到如今,抖出来还有什么用?奚晚香是什么人哪,是小姐啊,她没有任何动机来做这事,说出来反倒惹了老太太更深的厌恶。 殷瀼摇了摇头,不忍再看下去,便亦跟着老太太走了。 她本不想这样做的,亦不相信虞氏真的会害自己。可当临近傍晚时候,药铺伙计来了钱庄,让自己过去一趟时才明白人心本就利己。 虞氏毫无悬念地被赶出了奚家,且落得一个毒妇的名头。 她亦不能去找奚旭尧,毕竟这乱子已经惹下了,奚旭尧再喜欢她,也不会拂逆老太太的意思,况且奚旭尧若从老太太口中得知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势必也不会再喜欢她了吧。 殷瀼站在门口,看着虞氏步履蹒跚地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还是让李管家拿了十两银子,准备塞给虞氏。 可不曾想,虞氏这时候倒硬气了,接过这锭银子,转身看到殷瀼,便抡圆了胳膊,一下砸了过来。只是手劲儿不够,半途便掉了,把银锭子磕掉了一块儿。 虞氏走了之后,家中便愈发沉寂了。 钱庄的事儿虽多,可如今殷瀼已是钱庄的掌事,又请了一个账房先生,便不必整日埋头在账目之中。因而便总有些空闲的时间,一得空,她便坐在后院的藤椅之上,看着竹竿搭的顶棚上缠的葡萄藤生出新叶,结出葡萄,她望着那一嘟噜一嘟噜的紫黑葡萄,便想到当年小晚香趴在小几上剥葡萄的乖巧模样,又想到她曾在下雪天不管不顾地一路跑来,就是为了告诉自己“下雪了”。 人的脑子很奇怪,总能记住遇上他人时,最起先的模样。然后在寂寥的时候,一遍一遍翻出来,想念。 她一开始很担心晚香,一个人能受得了丧亲之痛吗?她小小的肩膀能担得起家里的责任吗?一担心,殷瀼就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好一段时间都不曾安稳地一觉到天明。 可后来,她就想开了。晚香那样机敏的姑娘,定然能把事情办得妥当,怎用得着自己在这里隔山隔水地瞎操心?想到这,殷瀼也就舒心了,她应该相信晚香的。 一晃眼,竟连葡萄藤都已经枯萎了。 冬至过了几天便是殷瀼诞辰,无人记得便像寻常日子一般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从前她是不会在意这日子的,可那丫头总做出些让自己惊愕又欣喜的事儿,便也记住了这日子。 可当她记得了,能为她庆祝的人,却不在身边了。 快近年关了,过了今日,钱庄便打烊了。 正当殷瀼盘算着账房送上来的账目时,管大堂接待的李四春便前来通报,说布坊的陈老板前来找少夫人,还带了一车子的布料过来,说什么全仰仗着少夫人、二小姐的光,这才把布坊开到如今这般红红火火,便亲自来还钱。 感谢少夫人是不错的,可为什么要连带着感谢二小姐呢?且钱庄什么时候把钱贷给陈氏布坊了? 殷瀼不禁怔了怔。 第76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第77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第78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第79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 第80章 第八十二章   可还没等奚远年爆发,那殷氏便不卑不亢地开了口:“今日听二叔一言,虽短却精,殷氏甚觉受教。二叔说到‘画龙点睛’一词,殷氏乃女流之辈,自然不懂其中之理,苦苦思索了半天依旧不得其中要害。听晚香说,二叔的字画甚是传神,颇有韵味,乃方圆之内难得手笔。殷氏心仰慕甚,这才不请自来,赏看了片刻。”   这殷氏把自己恭维得几欲上了天,奚远年明知自己绝不可能到那等境界,可究竟是凡夫俗子,这类不着边际的赞赏自是十分受用。只是他仍然十分膈应外人随意进出自己书房,面上看着便还是怒不可遏。他冷冷地将殷氏上下打量一遍,正准备嘲讽一句“妇人就是妇人,再怎么点拨都是无用之功”时,却被殷瀼平声静气的一句话给打断了。   “只是可惜,今日一见,殷氏在您的字画上却看不到珠玉之灼灼,山水之空灵。精髓之处,您自己尚不可知,又有何由头来劝谏他人?”殷瀼面上带笑,眼眸中却浑然看不出一丝笑意,“婶娘一去,您的魂灵便也跟着去了,如此,您的画作便再没了往日的神采。念妻心切,这着实让人敬佩。只是您似乎忘了,忘了自己还有一个骨肉至亲。逝者已矣,何必让眼前之人承受双倍苦难?”   殷瀼无心多言,草草说完,便深深地福了福身:“今日殷氏无脸,让二叔烦心了。明日一早,殷氏便携婢女回台门镇。”   奚远年是个文人,虽说没有文人的传世之作,大噪的声名,可却有一身文人的傲气和酸腐。这妇人的三言两语,对于奚远年而言无疑是当头棒喝。他由惊愕转为羞愧,又有一刹那的愤怒,最终化为沮丧。他愣愣地站在远处,甚至忘了告诉殷氏,那车夫不在镇上,明日走不了了。   殷氏走了不少时候了,走的时候替他带上了门。奚远年便长久地靠在门背上。他脑袋里嗡嗡的,他不愿去验证她的话,翻一翻胡乱堆在桌上的难以入目的山水人物画。画龙点睛,画龙点睛,他连自己的“眼睛”都蒙蔽了,甚至都看不清当下应该重视的人和事,又如何去给画作点睛?   奚远年又想到晚香,殷氏说的一点不错,虽然他完全不想承认,可自己似乎确实亏待了晚香。一直让亲女儿理所应当地担负家里的重任,晚香鲜有怨言,他便愈加不管不顾……而夫人,夫人仍然在左右的时候,他从未真正珍惜、体贴过她,将她的温和顺从当作天经地义,直到她去世之后,才觉怅然若失,才觉自己不能离开她。   草草一眼,奚远年便从横七竖八的画作最上,看到一方小小的宣纸,上面用簪花小楷工整地写着两个字“晚香”。奚远年恍如当头棒喝。   傍晚的夕阳从小小的窗口落进来,洒下点点斑驳,亦洒到了奚远年干涸枯竭的心上,他伸出一双如同枯枝一般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虽说得掷地有声,可殷瀼自己却并没有几分把握。   下午在窗外正巧看到奚远年与晚香对话,奚远年对晚香的话根本没放在心上,且他终日神情恍惚,显然便仍把心思全部落在故去的奚二夫人身上。没想到,从前见奚二爷对夫人嗤之以鼻,其实心中竟存了这样大的思念。只是一心系着无望人,却没把活生生的女儿放在眼里。殷瀼又气又恨,她丝毫没把奚远年嘲诘她的话放在心头,只是心疼晚香,一想到晚香还得继续在这样的家里忍受父亲的脾气,她就不能视而不见。   直到晚饭时候,奚远年依旧没有出房门。   晚香有些担心,便拨了些菜在白饭上,把碗筷放在了禁闭的书房门口,敲了敲门示意奚远年。可房内还是没有丝毫动静。晚香便只好走开了。   站在院落中朝外望去,景致与在深宅之中看,自是截然不同。津门镇北面为山,翻过山便是永州境内。而小院坐北朝南,因此看去便是一片辽远空旷。漫天的星辰或浓或淡,韵致渺然。月色初上,暮光犹存,一片暧昧。   谨连在屋内涮碗,晚香从井中打了水,将水倒入小壶中,晃了晃,确信不会晃荡出来,才把小壶递给了堂嫂。   殷瀼便接过小壶,替院落中种的花草浇水。   第一次离开堂嫂,回到这偏远小镇的时候,奚晚香没有耐心,对什么都不上心。可日子久了,便觉得如此无所事事反倒让人愈发消沉。既然不能改变什么,她便努力尝试罢了。因此便把无聊的心思花在了院中的花草上,不想以前在现代种什么死什么,甚至传说最顽强的多肉都能被自己浇水浇到烂根而亡的奚晚香竟然能成功把一院子的花草都养活,活得还倍儿棒!   春时百花盛,秋有霜菊傲。前些年花开时候便引来赏者成群,更有慕名从永州过来的爱花之人,买了花,一掷便是几贯铜钱。奚晚香气节不高,见钱便眼开,很快便存了不少私房钱。当前这等生意得瞒着爹爹,去年不慎被他发现之后,便再没了这生财之道。   正值四月中,月季与海棠都开了不少,含苞待放,而堂嫂站在花间小径上,头顶便是开得热热闹闹的桃花,风一吹,落英缤纷。       小壶能装的水不多,不一会儿,壶便空了,殷瀼提着裙角从花丛中出来。   她走出来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枝勾了一下,一缕鬓发便从发髻间垂落下来,微蜷的发梢轻轻一钩,她恬淡的面容便多了几丝妩媚。   夜色倥偬,奚晚香看不太清,堂嫂站在自己面前,竟觉得她笑得有些羞赧,眉目含笑,袖口随意地卷了一层。这朦胧的夜色中,她似乎脱去了平日少夫人的矜持,不过就是一个平凡好玩的乡间姑娘。此前便是晚香自己想要浇花的,可她偏偏说闲了一天,想舒展舒展筋骨,便不由分说地夺了晚香的活儿。想来,想必是堂嫂玩心未泯罢了。   堂嫂在自己心中的模样越发丰富。她从一个规矩端庄的少夫人模样,经过年年日日,逐渐变得有血有肉,可亲可近,亦让晚香愈发欢喜。   见晚香看着自己的样子痴痴傻傻的,殷瀼便把手中空了的壶提到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奚晚香这才醒了过来,忙转身,把之前准备好的水从井盖上端起来。孰料一时没有端稳,便磕到了自己手肘,一下洒了出来。   好容易打上来的水洒了便也算了,可偏生还泼了自己一身!   啊啊啊,怎么能这么笨手笨脚!还正好泼在了胸口上!   井水乃地下暗流,温度低,夏日可用作冰镇。这会儿这冰冷的水渗着衣裳而去,可谓透心凉,心飞扬。   堂嫂如画的眉毛即刻蹙了起来,见晚香胸口瞬时湿了一片,她放下小壶,抽出绸绢,忙不迭地帮晚香擦去尚未渗进去的冰凉井水。   擦着擦着,殷瀼便觉得有些怪异。   遂缓缓抬眼看了看晚香,只见她低垂着眼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一副矜然。殷瀼手上一顿,这位置真不讨巧。四月光景,虽说天气不算热,可晚香身子燥,便穿得不多,殷瀼虽攥着绢子,可终究会碰到那少女绵软如花苞一般的胸脯。而薄襟一经打湿,便愈发显得身躯玲珑,线条饱满,恍惚还能闻到淡淡的体香。   这样想着,殷瀼便觉得那暖暖的,带着湿气的温度从手指尖迅速传了进来,几乎要把手指灼伤。   她如同触电一般缩回了手,有些微窘。殷瀼吸了口气,很快便调整过来,她笑着说:“还是快些去换了衣裳吧,免得春寒料峭的伤风了。”   说完,殷瀼便想要转身而去,谁料竟被奚晚香突然抓住了手腕。   小丫头的力道不知何时竟有这么大,被她攥着手腕竟有些生疼。殷瀼不免回头,撞上了晚香直直望着自己的眸子。   殷瀼定然:“怎么了?”   晚香往前走一步,黑魆之下,她的眼眸忽然变成了一潭深水,里面藏着暗流涌动。她眼中只有堂嫂,她的头脑似乎在堂嫂的手覆上她起伏的胸脯之时便被洪荒巨流冲昏了,理智亦被冲得七零八落。此刻她不想去思考什么,亦不想堂嫂会对她即将做下的唐突之举如何认为,她只想凭着突如其来的冲动,亲吻这个朝思暮想的人儿。   似乎察觉到了晚香的不对劲,殷瀼紧抿着唇,眉头拧得愈发紧了。   她吃痛地把手从晚香手中挣脱开,后退一步:“晚香,我是堂嫂,你想做什么?”   殷瀼的声音虽轻,可总有让人幡然顿醒的作用。   奚晚香咬了唇,又跟着走近一步,可眼中翻涌而出的情感已经抑制下去。她不动声色地吁口气,粲然一笑,俯身,伸手把堂嫂垂在耳畔的碎发别到了耳后,故作不在意地嬉笑道:“堂嫂为何突然如此严肃?晚香这就去换了衣裳,冷死我了……”说着,奚晚香便如同逃也一般,弓着背,搓着手,快步从殷瀼身边避过,头也不回地窜进了屋子。   奚晚香觉得自己要疯了,刚才竟然不过脑子地想要做不敬的事。   一口气跑到屋子里,关上房门,迅速把要换的衣裳从柜子里拿出来,铺展好。正准备解开衣襟的时候,手却顿在了胸脯。湿漉漉的一滩水渍仍然十分明显,她方才便是把手放在了这里。   奚晚香突然又不想换衣服了。窗子外面便是院落的一角,探头出去还是能看到院中情况的。奚晚香没有点灯,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窗外,只是院中已经空无一人,唯留下杂乱的鸟鸣几声,叫得她心中又乱了一些。   幸好,幸好清醒了过来。庆幸的同时,奚晚香亦有些落寞。   那一刻,她虽然意乱,可回想起来,还是能够分辨堂嫂眼中的警觉,一时的疏离。堂嫂那句“我是堂嫂”仿佛一根拔不出看不见的小刺,深刻地让人疼痛。   奚晚香摇了摇头,冷静了些,便坐了下来。目光缓缓落到手边的小橱,橱扇有些合不上了,从细缝中能看到里面整齐地叠了一摞绫罗衣裳。   鬼使神差一般把橱扇打开,奚晚香小心地捧了最上头的一件黛蓝轻纱褙子出来。这衣裳是堂嫂的,去年晚香从奚宅穿回来的。每当想念她的时候,晚香便如现在这样,把脸埋在柔软的衣裳中间,似乎还能隐约闻到她身上清恬的香气。   还是耐着些吧,瞧着堂嫂的模样,她又那样聪明,会不会已经有些发觉了?她们的日子还长,慢慢地,在细水长流间,堂嫂一定会接受的。奚晚香抬起头,生怕被堂嫂发觉自己在做这样的事,便赶紧把那衣裳放回了原处。   不知为何,晚香就是有这样荒谬的自信。除了自己,她想不出堂嫂还会喜欢谁。 第81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 第82章 一 天鉴十年,天下不堪原帝国皇帝之昏庸,遂而群雄四起,旋即易主,改号武恭。 对于战乱与繁华早已司空见惯的长安仅半年便逐渐恢复平和,新朝皇帝颇为开明,将原有制度臻于完善,在百姓口中传为贤主。 不过,这新皇帝一个心头之好便是佛学,武恭元年便亲率眷属前往河西朝佛,表明其对佛的痴迷。 宋栀手握一卷麻纸,上面分明书写着她今后的光景,应召西去画壁,宋栀对这一分水岭竟异常平静。 西市依旧熙熙攘攘,穿行了大半个长安,宋栀回头,竟觉今日于前朝毫无分别,百姓仍然为了生计奔忙,一切旧秩序依旧有条不紊、温温吞吞地开展。是的,毫无分别,自己的才华同样也毫无用武之处。 宋栀叹了口气,灿烂的夕阳落到秀长的眉梢,莫名带了些悲戚。 “快些快些,今日是阿萼小娘子的首秀,晚了就抢不到前头位置了!” “听说这阿萼娘子原先可是宫里头一等一的舞姬,幸好今儿圣上不好这口,咱们才能有幸瞧见这帝王的享受呀!” 宋栀本对舞乐无多大兴致,然奈何人流颇大,摩肩接踵间竟夹带着她一同往前行。宋栀叹口气,罢了,权当离开长安前的一场靡靡盛宴罢。 当身着灿灿胡服的女子赤足从旋梯之后转出,赤铃清泠间踏上堂中一方小毯时,宋栀便再难移开眼睛。 这被唤作阿萼的姑娘身姿极为轻盈,旋转于胡毯上如同即将飞升的九天仙子,面上紫纱起起落落,清澈眼眸微阖,沉浸于宫阙之舞,与周遭喧哗叫好为两个世界。 久久望着阿萼的身影,宋栀从来沉寂的心弦仿佛倏然被拨动,凝视着阿萼的某个瞬间,她甚至想毁约西行,留于长安日日沉醉,或带上这小姑娘一同前往凉州…… 当然,她也十分明白,这仅仅不过为恍惚之念。 身为女子,是她在勾心斗角、你争我夺的宫廷画坊中难以脱颖而出的重要缘由,宋栀曾经抱怨过,但最终明白这等抱怨毫无意义,只是负了自己的满腔热情。如今新帝大兴节俭,自己便顺应着辞了这份不尴不尬的差事。 这十年的宫中生活,她从来清心寡欲,心如止水,不懂得趋炎附势。出宫往西,亦是对于自己的一种解脱。 听说凉州,那是佛国世界,飞天壁画绵延数里山壁,有风时沙石漫天,似乎能看见隐隐约约的佛光神仙。 二 从长安出来,往西三百里便是陇西,再走就到了河西之境,而宋栀的目的地凉州,则在更远的西边。 身着粗麻男装,跟着一批难民出城,宋栀踏上坚硬的荒土,身后陆续有难民踽踽走过,前路漫漫,祸福不定。 正当叹息之余,纤瘦的肩头却被轻轻触碰到。 原以为是落木或飞鸟,宋栀随手一抹,却碰到柔荑似的肌肤。 宋栀转头,竟是个盈盈含笑的女子,忙赔礼:“不知是姑娘,在下冒昧。” 女子擦了擦粘上黄泥的面颊,轻声道:“我记得你,你来看过我跳舞的,对吗?” 宋栀一愣,四目相对,清澈的杏眼中映出她此刻略显落魄的身影,不着粉黛的姣好面容与当日飞纱下的轮廓逐渐重合:“你是阿萼姑娘?” 阿萼点头,双颊有些赧色,眸子弯成两枚小小的月牙:“是啊,姐姐还记得我,甚好甚好。” 宋栀别了别耳边垂落的发缕:“你看出来我是女儿身了?” 阿萼笑着点头:“姐姐这样清秀,一看便是姑娘。” 宋栀亦抿唇一笑,打量着阿萼,又望望身后荒凉戈壁:“姑娘这是要……” 阿萼利索地往前走几步:“我去寻亲,你呢?你去哪?” “我往凉州,应召前去画壁。”宋栀紧跟其后。 “那太好了,我的亲人也在凉州,可否与你同行?姐姐。”阿萼微微笑道,眼中闪着点光。 于是宋栀孤身往凉州的行程中便莫名多了位小娘子同行。 阿萼给宋栀的感觉与那日在酒肆之中还是有些不同,旋舞时的阿萼如一朵恣意开放的艳丽牡丹,华丽的锦罗衬得其极为娇艳。而此刻的阿萼却犹如宋栀故乡随处可见的幽兰,兀自吐露芬芳,毫不声张,却沁人心脾。 越往西,人迹越少,且同行的人流越加分散。到了姑藏,地形一改先前的茫茫戈壁,竟呈水草丰美之势。 一行十余人在新绿山谷间停下脚步,阿萼也蹲到了清澈山涧边,手鞠清泉洗了洗脸,将满是灰尘的头巾解下,在山泉里将乌发冲洗干净。 “哎,听说你从前是宫里的舞姬?何不跳段舞来,好让大家饱饱眼福?”同行的妇人亦擦干了头发,望着身旁的阿萼,拍手笑道。 说着,周遭几个人皆纷纷鼓掌,一扫连日赶路的倦色。 阿萼有些茫然,不自觉地拽了拽宋栀的衣角。 宋栀忙作揖道:“阿萼这几天身体……” 还未说完,宋栀便又感觉衣角被拽了拽,转头瞧见阿萼抿唇微笑着摇了摇头,在她耳边轻声道:“罢了姐姐,权当给大家解乏,无妨的。” 阿萼的舞姿依旧轻盈,乍一看如惊鸿飞燕,山间袅娜的薄薄云雾在浓绿中萦绕,穿过阿萼未及挽起,微微深润的黑发,竟像要腾云而起一般。 一曲舞毕,几人皆瞠目,半晌才爆发出掌声,而此刻阿萼已然站到了宋栀的背后,将娟秀的头发盘到了粗麻头巾之后。 一番意犹未尽的赞叹之后,几个人便起身准备重新上路,然而山谷一边竟窸窸窣窣传来些声响。 “是野兽吗?”方才的妇人惊慌道。 “我看不像,如果是野兽,就让它尝尝尖刀的滋味!”妇人的丈夫故作镇静。 阿萼面上依旧淡然,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拉住宋栀的衣角,然而慌张之下,竟径直握住了宋栀的手,温热而柔软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她的指尖有着因常年握画笔而留下的一层薄薄的茧,触着有种奇妙的感觉,随着纤纤手指一直传到心脏。 阿萼心中一震,余光瞥向宋栀,此刻心下的激荡已把这奇怪的声音抛到脑后。 正当大家三三两两想跑的时候,从参天古树之后跳出几个面目丑恶的猛汉,一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让人胆战心惊——原来是这山野随处可见的山贼。 “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否则让你们都横尸在这!”山贼头子狞笑道。 几个人吓得腿软,只得纷纷将包裹扔到地上随山贼们乱翻。 山贼走到宋栀面前,用刀将包裹挑开,取走里头的应召得来的银两,用刀指着她身后的阿萼,粗声道:“后面的小娘子是你老婆?” 宋栀用手将阿萼护好,沉着道:“确是我娘子。” 山贼不死心,一双绿豆眼转着弯往阿萼身上瞟,俄而又嫌恶地转开眼睛,伸手将其包裹夺去,啐了一口,道:“远远瞧着你娘子身段不错,细看怎的是个丑八怪,玷污了爷的眼睛……” 待到山贼取了大家全部的钱财,大摇大摆离开之后,宋栀不解地转头望向阿萼,只见方才洗面盘发的阿萼不知何时已悄悄在脸上抹上了黑泥,乍一看如青黑的胎记,甚是瘆人。 两人相视而笑,宋栀忽然响起什么,忙说:“对了,方才只是为了应付那山贼,你可千万别在意。” 阿萼松开了一直握着宋栀的手,低头说:“怎会在意,只是那蠢人把穿了男装的姐姐当作我夫君,可真是有趣呢。”说着,阿萼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三 不日便到了凉州不远的酒泉,此地胡人居多,鬈发碧眼,笑声爽朗,只是说的汉语有些蹩脚,听着叫人难受。前朝原先重商贸,原酒泉、张掖等地为极为繁茂的商贸关口,经过十几年的逐渐凋敝,却仍然充满了几分勃勃生机。 一行人逐渐分散,到现在只剩了宋栀与阿萼两人同行。 钱财已被山贼掠夺,宋栀早早地从客栈出来,在人声鼎沸的早市街口铺了席面,从包裹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摊开一方宣纸,便淡然自若地研墨。 宋栀的师父是承享誉全国的前朝宫廷御手,她在宫中十年的画技虽已出神入化,却终日与宫墙下的幽闭花草相对,才能只付诸宫中美人画像,难得自己心中所爱。 宋栀的画笔极为灵活,一炷香的时间便将幽涧兰花刻画的惟妙惟肖,而此时在她的摊前早已围了不少好奇的胡人。 “姐姐画得真好看,这是兰花?”不知何时,阿萼已站到了宋栀身侧,黑发松松挽了个结,素白的发带从肩头滑落,落到宋栀手背,带着些缱绻的柔意。 宋栀点点头:“我故乡最多的便是兰花,娇娇嫩嫩又不失清高。”说着,宋栀心中不知为何竟满是阿萼在山溪旁舞蹈的身影,俏生生的满是灵气。 胡人少见此类文人之物,又甚爱模仿中原文化,见到宋栀的水墨小画,便倍感新奇,纷纷争相出钱购买。不多时,宋栀手边的碎银子便堆得老高。 宋栀放下画笔,将银子收进包裹,转头却发现阿萼不见了。 酒泉不大,但也不小。尤其当下正是正午人群熙攘之时,热闹程度竟丝毫不亚于长安的西市。 宋栀开始焦急起来,穿过了整条街,却还是没有阿萼的影子。 “阿萼,阿萼!”宋栀忍不住喊起阿萼的名字,阿萼今日穿了碧青的衣裳,该是十分显眼的,都怪自己方才太过认真,竟忽略了她的去向。 寻遍酒泉的几条主干大道,宋栀扶着膝头气喘吁吁,惶然抬眼,街道上起起落落的黄沙让空气格外燥热,漂浮不定的西域香料弥漫在其间,浓烈的香气使宋栀的心情便愈发浮躁。 已多久没有如此紧张的情绪了? 第83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 第84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第85章 第八十七章 仅仅一柱香的时间,晚香便跑到了钱庄门口。气喘吁吁地环顾,似乎钱庄内外并无什么异常,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奚晚香抚着胸口,抬脚往里面走去。 钱庄内冷冷清清,官儿端着井水从后边回廊经过,奚晚香忙喊住她:“官儿,我堂嫂呢?” 官儿怯怯地说:“少夫人少前才来,在账房对账呢,让我打盆井水去。” 晚香长舒口气,自己吓自己,堂嫂明明好好的在对账……可她让官儿打井水作甚?晚香留了个心眼,便跟着官儿一块儿走了进去,只见官儿口袋中还装了剪好的纱布,问她用来做甚,她便老实地说,这亦是少夫人让她一道带过去的。 已是多久没见堂嫂在这小小的账房内翻账册了。她微微颔首,认真仔细地一页页翻过去,手边放了个半臂长的古旧算盘,稍一抖动便噼啪作响。 “把水和纱布放下吧,关上门出去。”殷瀼头都没抬一抬,声音中带着一丝虚弱和疲累。 官儿为难地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二小姐,二小姐直朝她摆手,官儿只得应一声,将铜盆放到了架子上,又把口袋里的纱布端正放到少夫人手边,闷声不响地下去了。 殷瀼左手搁在书案上,手指动了动,这才拧紧了眉头。她呻^吟一声,将右手缓缓抬起来,亦搁在书案上,她小心地撩起袖口,只见小臂上落了一道狰狞的血痕,划得很深,血肉模糊。浓浓的血腥味一下便在这小屋内弥散开来。 “堂嫂……”站在门框边悄悄看她的晚香即刻便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地走进来一步,“堂嫂,你这是怎么了?” 殷瀼一惊,忙把袖口放下来,遮盖住那可怖的伤口,垂手重新落回原处。她娟眉皱得更紧了些,语气生硬:“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家里照顾祖母吗?怎么这么不听话。” 奚晚香紧咬着唇,几乎要把下唇咬破。她快步走到堂嫂身边,眼中一时满是心疼的泪水,她想抓住堂嫂的手腕,可堂嫂却偏偏不想让她看那伤痕,躲着把手臂藏起来。 “你把手伸出来!”奚晚香声音都在颤抖,伤在堂嫂身上,却仿佛刻了一刀在她心头。方才见到堂嫂鲜血淋漓的手臂,她脑中一阵嗡鸣,几乎忘记呼吸。 难见这丫头不容置疑、命令一般的口气,殷瀼有些怔然,一个晃神,手腕便被晚香捉住了,她双手环着伸到殷瀼背后,几乎是扑在她怀里。从被围堵到被划伤,殷瀼都不曾想哭,她一直以她一贯的冷静以抗,甚至在疼痛中,还能心无旁骛地看账册,把这几天不在的错帐漏帐都补进去。可这丫头一来,她就乱了阵脚,这会儿晚香扑在她怀中,殷瀼的心似乎顿时软和融化了。 抓到了堂嫂的手之后,晚香便要直起身子来。谁知竟被堂嫂用她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搂住了腰背。奚晚香浑身一震,任凭堂嫂这样温柔地拥着自己,下巴枕在自己的肩膀,有些疼。殷瀼闭着眼睛,蹭了蹭晚香的脖子,叹了口气:“傻姑娘,我没事的,不小心划到了而已。” 晚香才不相信她的话。狠着心把她推开,用力擦了溢出来的眼泪,手上动作放到最轻,把殷瀼的袖口撩起来,在臂腕处卷好,又用纱布浸了方才打来的井水,一点一点慢慢擦去血污。 仅仅是帮她处理伤口,奚晚香已是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擦干净了周围的血,伤口才显露清晰,大抵是被粗造的刀片划伤了,因此伤口并不规整,长长的一条,几乎从臂弯处一直延伸到了手腕,深可见骨。堂嫂清瘦,手臂更是纤细盈盈,霜白的肌肤上布着这么一条伤口,还在不断地渗着血珠,着实让人疼惜。 好容易抖上了药粉,晚香耐着性子,又把纱布一层一层地替堂嫂包上,觉得不够,又让官儿下去拿了许多过来,直到把殷瀼的手臂缠成两倍粗细才稍显满意地放过了它。 整个过程,两人都静静的,不曾说一句话。 直到暮色上,两人并肩回去,殷瀼才忍不住问了晚香:“你怎么不问我怎么受的伤?” 奚晚香牵了她的左手,神色淡漠地说:“无需再问,是婶娘罢。” 殷瀼不置可否,伸手揉了揉晚香的头,袖口破了一道口子,能看到里面缠得不甚好看的纱布。“她想要钥匙,昨天老太太交给我的库房钥匙。”殷瀼说,“只是那钥匙一大串,又沉,我怎会随身带着?那两个她遣来的小厮把我堵在巷子里,便准备杀了我灭口。” 说“杀了灭口”的时候,殷瀼却还是带着微笑,似乎只是在说不管自己的一件小事罢了。倒是晚香,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要把手心刺破。 “……后来呢?”晚香好容易才从嗓子眼说了这三个字。 “我躲得快,那小厮便只是砍到了手臂。那两个小厮堵的地方不好,正巧是胡三姐儿家底下,胡三姐儿你也知道,是个泼辣的性子,嫌聒噪,便开窗出来骂,可谁知恰好碰到了窗台上的盆栽,将冲在前头的那小厮砸昏了。见了血,另一个唬到了,也就跑了。本该是命丧与此,可总归还算幸运。” “那李四春呢?那没胆儿的小子,丢下你跑了?”晚香不依不饶地问。 殷瀼摇了摇头:“方才杜家来闹事,他走得快,就先去挡一阵。等我到的时候,杜家的人等不急,已经走了。” “杜家?杜家的人为何来闹事?可是为了之前咱们把布坊卖给他们之事?” 殷瀼道:“此前他们也来过几次,确实是为了布坊。如今布坊是杜少爷在打理,每况愈下。又有陈氏布坊经营得红火,自然没有杜家什么事了,杜少爷被员外骂得厉害了,便把锅推到咱们头上,说是因为之前便是个烂摊子,与他毫不相干。员外不信,要他拿个证据出来,杜少爷又拿不出来,便只好把气撒到了这里,能让钱庄生意黄一桩,似乎他那儿就进了笔钱般高兴。” 奚晚香嗤一声:“草包。”又正色,望着殷瀼,“堂嫂,今后你若要来钱庄,晚香必也跟着你一起,绝不让今天的事再发生一遍。若堂嫂有个三长两短,晚香……不愿苟活。” 殷瀼莞尔,眼睛却不敢看晚香:“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堂嫂与你,有这样重要?”说着,她别开头,望着路边热气腾腾的炊饼,“好香,我记得你顶喜欢吃肉馅儿的炊饼了。” “嗯。”晚香应一声,不知是在回哪一句。 “那好,看在你给堂嫂包伤口的份儿上,堂嫂请你吃炊饼。”说着,殷瀼便不由分说地拉着晚香朝吆喝着的炊饼铺子走去。 奚晚香默默接过炊饼,却久久没有咬一口。殷瀼问她,她却固执地抬起头,一板一眼地说:“有这样重要。” 殷瀼脸色微变,旋即笑着说:“嗯,快吃吧。” 知道晚香嫉恶如仇,睚眦必报,殷瀼却没有想到一路上都温温淡淡、不多作声的晚香到了奚宅,竟突然冷冰冰地下令,把冯姨娘的一切东西都清出来,直接扔到宅子外头,把她这个人也扫地出去,决不让她再走进宅子半步。 下人们乍见二小姐这样冷漠又疏远的样子,不由得皆有些惶惶,疑惑的同时,又有些不敢真的照办。虽说冯氏只是姨娘,可她毕竟也曾有过地位,在这家里的时间也长。 见这些不中用的下人都面面相觑,定在原地。奚晚香冷笑几声,疾步走到西苑冯姨娘的房间,推开她的房门,将正在哼着秦淮小调做女红的冯姨娘吓个半死,险些把手指都要刺穿。 奚晚香懒作解释,便干脆地进去,把她的衣橱打开,将里面叠放整齐的衣裳都抱着扔出来。冯姨娘目瞪口呆地看着晚香发疯一样,竟忘了上前拦住她,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了。这还不算完,奚晚香胸口一口恶气难纾,又扫了梳妆台,铜镜砸地,梳妆奁里各式簪子篦子之类的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殷瀼站在门口,竟朝着晚香的背影笑了笑,这丫头,好像被触动了逆鳞。 “晚香。”殷瀼靠着门框,唤了她一声。 奚晚香肩膀起伏着,终于停了下来。她缓缓转过身子,眼睛红红的,泫然欲泣。“堂嫂,我是不是特别傻?你是不是要责备我……”奚晚香一步一步朝殷瀼走去,尾音落在哽咽中。 “傻姑娘……”殷瀼叹了口气,把晚香抱在怀中,轻轻抚着她的后脑勺,又转身对身后一大圈看热闹的下人道:“还愣着做什么?二小姐的话就不是话了?还不进来把东西都扔出去?” 谁都知道少夫人如今便是家里最有分量的人,连老太太都吩咐过,听少夫人的指令办事。况且那冯姨娘平日里待谁都爱理不理,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对待下人更是如此。因而整个宅子,十来个下人便一哄而起,纷纷进屋,砸的砸,扔的扔,竟颇有一番热火朝天的干劲儿。 而此时,冯姨娘已是气极反笑,她踉跄一步,指着殷瀼骂道:“你个不知廉耻的浪贱蹄子,贼娼妇儿!谁知道你在外头怎样偷汉子,这才不情愿给奚家怀个种出来!如今可好,赶了虞氏还不够,要把我也赶出去了?赶出去了,你可就是一人独大了,就可在这院中想什么就做什么了?!想到倒是美,我冯凭绝不会让你如愿的!”见晚香从殷瀼怀中侧头,幽测测地看着自己,冯姨娘又指着晚香骂,“你也是,小扫把星,自打你来了之后,奚家就每一天安宁日子!你们两个倒是般配,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晚香本觉听不过去,想上去堵了她的嘴,奈何堂嫂说随她去便是,反正都是要扫地出门的人了,何苦与她再计较,权当作穿耳风罢了。 直到冯姨娘真正被赶出了奚家,站在奚家门口,周遭被自己的各类家什围着,还不愿相信自己真的就这样被这两个小丫头赶出来了。 她想得天真,本觉得雇人把殷瀼整伤残了,殷氏便无法当家,至少这段时间自己能在奚家说得了话了,那么今后便能步步为营,重新把奚家的掌事之权夺过来。这釜底抽薪一般的法子,本是不错的,可奈何冯姨娘有贼心,却没□□无缝的计划,这般草草的计谋,反倒让自己落了个四面楚歌的下场。 原本还在做梦一样想着殷氏因伤在床,二小姐年轻无用,二爷更是不担事,自己则勉为其难地出来主持大局的场景,下一刻便被扔到了外头,这反差,让冯姨娘回不过神。 夜风缓缓,枝叶飒飒。奚家的大门毫不留情地关上了,只留了外头家具物什七零八落地扔着,一片狼藉。 冯姨娘茫茫然,一屁股坐到横放在地上的矮橱上,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妇人,就算她腆着脸去杜家,亦难开口求杜家收留。 殷瀼屋内,谨连取了上好的药膏过来,能促进伤口愈合,不留一丝疤痕。 奚晚香让谨连出去了,自己则小心地解开下午为堂嫂包的纱布,重新为她上药。 她今天是疯了,奚晚香时候想来,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当时的她已是气到了极点,她根本不想去想什么高深的法子算计冯姨娘。回家的路上,她虽不言语,可心中却是怒火三尺,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冯姨娘的屋子,一了百了。她就是这样冲动的人,若谁敢伤堂嫂一根指头,让她提刀相向都是可以的。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昨日又没睡好,殷瀼很快便倦了。 见堂嫂面色怠怠,晚香识趣地冲她笑笑,便要准备出去,不打搅她休息了。 谁知,堂嫂却躺在床上,靠着迎枕,抓了晚香衣袖,嗔怪道:“去做什么?还不洗漱去,还要让堂嫂等你多久?再等,可就先睡着了。” 晚香大喜,忙以极快的速度洗漱完,换了亵衣,便躺到了堂嫂身边。被窝暖暖的,与她的体温相融,奚晚香好欢喜。 殷瀼合了眼,很快便睡着了。夜半的时候因梦醒了片刻,她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只是睁眼便看到了小晚香甜甜的睡容,她觉得甚是安心。 殷瀼看了片刻,复又闭上眼。 她就像是□□,殷瀼明知道致命,可就是舍不得把她甩开,日复一日,似乎还甘之如饴。 第86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 第87章 防盗章节,十点替换!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么么哒!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 第88章 朝元梦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蔡珺看着朝元此时有些丧气的模样,唇角扬了扬,平静道:“塞北的沙漠,昆仑的雪月,蜀地的水墨秋意,江南的雾气清晨。我的确见过许多,然不过过眼烟云罢了,带不走什么,亦改变不了什么。” 朝元眸子晶亮:“真好……我读过很多诗词,却从未亲眼见过那景色。蔡大人,如果有可能,你一定带我去看!” 蔡珺没理会朝元,负手远眺道:“你还读过诗词?” 朝元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只是诗经,楚辞之类的罢了,汉赋我也念过一些,唐诗我最喜欢青莲居士的,我哥却说太白的诗太狂狼不切实际……”说着,朝元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掩了掩唇。 “看不出来你如此博学。”蔡珺有些诧异。 朝元皱皱鼻子:“蔡大人说笑,这些书籍流传到琉球的本就不多,我哪里算得上博学。” “你的汉语也很好,是你爹娘教你的?” “是……是啊!”朝元眼神有些闪烁。 蔡珺说:“不过县令的汉语倒没有那么流利。” “这……爹,爹给我请了先生来着!”朝元忙辩解道。 蔡珺没有再逼问,坡下远远传来蔡淄的声音:“好哇,有美景居然不叫上我!” 蔡珺微笑道:“走吧,等他上来又得陪着耗费时间。” 朝元点头,忽又想到什么:“三日后是入潼县最大的樱花祭,蔡大人一定要参加。” 蔡珺漫不经心地应了下来,瞧着并没什么兴致。 第89章 第九十一章 衙门来的三个官差正满脸不耐烦地检查着杜少爷的尸身,与此同时,清瑟逐渐镇定下来,十姨娘的揭发让清瑟亦头脑发热。她睨着十姨娘几近疯狂的神情,见她媚气的眼睛充了血,清瑟不住地冷笑。本是双方各执痛处,方能彼此制约,既然十姨娘率先捅了她一刀,奚清瑟自然要紧随其后,反咬一口。 清瑟不急不慢地从袖中掏出字据,也不多言语,只默默将这白纸黑字、还加盖着杜少爷红指印的字据递到了杜夫人及员外的面前。当时她便多个心眼,一式两份,就算杜少爷撕了他的那份,清瑟自己这儿也有个证据所在。 见两人大为惊骇,杜夫人倏忽站了起来,看看手上的字据,又看看浑身觳觫的十姨娘,继而转向平日十分疼爱的三姑娘,只觉得这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垂泪的三姑娘竟然果真像极了少康,杜夫人一时口干舌燥,如遭雷击一般不能再动弹半步。 冯姨娘是个好奇的性子,饶是自己姑娘身陷是非,愣是耐不住上前来凑着看了看,瞬时明白了杜家这等腌臜的笑话。想着从前杜夫人总高她一等的骄傲样子,便禁不住掩了唇,幸灾乐祸:“原也是本难念的经,恭喜您了,竟已做了这么久的奶奶。” 就算不伦,可说到底算来算去,十姨娘也算是为杜少爷留下了个血脉,况且家中本就姨太太多得很,杜夫人接二连三地受得打击多了,竟也有些麻木了,站在原地顺了半天气,竟也恍恍惚惚能接受了。只让十姨娘看好三姑娘,杜少康已经去了,这等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就当烂了化了,谁都不准说一言半语不传出去,便也算过去了。 可奚清瑟就不一样了。杜夫人又把主意打回到奚清瑟身上。她从前便不怎么喜欢奚氏,又不曾给杜家生得一儿半女,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看着就叫人生厌,可谓毫无用处。这会儿又闹出了这样荒唐的主仆磨镜之事,她自然要趁着这个关头,好好整治整治这个奚氏。 杜夫人扶着丫鬟的手,转而厉声问奚清瑟:“你自己说,与这贱婢什么关系?” 杜夫人的转变,奚清瑟一直看在眼中,看来十姨娘的龌龊之事并没有多大的作用。杜夫人的悲愤亟需一个宣泄口,自己与杜少康的死不管怎么开脱都免不了干系,正巧撞在这枪口子上,她明白自己是难逃此劫了。 为着这段不能在日光底下的感情,她已经妥协了太多次,她的脊背都要被这世道压弯了,微渺到黄土里。万事皆有个临界点,到了这个不能忍受的地步,便会任性肆意而为,不计一切后果,哪怕是性命。 奚清瑟这会儿便觉不想再管那么多了,她只想重拾自己似乎生与俱来的骄傲,告诉所有人,她就是喜欢女人,就是喜欢自己这个从小跟到大的佣人,就是要和她长相厮守。 只是当她伸手握住南风柔软的手时,激进的心一下被千万的情丝牵绊住了。她恍然想到,自己这样做确凿是一时痛快了,可这痛快,确是亲者痛,仇者快!她奚清瑟能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甚至是一个死字!可南风呢?南风怎么办?是要南风陪着自己一块儿去死?还是让南风悲恸欲绝? 无论是哪一个后果,奚清瑟都不能想象。她扭转了僵硬的脖颈,望着南风的眼睛里充满了悲哀。 “没有关系。”奚清瑟声音很轻,一字一顿却说得分明,“我与她只是单纯的主仆关系,她跟了我十几年,关系自然非同寻常。十姨娘不必因个人喜恶而凭空捏造这样抹黑人的话。” 仅仅说完一句话,清瑟竟觉得浑身发冷,仿佛跌进了冰窖一般。 十姨娘满脸泪痕,哼笑一声:“原先以为奚氏这样揉不得一颗沙子的人定然会爽快地承认所作所为,丁是丁卯是卯的。可谁知竟也是个敢做不敢当的,让你身后的这个小娘子可如何安心跟着你?”挖苦完了,冯姨娘转而对杜夫人道,“夫人,咱可不能光凭着她的只言片语便放过了,孰是孰非,还得有个证据。何不喊来稳婆,咱们几个女人一同检查了这两个小娼妇?也好有理有据,不至于冤枉了她俩。” 杜夫人点了头,即刻便命下人快快去请了稳婆来。又觉愤恨难耐,瞧着奚氏便觉眼珠子疼,便走近她身边,提着她胳膊皮肉,不动声色地拧了她一把。她手上动作不大,却直直疼到了清瑟心窝子里。 听闻要检查身子,南风又怕又气,脸颊儿通红,瞪着眼说:“小姐在奚家从小捧着长大,哪能让你们这等人随意看了身子,坏了名节!” 冯姨娘这会儿也缓过劲儿来了,磨镜之事在江宁时在瘦马间也见过一些,虽说自家闺女作出这等不堪之事让她脸上无光,可归根到底是自己身上掉的肉,便腆着脸说,清瑟身子矜贵,若真的错怪了她,与奚家也不好交代,不若就检查了那丫鬟的身子,也是一样的。 这冯姨娘从来嘴里没个准儿,难得说句在理的,杜夫人沉吟片刻,想到如今杜家的现状大不如前,在奚家面前难以抬头,若真的因此开罪了奚家,未免自讨没趣,便点头允了。 稳婆还没到,那三个官差总算打着哈欠看完了死亡现场,从别苑回来。说是绝不可能如少夫人所说,是自个儿跌倒了扎到了剪子,那伤口的位置偏上,分明是从上头扎进去的,又稳又狠,那剪子难不成是成了精,生了双脚,站在地上等人送上门来被扎?又问了在别苑伺候的几个丫头,皆说今儿下午才打扫了屋子,决计是将这些个明晃晃的东西放妥当了,不可能随意任由其跌落在地上,或放在桌上的。 而当时屋内不过就少夫人奚氏与其婢女,杜少爷三人所在,不是杜少爷自己没心没肺被扎了,那么便是奚氏,或那婢子杀了人。又闻方才奚氏自己言说与其夫君拌了嘴,且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吵架,已经是有了杀人动机,况且其脖子上还有明显的掐痕,杜夫人又在旁边煽风点火,一口咬定便是奚氏杀害了亲夫,三个官差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把奚氏带去镇上的小衙门。那丫鬟见主子要被带走,竟也闹着,要跟着一块儿去衙门被关起来。 小镇上的衙门条件不好,入了狱免不了是要饿上几顿,出来一般都没人形了,从来只听不想进的,今儿还是头一遭听人想进去的。虽说新奇,可女人家之间纠缠不清,哭哭啼啼,就让人有些厌恶了。 正纠缠着,稳婆让小厮领着,紧一步慢一步地总算赶来了。 两个小厮便不由分说要架着南风下去,奚清瑟则紧紧握着南风的手,死活不松开,她极为冷静,冷静得可怕。 从事发到现在,南风总站在清瑟身后,她的表情似乎总不为人所关注,不过就是一个低贱的婢女,生不足重视,死不足怜惜。可就在刚才一切都乱成一团不能理清的时候,她却逐渐平和下来,脸上难得淡淡地笑着,像一片无牵无挂的枯叶,飘飘旋旋地要从枝头跌落。 南风用尽平生所有气力挣脱开两个小厮的桎梏,然后对着众人说:“是我杀了少爷。少爷喝醉了酒,确实与小姐有了争执,小姐脖子上的勒痕是被少爷掐出来的。我跟了小姐这么多年,这点护主的心思还是合情合理的罢?当时小姐就要殒命,情急之下,我便用剪子刺了少爷。” 从来见人都是怯怯的,不敢抬头直视的南风忽然好像变了一个人,她扬着眉毛,睥睨每一个人,重复道:“是我杀了杜少爷,用剪子,一击毙命。” 南风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始料不及,谁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不被放在眼里的丫鬟竟也能响亮地说话。甚至清瑟都愣了。 “再说我和小姐……”南风声音中忽然带了一丝不易发觉的凄凉,她哀愁地望着清瑟,旋即微微笑了笑,又显得释然,“我洛南风,对天发誓,与小姐奚氏干净清白,绝无半点僭越。若有一字虚假,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这样重的誓言,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击在清瑟心上,让她肝肠寸断,几乎站不住脚跟。 她的南风啊,她从来都弱声弱气的南风啊。 两个衙役本想看了稳婆检查完身子再走,谁知为首的官差瞪了他们一眼,说时候不早了,不可为了八卦碎嘴而耽搁了正事。虽然明白不过就是捕头想早早回家睡大觉,可衙役没法子,只好嘟哝着给奚氏松了绑,像抹布一样丢开,复又把那副沉重的枷锁被戴到了南风手上。既然她自个儿都承认了,便是最简单不过了,只待第二日开堂,取了口供,随便签字画个押,便能按着刑罚处了。瞧着姑娘命不贵,又没有靠山,想来便是要浸猪笼,一命抵一命的。 眼睁睁看着南风被押解出门,清瑟怔怔迈出一步,眼睛干涩地疼痛,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好像顿时忘了怎么说话,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突然后悔方才为什么没有不顾一切地承认她与南风的恋情,大不了落得个同生同死,也好过让如今两人分离。 南风走的时候,没有回头再看清瑟一眼,她就这样潇潇洒洒地被推搡着走了,用命换得清瑟的周全。 事情好像忽然尘埃落定,罪魁祸首陷入囹圄,罪有应得;主仆通奸之事也因南风被抓走、奚氏动不得而不了了之,杜夫人与十姨娘似乎皆心有不甘,可再怎么闹也只是强弩之末,见奚清瑟失魂落魄,痴痴傻傻的模样,也算解了气。一屋子人心怀各异,员外则一直沉浸在丧子之痛、自责中,也顾不上方才发生的一切。 已是戌时入定,骤然下了大雨。奚清瑟独自站在庭院中,躲闪不及,不时便浑身湿透了。 屋内的人都走得七七八八了,冯姨娘担心她,便打伞来拉她进屋。可谁知,奚清瑟竟如同一尊石雕一般,怎么拉都拉不动。 她紧闭的双目下雨水纵横,似乎喃喃地在说什么。 冯姨娘努力想听清,可奈何雨声太大,根本听不清。 只有奚清瑟自己知道,她一直在翻来覆去地说:“不会让你死,绝不会。” 今夜浓黑,雨声刺耳,绝难眠。 第90章 第九十二章 翌日近午,听闻消息的奚晚香让宋妈妈陪着,一同来了杜家。 雨停了,暑气顿失,只留了沿街沁人新绿与闲适坊市。 宋妈妈也是听杜家遣来的小厮添油加醋地说的,这会儿又把听到的重新复述给晚香,自然愈发离奇。然总算其中的大事件都说了清楚,杜少爷死了,南风被抓,主仆相恋一事公之于众,这些都是确凿的。 一路从杜家进来,便没有碰着多少人,杜家这些年经营不善,本就散了不少佣人,又出了昨儿炸雷一般的事儿,自是显得愈发萧索难当。 入了别苑,晚香站在主屋门前,迟疑着敲了敲门。不出意外,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开门,甚至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一个扫地丫鬟恰巧经过,便好心说了一句:“奴婢见少夫人昨儿夜里似乎出去了,今早天色擦亮才回来呢。这会儿怕是正睡得熟呢。” 晚香扶着门框,问那丫鬟:“少夫人可说去哪里了?” 丫鬟摇摇头,又皱眉小声道:“少夫人从来都高高在上的,与咱们这些下人不亲近,奴婢们也不好随意搭问她,只见她回来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丢了魂儿似的,还不住发笑……”说着,丫鬟打了个冷噤,战战兢兢地要走开去,又忙加一句,“您可千万莫与少夫人说是奴婢透露出来的,少夫人脾气不甚好,又经了昨晚那些个事,怕是正在气头上呢……” 丫鬟细着嗓子没说完,屋门便猝然开了,奚晚香的手躲闪不及,险些被夹到门缝中。一院子人皆噤若寒蝉,瞪着眼睛朝屋内望去。 开门的便是清瑟。只是她愀损不堪,精致的妆容毁了大半,巧致的发髻散了,鬓发掩了她的半张面孔。奚清瑟冷冷地盯了丫鬟一眼,没什么心思与她言语,便转身朝屋内颤颤巍巍走几步,声音极为粗糙:“晚香,你进来,陪我说说话。” 仅是这样一眼,便让丫鬟吓得不敢再支声,一个激灵,忙提着扫帚跑远了。 宋妈妈有些担心地拉了拉晚香的袖子,听那丫鬟的形容,当下清瑟姑奶奶怕是有些失心疯了,让二小姐一人与她相处,宋妈妈不放心。奚家如今情形也不甚好,家里就没几个人了,若二小姐再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和中风在床的老太太交代! 晚香拂了宋妈妈的手,安慰地朝宋妈妈笑笑,便进屋,阖上了门。 清瑟似乎在一夜之间瘦了下来,她拢了拢散乱的鬓发,又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水痕和混乱的黛粉,许久才自顾自勾了勾唇角:“你怎么不问我,昨夜去哪里了?” 晚香坐在她身边,才开了口:“这还用问吗?瞧你这样子,便知南风在牢狱中过得不好,也不愿意跟你走罢。” 清瑟浑身抖了抖,她侧身对着晚香,隔着两层衣裳,肩胛骨还是十分分明,她紧紧握着拳头,又无力地松开,微微笑着说:“我去狱中寻她的时候,已经是二更光景,本咱们镇上的衙门便冷清,没什么人,也不管多少事,我去的时候根本没人看着。况且那牢狱栅栏破了个口子,那傻女人,只要跟着我走就可以了,我甚至连去哪儿都想好了,只要跟我走,今后我便和她隐姓埋名,她洗衣做饭做女红,我便心安理得地让她养着……这样一对快活神仙,多好啊,多好。可她,可她偏说怕坏了我的名声,说什么若她跟着我走了,那么天下人便知道我奚清瑟是一个与婢女厮混的可笑之人。因而就是不愿挪一步。我逼得狠了,她甚至,甚至要在墙上一头撞死。我本想把她打昏了直接带走,可没等动手,衙役便来了,我甚至没和她好好告别,就被架着扔出去了。” “说什么杀人偿命,我自是知道杀人要偿命,可她是我的南风啊,就算她杀了一百个人,我也会站在她那边,要偿命就让我去偿命好了。况且,她杀杜少康,也全是为了我……她还说什么,和我在一起,便已经想到了这样的结局,甚至每一天都觉得是平白无故赚来的,早就已经满足了。呵呵呵。” 奚清瑟说一句便停一会,似乎喉咙难受极了,总不时停下来清嗓子。可她的神色却已平和从容,不见其皱一次眉。这样惨淡的画面,又有昨夜的凄风苦雨,灯影幢幢,晚香不能想象衙役扔出牢狱的清瑟小姐姐,伏在地上无望的画面。 晚香忙替她斟茶,可倒了半天,才发觉其中竟已一滴不剩。 清瑟摆了摆手,继续道:“人人都在说名声,说它是一种气节,是撑人筋骨、让人景仰的东西。可它却也是一种残忍的刑具,让人能主动为它前仆后继,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你说,名声这劳什子究竟有什么用?我要它来作甚?为什么南风这个傻女人宁可承认自己杀了杜少康,宁可去死也要保全我的名声?傻南风,我根本不想要这好听的名声啊。在这个世道上,就是喜欢,也要被处罚吗?就因为我们是同是女子,就因为我们相差太远?都怪我,都怪我,早知如此,我还与那姓杜的吵什么,把所有钱一嘟噜都给他不就完事了,现在倒好……” 清瑟说着说着,便剧烈咳嗽起来,捂着紫黑一片的喉咙,痛苦地弯了腰。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回还的余地,晚香明白清瑟只需要这一个宣泄的口子,能想得到的办法,迂回或激进,她已经都想全了,这般把自己关在屋内,怕是真的已经无可奈何了。 奚晚香什么都没说,只轻轻抚着清瑟瘦骨嶙峋的脊背:“下午便是判决的时候,想来杜家失了儿子,定会逼得很急,怕傍晚便能知道结果了。” 清瑟深吸了口气,才逐渐缓了过来,她点点头,疲惫不堪地说:“我不去了。” 出门的时候业已开了大太阳,从黑黢黢的屋内出来,日光炫目,让人有种隔世的错觉。似乎前一秒清瑟小姐姐还正与南风站在一起,催着自己去书院,一路上都挺着胸脯,骄傲又冷清的模样,可一眨眼,她便像开败了的花一般迅速枯萎下来,只剩了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 等眼睛适应了光照,晚香才眯着眼睛,发觉堂嫂竟站在不远处。 奚晚香心中发酸,便艰难地朝殷瀼笑了笑,脚像踩在棉花上一般,好容易走到她身边,轻声问:“堂嫂,你怎么来了?”她本是瞒着堂嫂跑出来的,可不知堂嫂在钱庄竟也听闻了此事。 殷瀼握了她的手,朝紧闭的门内望了眼:“所以,传的都是真的?清瑟和南风……” 也不知堂嫂在门外都听到了什么,晚香发虚,眸子紧紧盯着堂嫂,点了点头。 殷瀼又问:“你早就知道了?” 奚晚香遂又点头。 她忽然有些害怕,听闻女子相恋,堂嫂的反应会是如何?会不会如世人一般的嫌恶,觉得恶心? 殷瀼眉心拧着,好一会儿才展了平,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惋惜:“也是一对可怜人。”说着,转身,又牵了晚香的手,说,“再一个时辰,南风杀害杜少爷的案子便要受理了,你清瑟姐姐不去看了,我们替她去吧,且看看还有什么转机,再不济,好歹听个结果。” 晚香怔然,似乎没料到堂嫂会是这样的反应。她说这话,是默许女子之间的可能性?她知道晚香自己对清瑟南风相恋早已知情,却丝毫没有露出异样的神情?堂嫂的手柔柔的,让她牵着,晚香沉重的心情总算亮堂了一些。 开堂的时候来了许多人,衙门门堂不甚宽敞,从来都是门可罗雀的,这会儿却是前所未有地挤满了人,皆是来看热闹的——台门镇不大,杜家昨晚在场的下人舌根子一嚼,一夜之间便如同春风拂野草,整个镇子的人便都知道了。相较婢子杀少爷一事,这些无聊的百姓,更想听主仆私通的轶闻。 开庭之后,南风便被押了上来,换了一身脏兮兮的囚服,脑子却清清爽爽,对杀人的事儿招供不讳,很快便画了押。又传了在场的两个小厮过来,惊堂木一拍,这两个胆子比豌豆小的小厮便把昨夜少夫人说的话忘了干净,随便指着南风便一口咬定亲眼见到就是她杀的人,其实他俩过来之时,杜少爷都已经死透了。 如此,此案了结。 婢女南风胆大妄为,持凶杀人,天理难容,不死不合法理,遂浸猪笼,以偿人命,平怨愤。 站在堂下的杜员外、杜夫人好受了一些,虽说血债血偿,可这丫头低贱,怎能与他们少爷相提并论?得是奚氏陪着去死,她才甘心。因此于那奚氏,杜夫人还是心有余恨,想着回去得好好整整那奚氏,非得让她掉层皮不可! 而十姨娘则亦带着三姑娘来了,她是知道奚氏与这婢子私情的,心觉让她也尝了丧爱之痛,也算是足够了。 挤在门口听审的人群便不高兴,那奚氏竟从头到尾都没现身,这丫鬟又矢口否认私通之事,而乡长又没深究这其中的奥秘,看来这传闻不过空穴来风,子虚乌有,端的没劲,不一会儿便走得七七八八了。 南风被装在竹笼子里,里头装了三四块大石,两个壮年男子挑着,都觉得沉重难当。她一路都是微笑的,似乎自己的死,换得了小姐的名声,给她俩这么多年的感情画上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句点,这一死,似乎是她命中注定一般,而南风不慌不忙地接受了。 汤汤河水没过南风头顶,浪头挺大,一瞬便吞没了她。 昏时没有云彩,如血的落日余晖便尽数撒到了波纹上,灿灿如同一曲凄婉无声的挽歌。 镇子上许久没有这样的大事了,跟过来看热闹的来了许多,有人说看到杜少夫人了,好事者忙回身去看,可那身影站得远,飘飘忽忽,像游魂一般,一晃,便在苇草中间消失了。又刚看着浸完猪笼,觉得瘆得慌,以为大白天见了鬼,便一哄而散。 是夜,杜家布坊走了水,发觉之时已是子夜,锣声一阵响,急急忙忙去救火,可还是完了,整爿布坊烧作了灰烬。无独有偶,杜家本宅竟也起了腾腾大火,可这火邪乎,竟只烧了主宅,停在了别苑门口,像是有意识一般却步。 杜家几口子人跑得快,留了性命,可屋子、银子皆付之一炬,人皆啧啧叹,这杜家怕是遭了天谴,犯了太岁,走到了头。 第91章 朝元梦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蔡珺看着朝元此时有些丧气的模样,唇角扬了扬,平静道:“塞北的沙漠,昆仑的雪月,蜀地的水墨秋意,江南的雾气清晨。我的确见过许多,然不过过眼烟云罢了,带不走什么,亦改变不了什么。” 朝元眸子晶亮:“真好……我读过很多诗词,却从未亲眼见过那景色。蔡大人,如果有可能,你一定带我去看!” 蔡珺没理会朝元,负手远眺道:“你还读过诗词?” 朝元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只是诗经,楚辞之类的罢了,汉赋我也念过一些,唐诗我最喜欢青莲居士的,我哥却说太白的诗太狂狼不切实际……” 第92章 第九十四章 马车不算宽敞,又多了晚香,便显得有些拥挤。外头日光照得明媚,被帘子遮挡的空间内却暗腾腾的,偶尔掀开一条缝,透些光亮进来。 晚香伏在堂嫂膝头,半天了还未驶出密林,她胃里翻山倒海的难受,却又不想在堂嫂面前丢脸面,便闷声不响地趴着,瘟瘟的,无精打采。原本在箱子里缩着不舒展,便已经不爽快了,这会儿又颠得厉害,便更加没精神。奚晚香把侧脸贴在堂嫂的腿上,满心的不高兴,这么些天以来,堂嫂在钱庄忙得很,又有清瑟的丧事,昏天黑地,两人极少有这样亲近紧密的时候,可偏偏自己的身子还这么不争气。 见她这样蔫着,殷瀼一边嗔怪:“让你不听话,死乞白赖地跟着出来,还躲在箱子里,吓堂嫂好大一跳。这会儿倒好了,还得让堂嫂照顾你。你说说你,净知道添麻烦。再说了,堂嫂不是让你在家里照顾祖母和婶娘的吗?为何这么不听话,家里出了事怎么办?你让堂嫂怎么放心?” 虽这样说着,殷瀼还是心疼地把手覆在晚香侧脸上,手指抚着她细嫩如新芽花瓣的面颊,小晚香的脸瞧着比小时瘦了许多,可摸起来却还是肉鼓鼓的,又细腻,手感十分之好。殷瀼忍不住轻轻揉了揉她的脸蛋,见晚香的眉毛抖了抖,又赶紧松开,生怕弄疼了她。 奚晚香的脸迅速红了起来,抱着堂嫂的膝弯儿,蹭了蹭,佯装着不高兴,撒娇说:“这几日堂嫂忙着自己的事儿,都和晚香疏远了,晚上也不让晚香给你揉肩膀了。若晚香哪里做得不好,让堂嫂不高兴了,堂嫂尽可以提出来,晚香改了就是。堂嫂不必这样故意冷落我的。家里的事儿,我让谨连和李管家一同耽着,出来的时候,谨连打了包票的,不会有问题的。我,我就是想堂嫂了,又不想让堂嫂训我不懂事,千想万想,就只好钻了箱子跟出来……” 殷瀼不禁莞尔。手指指腹在小丫头的面颊上停留,殷瀼默然了片刻。 她确实是在躲着晚香。这点不可否认,她也不会否认。可晚香没有做错什么,是殷瀼自己,让自己陷入了迷惘难断。因而借着钱庄事多的由头早出晚归,又推说晚香老大不小了,让她尽量回自己屋子睡去。 把晚香推得远远的,确实让她逐渐冷静下来,真正像个端正淑仪的当家少夫人一般,瞧着便让人敬畏三分。可心事却是难以回避的,一旦闲下来,她便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哪里少了一点儿什么似的。远远瞧着晚香,见着或在垂着腿儿发呆,或在院子里逗雪花玩,或自个儿在房间内抄字帖;从下人口中听闻二小姐今日又做了些什么,这些零碎的画面,只言片语却让殷瀼觉得欣然,像涓涓的泉水一般滋养着她无聊的日子。 就像现在这样。晚香伏在自己膝头,甚至能感受到她隐隐的心跳,她玲珑的身子这样的柔软,让人直想拥在怀中。听她小心翼翼地埋怨,孩子气地朝自己撒娇。殷瀼方才那些话根本没有责怪的意思,见到晚香跟出来的时候,她竟还是高兴的。 这种感觉真好,让人着迷,又让人害怕。 见堂嫂许久不说话,晚香有些忐忑。转个身,依旧枕在堂嫂的腿上,抬眼望着她,手指勾了殷瀼的小指:“对不起,我以后不这样任性了……我就是想你了。” 殷瀼笑着摇摇头,望着晚香眼睛,只见她眼中满是抱歉与懊悔。“堂嫂见不着你,自然也是想你的。只是,我在想着……娘家的事,已经这么些年不曾回去了,也不知家里是怎样的一副样子。” 从前极少听堂嫂说起娘家,晚香对永州的官宦世家殷家所知的也不过了了。她有气无力地继续靠着,望着殷瀼:“听谨连说,是殷家哥哥出事了?” 殷瀼微颔首,又蹙了眉:“印象中,哥哥不是这样鲁莽之人,因此便更觉其中蹊跷。”她叹了口气,“我已离家许多年,嫁出去的姑娘,便是泼出去的水,若不是能带点物什,钱帛回去,娘家人怕早就忘了我了。” 不等晚香开口,殷瀼便扬了眉,笑着从靠背后拎出一个小包裹,从里面掏出一个袖珍的瓷瓶:“不说这些了,过了这么久我才想起来,出来的时候让谨连带上了薄荷脑,提神解乏的,也能醒晕眩。说着话,竟忘了让你闻一闻。”说着,她便赶紧挖了一勺草绿的膏体,在手背上涂了均匀,放到晚香的鼻下,让她嗅着。 清凉的味道有些刺鼻,顺着鼻腔顿时将昏沉犯恶的感觉一扫而空。恰巧马车总算驶上了官道,大路平坦,不一会儿便与平常无异了。 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晚香坐直了身子,总算又活了过来。见晚香恢复了活力,又能朝她挤眉弄眼了,殷瀼亦高兴。 可高兴没多久,殷瀼就被兴致勃勃的晚香拉着一块儿玩算筹了。 这是民间小姑娘家时兴的游戏。便是在竹签子上都写上一到十的数字,一把竹签子一次抽四支,谁先算出二十四,便算赢了。 殷瀼没玩过,晚香便先陪她试着玩了两把,又说输的人有惩罚,便一本正经地从背包中拿了一小把捆好的竹签子出来,上面写着些惩罚的方式。殷瀼拿过去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也不知什么意思,一看便知是晚香自己鼓捣出来的,可她还非推说大家都是这么玩的。殷瀼没深究,反正在车内也无聊,便随晚香定游戏规则。 奚晚香自诩小学算术还是学校拔尖儿的,本以为至少能小胜几把,可却忘了堂嫂在钱庄当了这么多年的账房,对数字天天打交道,熟之又熟。因而一连好几把都输了。输的人要抽签子惩罚,可堂嫂没劲,就让晚香扮了鬼脸,说最喜欢吃的是什么。这还用问吗?最喜欢吃的就是堂嫂了……啊呸,可不敢这么说,小心被堂嫂骂油嘴滑舌。 又输了几次之后,奚晚香不开心了。好好的一个互相试探的游戏,变成了堂嫂单方面碾压,因着毫无悬念,而显得有些无趣。 晚香的情绪都写在脸上。殷瀼怕她跳脚,这把便放了水,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却装着迷惑不解,余光瞥着晚香认真筹算的模样暗暗发笑。 又等了片刻,晚香才算了出来,见好不容易赢了堂嫂,自是乐成了一朵花,欢天喜地地执着签子让堂嫂抽。 殷瀼随手抽了一支。 上面写着“真心话”。晚香凝视着堂嫂,想了一会儿,才认真地说:“堂嫂……喜欢我吗?” 空气忽然凝滞下来,逼仄的狭窄空间没有给殷瀼任何逃避的余地。 “喜欢。”殷瀼平心静气地说。 心跳漏了一拍。 奚晚香微微笑了笑:“堂嫂敷衍我。” 殷瀼避开眼睛,被晚香这样直直地盯着,让殷瀼有种无处遁形的赤^裸,这种感觉让她极其不安。“堂嫂哪有敷衍你。你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 奚晚香在心里叹口气,果然问这个问题的结果就是被打了太极,毫不意外地让堂嫂打了擦边球,不慌不忙地绕过去了。她哪能就此善罢甘休,好容易赢一次,不能这样轻易放过堂嫂。“堂嫂耍赖皮,要重新罚一次。”怕堂嫂推诿,晚香又一本正经地补充,“这是规矩,规矩就是这样定的。” 说着,她又从标记着“大冒险”的签子中拿了三支,谁知抽出来的时候不慎掉到了地上,正好落在堂嫂脚边。晚香挑的这三支是有私心的,自然不能被堂嫂看到,于是忙猫腰下去找。 找到了两支,还有一支却怎么也摸不到。马车摇摇晃晃,端的站不稳,晚香只好自言倒霉,放弃了找寻,可一抬头,却见堂嫂清了清嗓子,把那支玩失踪的竹签子递给了自己。 我天,药丸!上面写着的可是“要亲亲”! 奚晚香腆着老脸接过了那支居心叵测的签子,根本不敢看堂嫂的眼睛! 可骑虎难下,若这会儿说不玩了,不免显得心虚。奚晚香为难地想了会儿,当机立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心一横,把那三支竹签子对整齐,没字的一面朝堂嫂,竖到她面前。“愿赌服输,堂嫂选一根。” 心跳得厉害,周遭忽然静得可怕,仿佛连细微的呼吸声都清晰无比。 她伸手了,她朝向的是左边,缓缓移动,一个一个划过去,最终停在了那根被她亲手拾起的竹签子上。 把竹签拿在手上看了看,殷瀼噗嗤笑出声:“这都是什么惩罚,不着边际的。”说着,她不置可否地把竹签放回晚香手中。 奚晚香盯着她的眼睛不放,咬着唇,脸上笑意渐浓:“堂嫂莫不是又想耍赖皮?” 殷瀼挑眉:“我有说吗?” “那就照着做。”晚香把签子擎着,没脸没皮地在堂嫂眼前晃了晃。 殷瀼凑近了一些,双手捧着晚香的脸,慢慢靠拢,温热的气息舒缓地落在唇际,呼吸融合在一起,仿佛和面前的人儿也相融相亲。 她微微眯了眼,两人的唇轻轻触碰了一下。在这一刻,她似乎浑身带了勾人魂魄的妩媚。让奚晚香从心头到指骨,无论肌理,发梢都酥软无力,甚至皮肤上都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第93章 朝元梦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第94章 朝元梦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蔡珺看着朝元此时有些丧气的模样,唇角扬了扬,平静道:“塞北的沙漠,昆仑的雪月,蜀地的水墨秋意,江南的雾气清晨。我的确见过许多,然不过过眼烟云罢了,带不走什么,亦改变不了什么。” 朝元眸子晶亮:“真好……我读过很多诗词,却从未亲眼见过那景色。蔡大人,如果有可能,你一定带我去看!” 蔡珺没理会朝元,负手远眺道:“你还读过诗词?” 朝元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只是诗经,楚辞之类的罢了,汉赋我也念过一些,唐诗我最喜欢青莲居士的,我哥却说太白的诗太狂狼不切实际……”说着,朝元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掩了掩唇。 “看不出来你如此博学。”蔡珺有些诧异。 朝元皱皱鼻子:“蔡大人说笑,这些书籍流传到琉球的本就不多,我哪里算得上博学。” “你的汉语也很好,是你爹娘教你的?” “是……是啊!”朝元眼神有些闪烁。 蔡珺说:“不过县令的汉语倒没有那么流利。” “这……爹,爹给我请了先生来着!”朝元忙辩解道。 蔡珺没有再逼问,坡下远远传来蔡淄的声音:“好哇,有美景居然不叫上我!” 蔡珺微笑道:“走吧,等他上来又得陪着耗费时间。” 朝元点头,忽又想到什么:“三日后是入潼县最大的樱花祭,蔡大人一定要参加。” 蔡珺漫不经心地应了下来,瞧着并没什么兴致。 朝元跟在其后,蔡淄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不知为何,朝元望着不为所动的蔡珺有些气馁。 这两日,朝元天天往驿站跑,不是带些当地特色的小吃,便是缠着蔡珺天马行空地乱扯,蔡珺俨然多了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第95章 朝元梦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第96章 朝元梦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蔡珺看着朝元此时有些丧气的模样,唇角扬了扬,平静道:“塞北的沙漠,昆仑的雪月,蜀地的水墨秋意,江南的雾气清晨。我的确见过许多,然不过过眼烟云罢了,带不走什么,亦改变不了什么。” 朝元眸子晶亮:“真好……我读过很多诗词,却从未亲眼见过那景色。蔡大人,如果有可能,你一定带我去看!” 蔡珺没理会朝元,负手远眺道:“你还读过诗词?” 朝元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只是诗经,楚辞之类的罢了,汉赋我也念过一些,唐诗我最喜欢青莲居士的,我哥却说太白的诗太狂狼不切实际……”说着,朝元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掩了掩唇。 第97章 第九十八章 未等殷夫人开口,殷瀼便已经想到她欲说的话。 俞公子她也不是没有考虑,若真到了不能逃避的时刻,俞公子亦算是上上之选。可永州这么远,远得似乎隔了山海,远得仿佛见一面都要时隔好几年。从永州到台门镇,她当初嫁过去的时候都没有想这么多,可事到如今,却觉得真的太远了,太远了。 殷夫人巧言善辩,这么几天下来,她也明白殷瀼似乎挺在意这姓奚的小姑娘,便列举种种晚香嫁于知府公子后的裨益。俞知府家重视儿子,那公子中意晚香,必会给她一个名分,到时候好歹是个少夫人的称号,到底是知府,是湘南最大的官家,有头有脸,说出去多么响亮。况且俞公子人也不差,人品什么的殷夫人再了解不过。 而对于这桩婚事背后的隐意,殷夫人却绝口不提。可就算她不提,殷瀼也是心知肚明的。然殷瀼亦不点破,她只温温淡淡地听着,时不时“嗯”一声,面上浅浅挂着笑容,显得有些敷衍。 殷夫人说得口干舌燥,便停了停,端着茶水抿了一口,又细细睨着殷瀼。也不知这丫头心里头在想些什么。殷夫人自是觉得三分难堪,这庶女还是家里姑娘的时候,谁曾想过也有肯着她情的时候!当时觉着她母亲秦氏小家子气,连带着觉得殷瀼亦空有一副皮相,上不了台面,便明里暗里没少挤兑嘲讽她娘儿俩。风水轮流转,不想竟嫁了个乡绅地主,如今听闻还是家中掌事的少奶奶,至于今日…… 殷夫人略略叹了口气,可又有什么办法?家里已不比当年,若要靠钱财贿赂,把正翰从那狮子口中救出来,怕是得要个小百两银子,可上哪儿去变这么多银子出来?卖地契?省得今后便不过日子了?若能让奚姑娘嫁去知府,想来便是两全其美的事儿,虽说不是斩钉截铁地能让殷正翰出来,能让殷家重新好转起来的必需条件,可人之常情,若多了这层关系,俞知府高兴,十有八^九会放过殷正翰。虽自己是存着私心的,可对奚姑娘、乃至奚家来说,也算是不能再好了的婚姻了!不过就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这样想着,殷夫人底气也足了一些。只是还未开口询问,殷瀼便不疾不徐地说:“听夫人这番话,这婚事确实不错。可晚香年纪也大了,还是得她自己同意才是。况且我也只是奚家的媳妇儿,没有这定夺的权。夫人,不若自己与晚香说罢。” 殷瀼这不清不楚的一句话,摆明了是不想管这事儿。殷瀼明白,若殷夫人果真与晚香说此事,依照晚香的脾气,自然会二话不说推了去,眼皮子都不会眨一眨。 殷瀼这丫头如今在奚家说一,谁敢说二?晚香嫁或不嫁,哪里轮得上那黄毛姑娘自己点头,不过就是殷瀼同不同意的事儿!心下明白殷瀼的意思,殷夫人便有些为难了。若殷瀼就给个如此的囫囵话,奚夫人便只得亲自与奚姑娘明说。可那姑娘瞧着不是个轻易动摇的软骨头,若咬定了不嫁,那么她也是无计可施的。毕竟非亲非故,且说到底这婚事还是出于救正翰的私心,奚姑娘若不想嫁,自然也没这个必要非得答应帮这个忙。 正迟疑着,殷少夫人蒋氏便抱着谌哥儿从屏风后面出来了。谌哥儿也不知得了什么病,整日昏昏沉沉的,吃不了多少东西,却又浑身浮肿,本该是眉清目秀的一个小少爷,如今看上去却面色蜡黄、眼皮儿耷拉着,让人看着心疼。 蒋氏挺着半大的肚子,眼睛里噙着泪,不发一言便给殷瀼跪下了。殷瀼大吃一惊,忙疾步上前扶着蒋氏的肩膀,让她起来。可奈何蒋氏执着,推了殷瀼的手。 殷夫人回来便与她说了这事儿。她不如殷夫人会说话,不懂得旁敲侧击的技巧,只殷殷切切地说着家中这些年的苦处,又说她夫君为了维系这个家,没少花费心思。少爷的身份,本该在家里锦衣玉食,却整日为了这一大家子的生计东奔西走,最不济的时候,甚至还去码头跟着搬货物,回来一看,肩膀都烂了! 蒋氏越说越激动,直至声泪俱下,哽咽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病恹恹地伏在蒋氏身边的谌哥儿见母亲哭得这样悲戚,亦从病中醒过来,跟着哭起来,声音细细的,都像带着小钩子一般,钩在殷瀼的心上。 听了蒋氏的话,殷瀼亦唏嘘。哥哥确实是个好人,一点儿都没有公子哥的坏脾气。从前还在殷家的时候,身份不高,少不得被排挤,几次因误会,百口莫辩而受罚。都是哥哥悄悄地给自己送吃的,安慰自己。殷瀼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相反,这些细枝末节的感动都存在心里,到了这个时候,都成为让自己举步维艰的阻力。 殷瀼最终还是点了头,答应定会将这“难逢的好事”传达给晚香,会尽心帮着劝晚香。蒋氏抹着眼泪,要朝她磕头,被她拦下了。 她走的时候,平心静气的。殷瀼与那一干人明说了,自己答应归答应,劝导归劝导,可最终点不点头却还是看晚香。依照晚香那脾气,怕这事儿最终还得无疾而终。 殷瀼站在厢房门前,这会儿淅淅沥沥开始下了雨,雨水连成线,自檐角而落,一长条一长条的,垂击到青石板上,清脆极了。 她忽然不敢进去了。 屋内亮着烛火,照得整个屋子亮堂堂的,她知道从屋内看出来,定能看到她在门外踌躇的模样。也不知晚香会不会看到自己迟疑的身影,也不知晚香此刻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也不知她知道她的堂嫂准备极力劝说她嫁给俞公子,会做何感想。想着,殷瀼便愈发没了进去的胆子。 于是,她干脆在庑廊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探枝进来的海棠经了风吹雨打,已经蔫了不少。她觉得自己着实可笑,殷夫人说的那些,她都明白,甚至已经来回想了好几遍,而蒋氏方才哭诉的,更是让她心情沉重。可心中不想让晚香骤然离开自己那么远的念头还是牢牢占据着一席之地。正是这一点儿念头,让殷瀼彷徨。 俞立轩这人,殷瀼也算接触过一点儿。他与哥哥一同念过书,十几岁的时候便考取了举人,当时名动一时,说是个天才。可惜最终因国之动乱没得上京,落得个遗憾。年纪也有些了,大约摸二十四五,膝下却尚无一儿半女,家里两房妾室,听说都是良善温和之人。 俞公子人也算是老实,没坏心思,又是老太太喜欢的官家子弟,摒弃那些可耻的念头,俞公子这人,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殷瀼叹口气,再这样坐下去,便要通宵达旦地神思了。可没等她下定决心起身进屋,便被奚晚香从背后轻轻环抱。 “我以为你已经睡了。”殷瀼心头一舒,抚了抚晚香交叠在她腰前的双手。 “堂嫂为什么不进屋?”晚香的声音在愈大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细微。 殷瀼的手顿了顿,想到她在屋内一直看着自己的影子,殷瀼竟也有些无端的高兴。“没什么,赏了会雨罢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奚晚香把下巴枕在堂嫂肩上,终于问了出来。 殷瀼抬手,手指轻轻勾着晚香柔嫩的脸颊。 天色如黛釉,柳叶茂密,撩拨人心。 许久,殷瀼才缓缓开口:“没有。”语毕,她若无其事地起身,也没有看晚香一眼,“起风了,该睡了。” 相顾两无言。殷瀼对方才的事儿没提一星半点,只默默洗漱完毕,躺到了床上,亦没管晚香,只背对着她,掩上被子,阖上了眼睛。 身后一沉,床头橱上的豆灯被吹灭,整个厚重床幔下的世界便笼在一片漆黑之中。可这漆黑却让人莫名放松。 背后的温度源源不断传递过来,顺着被褥把殷瀼整个儿包裹起来。 窗外虫鸣声声,这个仲夏漫长而让人愁虑。 许久许久,身后都没有一点儿声音。殷瀼便觉得晚香大概已经睡着了。她想到忽然之间今后就可能真的难见小丫头了,这种空落的感觉要将她吞噬。此前是自己逐渐明白了心意之后,主动将晚香疏远,可真的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她却怎么也不舍得了,她想再看看小晚香的睡容,或许这样同床而眠的时候有一次便少一次。 殷瀼轻轻转身,眼睛眯着一条缝儿,却愕然发现晚香竟还醒着,就这样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地凝视着自己。殷瀼的睫毛抖了抖,立刻重新闭上眼睛,假寐。 其实奚晚香都听到了。她跟在后面,在奚夫人的洞开的窗子外头听得分明。亦听到蒋氏声泪俱下地恳请,仿佛把堂嫂的帮忙当作理所应当,她若不答应,便是有违孝和礼。晚香没听完便走了,可想而知,堂嫂定是答应了。她心里难受,听不下去。 方才见堂嫂在屋外犹豫不定,晚香只觉得心疼。堂嫂是想着自己的,可却无奈被逼到这地步。她是做好了面对堂嫂劝说出嫁的准备才出的门,只是没想到堂嫂竟然一点儿没提那事。奚晚香没由来的感动。 堂嫂转过身来的时候,晚香分明看到她在装睡。 奚晚香忽然无声地笑了出来,她的堂嫂啊,怎么这么可爱。 笑着笑着,晚香脸上便严肃起来。她微微叹息:“我不会嫁人,也不会离开你。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你。我会保护你,也一定会让世人承认我们。堂嫂,我……我爱你。晚香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爱你了,可怕你视我为异端,这才迟迟不敢表白,你是不是等急了?” 奚晚香的声音那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糊涂的梦呓。她的声音还如此稚嫩,可却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殷瀼忍不住微微战栗,明明是该欢喜的,可心下却五味陈杂,酸楚、苦涩、迷茫与畏惧,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让她无处遁逃。 怕眼泪从眼角落下来,殷瀼稳着呼吸,正准备翻身过去,背对着晚香,唇上却突然传来绵软而湿润的触觉,灵巧的小舌细细舔舐着唇线,那样的小心翼翼,仿佛对待着最钟爱的珍宝。 第98章 第一百章 俞知府满面春风,瞧着心情十分不错,几层褶子下面的小眼睛透着精光,一看便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之人。倒是开门见山,一进门便拱手道礼,言昨日殷夫人走了之后,他便与其子说起了奚姑娘,本心里还存着疑惑,兴许俞立轩只是凑巧欣赏罢了,并无男女之情。可见其面露桃色,又笑容腼腆,才知果真动了心。 与知府夫人一说,两人皆为儿子总算开窍而高兴地难眠,想着终于快能抱上孙儿了,便再也顾不上许多了。得知奚姑娘不过在殷家暂住几日,俞知府便赶着过来早早提亲。 殷夫人面上藏不住的欣喜,为确保万无一失,便旁敲侧击地提了提殷正翰的事儿。俞知府正在兴头上,手一挥,便说:“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有真要关着贵公子、让殷家为难的意思,此前不过城里太乱,做个杀鸡儆猴的样子看看罢了。若能顺利成亲,自然不能再关着贵公子了。” 吃了俞知府的定心丸,殷家一众人皆明里暗里舒了口气。 唯有殷瀼压根儿心不在焉,她端着杯清水,缓缓地啜着,似乎都在意料之中,似乎心情平静得如同止水。古时亲事不由自己做主,婚前连一面都没见过的亦不在少数,大多是由媒人说亲,门当户对的便交换小帖,若八字合,便定个日子准备出嫁了。如今俞知府抱孙急切,便想略过交换小帖的步骤,不日便让奚姑娘嫁进去。 殷瀼算是如今奚家当家的女人,嫁或不嫁,她的话分量很重。因而大伙儿甚至不怎么在意那当事人奚姑娘的想法,反而把期望的重心都放在殷瀼身上。 一时之间,仿佛所有人都等着殷瀼这奚家少夫人开口。 殷瀼轻轻放下水杯,略一抬头,便从微开的槅扇缝隙中看到了一双仔细望着自己的眼睛。殷瀼一怔,又假装没有看到,起身朝诸人作了个揖:“毕竟晚香父亲尚在人世,婚姻大事还得从父母之命。”说完,她对殷夫人福了福身,却并未看她一眼,“夫人,还请允我与晚香一同回奚家,与她父亲说了之后再行回复。” 见着殷瀼这会儿态度已比昨晚软了许多,又没再提起要征求晚香的意思,想必昨晚回去之后,两人略谈了谈,便将这婚事在心底答应下来了。殷夫人知道她这庶女从来为人谨慎言行,必然要全部妥了、周全了之后才能给个准话,便也没再多想,微笑着抚了抚殷瀼的手臂:“着实是门珠联璧合的好亲事,奚家也门楣增光。如此,你便早早收拾了包裹,与奚姑娘回去罢,一旦她父亲点了头,可得尽早将这好消息送过来,也好让知府门上早日准备起来。” 既然殷瀼已经默许了,殷夫人便觉得这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了,天底下没有父亲不希望自己姑娘嫁个好人家。于是,殷夫人便帮着吩咐下去,让下人赶快准备马车,快快赶回台门镇。 一场会面乐意融融,俞知府与殷夫人又聊了会儿家常,说着从前的事儿,仿佛两家之间从未有过算计和嫌隙。 殷瀼无意于此,心中又乱得很,便离了席。出门的时候,她特意朝了方才看到晚香的槅扇方向而去,那一眼之后,她就没再看到奚晚香了,也不知晚香听到这一出交易,听到殷瀼这样说,她会怎样想…… 槅扇边丝毫不见晚香的身影。见庭院中有个丫鬟在洒水,殷瀼便问了她,那丫鬟却说也不知奚姑娘的踪迹,只知她趴着看了一会儿之后便一个人在庑廊下发了会儿呆,瞧着有些落寞,随即一转身便不见了。 回了房,不出意料,晚香果真在房间,正对着大开的窗子习字,一见到殷瀼,晚香便恍若无事地朝她粲然一笑,一脸不满地提着字帖儿,说写得不如堂嫂的好看,这才叫她这临摹者写不好。 殷瀼站在她身边,俯身看了看她的字。字里透着急躁,分明是沉不下来的心情,却非得要压着自己去慢慢写字,自然写得不尽如人意。 殷瀼没说什么,只笑着说:“你也许久不练字了,正常的。这回回去,若有机会,可得继续写一写。” 奚晚香忽然沉默下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她凝视着殷瀼的眼眸:“这回回去,还有机会吗?” 殷瀼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晚香的眼神让她难受,她只好淡然笑着说:“不说这个了,我们先回家。” 晚香忙把身后的包裹拿出来:“也没多少东西,一会儿功夫便收拾好了。我们回家吧,堂嫂。”这个地方,奚晚香一刻都不想停留。 马车上,在沉沉愔愔的狭窄空间里,奚晚香望着堂嫂靠着窗棂的侧脸出神。堂嫂睡着了,想来昨夜不如她自己所说一觉到天明罢,所以她定是听到自己的话了,定是感受到亲吻了。可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曾表露出来呢?喜欢,或是厌恶,都该有个表露,或从眼神,或从神态,可堂嫂就是一如往日。这让奚晚香至今仍迷惑不解。其次便是早上在殷家前堂,她说“要征得父亲的同意”是什么意思?究竟是想让晚香嫁,还是不想?之前好容易坚定的心,有了怀疑,就像根基不稳的堤坝,洪水一冲,就七零八落。 奚晚香越来越弄不懂了,原本捋得清楚的思路稍加疑虑便复又纠缠在一起,让奚晚香想得脑仁疼。脑子一疼,她就更晕了。她赶紧不管不顾地抱了堂嫂的胳膊,轻轻靠在她身上,那熟悉的香气包围着自己,顿时便觉无比安心。 殷瀼醒来便发现晚香像只小猫一样黏在自己身上,似乎是快要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快要从她肩膀上滑下去,有趣得很。 怕晚香摔着,殷瀼便小心地伸手,扶了扶晚香的头,谁知一碰到她的脸,她便登时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望着自己。“堂嫂~你醒啦。” 见她如此不设防的模样,殷瀼心下又开始泛酸,可还是笑着说:“对不起,堂嫂吵着你了。” 晚香把头摇成个拨浪鼓,痴痴然笑着朝她凑近些,把下巴枕在堂嫂肩上:“没有,我不困。” 忽然靠得这样近,都能感受到晚香软软的呼吸,殷瀼身子有些僵,只是还没等她把晚香推开,却被晚香伸来的双臂紧紧圈在怀中。 奚晚香决计是还没醒透,她把整个人都挂在殷瀼身上,脸在殷瀼脖子上亲昵地蹭了蹭:“堂嫂不要把晚香推开嘛,晚香喜欢和堂嫂在一起。” 晚香的身体柔软得像棉絮,又极富弹性,鼓鼓的胸脯紧贴在自己手臂上,殷瀼不免心悸。只是她很快便镇定下来,往后退了退,才堪堪躲开晚香:“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怎的这么大了,还这么稚气?” 奚晚香揉了揉眼睛,总算清醒了些,坐直身子,委屈地看着殷瀼:“就是喜欢堂嫂。” 殷瀼看着她,发不出脾气,便微微垂下头,叹了口气:“你也听到了,愿意嫁给俞公子吗?” 这句话,她已经酝酿了多时。甚至方才在梦里,都似真似幻地练习了无数遍。真的开口,倒觉得没想象中的艰难,不过脑子有些混沌罢了。 总算还是来了。“……你该知道我的回答。”奚晚香毫不怯懦地看着堂嫂,这段对话的结果是什么,她心中一点底都没有。可她还是期待的,她想知道堂嫂是怎么想的。 殷瀼握了晚香的双手,语气真切:“俞公子虽人情不通多少,可品性真真不错,且是官家之后,你祖母特意嘱咐的,再好不过了。”轻飘飘一句,又如有千万斤重。 “你想让我嫁?” “嗯,堂嫂是为你好。” “可我不要你为我好。”奚晚香的倔脾气来了,“你告诉我,是她们逼的你,所以这不是你的真心。” 殷瀼道:“她们确实有自己的打算,可于你而言,却真是极好的一桩亲事。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堂嫂吗?堂嫂绝不可能害你的。” “堂嫂……”奚晚香脑子发热,反手握紧了殷瀼的手,满目期许,“堂嫂,我们走吧,去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就我们俩。去乡下的小村庄,或者干脆去山里,每天安安静静,弊衣疏食。再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人情和世俗逼迫些什么,谁也打搅不了!” 殷瀼嗤笑一声,听她这样说倒是毫不意外,殷瀼慢慢平和下来:“说什么傻话。你还有父亲,还有躺在床上的祖母,还有奚家,都不要了吗?就算真走了一时,回头就能保证再不后悔?人活一世,便是在与人相处中,如鱼和水,能躲得开吗?”她顿了顿,“况且,堂嫂对你而言,没有你想的这样重要。白驹过隙,倏忽而已。” 奚晚香失神片刻,喃喃道:“昨天晚上的话……你真的没有听到?不,不可能……你绝对听到了!堂嫂,你是在逃避!你逃避我,躲着我可以,但你怎么能躲得了自己!你抬头,你看着我,你看看我……” 轻吐了口气,一直略略垂着头的殷瀼抬起了眼睛。那眼中却完全不似晚香意料之中,她平静地像一潭不起波纹的古井,一个石子儿扔下去,甚至都听不到一丁点声音。 “我听到什么?昨夜你说了什么?”殷瀼面露疑惑,见晚香神色激动,便把手从晚香手中抽出来,冷声道,“你最近……有些过分了,我虽疼爱你,可毕竟是你的堂嫂,是你的长辈。你该是尊敬我,爱戴我,我不说,不代表我能一味退让、容忍你不合礼数的行为。” 她的声音一点儿颤抖都没有,一点儿能让人动摇的情感都没有。就这样轻描淡写,却又不容置疑,斩钉截铁地把奚晚香的感情归为可笑的自以为是。 “所以,你是真心想让我嫁给他?”奚晚香一字一顿地说,艰难得仿佛用了周身气力。 殷瀼神色缓和了些:“是,此前只是想到看着你长大,心中有些唏嘘,不免存了不舍之情。可仔细想想,也没什么,自古姑娘便是要离家的,没什么好伤感的。况且,哥哥还在狱中,你也听见了,俞知府说你嫁过去,他便放人了。哥哥小时待我不错,我不能眼看着他身陷囹圄而不顾。” 奚晚香的眼中逐渐布满了血丝,红得让人心疼,泪水布满了整个眼眶,她用力把眼睛睁大,才没有掉下眼泪来。可不慎稍稍眨了眨,泪珠还是滚了下来,砸在手上,衣袖上。奚晚香背过身,用力地擦掉,赌气一般。只是情绪一旦被撕开了口子,便再难收得回来。 晚香抱着膝头,无声地哭起来,肩头一耸一耸,仿佛失掉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无边无际的密林中,她的堂嫂突然再也找不见了。 只是她没看到,她背后的殷瀼也红了眼眶,看着她的无助,仿佛心都碎了。 第99章 朝元梦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蔡珺看着朝元此时有些丧气的模样,唇角扬了扬,平静道:“塞北的沙漠,昆仑的雪月,蜀地的水墨秋意,江南的雾气清晨。我的确见过许多,然不过过眼烟云罢了,带不走什么,亦改变不了什么。” 朝元眸子晶亮:“真好……我读过很多诗词,却从未亲眼见过那景色。蔡大人,如果有可能,你一定带我去看!” 蔡珺没理会朝元,负手远眺道:“你还读过诗词?” 朝元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只是诗经,楚辞之类的罢了,汉赋我也念过一些,唐诗我最喜欢青莲居士的,我哥却说太白的诗太狂狼不切实际……”说着,朝元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掩了掩唇。 “看不出来你如此博学。”蔡珺有些诧异。 朝元皱皱鼻子:“蔡大人说笑,这些书籍流传到琉球的本就不多,我哪里算得上博学。” “你的汉语也很好,是你爹娘教你的?” “是……是啊!”朝元眼神有些闪烁。 蔡珺说:“不过县令的汉语倒没有那么流利。” 第100章 朝元梦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蔡珺看着朝元此时有些丧气的模样,唇角扬了扬,平静道:“塞北的沙漠,昆仑的雪月,蜀地的水墨秋意,江南的雾气清晨。我的确见过许多,然不过过眼烟云罢了,带不走什么,亦改变不了什么。” 朝元眸子晶亮:“真好……我读过很多诗词,却从未亲眼见过那景色。蔡大人,如果有可能,你一定带我去看!” 蔡珺没理会朝元,负手远眺道:“你还读过诗词?” 朝元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只是诗经,楚辞之类的罢了,汉赋我也念过一些,唐诗我最喜欢青莲居士的,我哥却说太白的诗太狂狼不切实际……”说着,朝元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掩了掩唇。 “看不出来你如此博学。”蔡珺有些诧异。 朝元皱皱鼻子:“蔡大人说笑,这些书籍流传到琉球的本就不多,我哪里算得上博学。” “你的汉语也很好,是你爹娘教你的?” “是……是啊!”朝元眼神有些闪烁。 蔡珺说:“不过县令的汉语倒没有那么流利。” “这……爹,爹给我请了先生来着!”朝元忙辩解道。 蔡珺没有再逼问,坡下远远传来蔡淄的声音:“好哇,有美景居然不叫上我!” 蔡珺微笑道:“走吧,等他上来又得陪着耗费时间。” 朝元点头,忽又想到什么:“三日后是入潼县最大的樱花祭,蔡大人一定要参加。” 蔡珺漫不经心地应了下来,瞧着并没什么兴致。 朝元跟在其后,蔡淄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不知为何,朝元望着不为所动的蔡珺有些气馁。 这两日,朝元天天往驿站跑,不是带些当地特色的小吃,便是缠着蔡珺天马行空地乱扯,蔡珺俨然多了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然而樱花祭这日,这尾巴却消失了,蔡淄是最爱凑热闹的,有此等盛况他自然不能错过,因此一大早便欢欢喜喜地随着人群出了门,临走前特负责任地问了问蔡珺。 不出所料,蔡珺这个无聊到极点的女人拒绝了。 少了蔡淄,驿站清静极了。 自厅堂穿长廊而过,四合的庭院中间一方湛蓝的天幕,水纹似的云分明而惬意。 那黏人的尾巴突然消失,竟还有些想念呢。蔡珺挑眉,自嘲地笑笑。 在屋内看了一天书,已近酉时,蔡珺这才合上书,小心剪去烛芯。 蔡淄还未回来,驿站内依旧异常安静,突然窗棂被笃笃敲响。 烛火跃跃,蔡珺警觉地问:“谁?” 窗外没应答。 蔡珺没多做留意,只是敲窗声复又响起,蔡珺皱了皱眉,便起身,伸手拉开了半人高的窗。 蔡珺的房间直对驿站后的小花园,檐下花灯俱灭,只留下密密枝桠影影绰绰,樱花的香气清淡微甜,满月藏于绒绒云缕之后,只留下一片模糊不清的轮廓。 等了须臾,却并未有任何异样,正当蔡珺准备合上窗时,庭院一角竟缓缓亮起昏黄灯火,这微弱光亮背后,隐隐竟有个穿黑白和服的身影,这诡谲氛围,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蔡珺此时却毫不显一丝怯意,她望着那跃跃灯火之后一动不动的女子身影顿了顿,接着便漫不经心道:“夜里露气重,站那作甚?” 人影没动静。 “你还打算站多久?那日在海中还未泡够?”蔡珺不免有些没好气。 人影还是没动静。 “关窗了。”蔡珺作势要合上窗。 这下人影定不住了,骨灯晃了晃,往上一提,朝元那张白生生的脸庞便显了出来,见窗子只剩一条缝,朝元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珠子,赶忙拎着紧裹的裙摆三两步摇晃着跑近,边笑边喊:“太没劲了,你怎么知道是我?” “今日玩得如何?”蔡珺取了干毛巾递给一头露水的朝元。 朝元胡乱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又将衣襟整了整,想了想道:“不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从前我是最喜欢樱花祭的,玩一整天都不觉得累。可是不知为什么,今日却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漫长,只想着赶快结束。听蔡大哥说你在驿站我就溜了跑来找你了……”朝元偷偷瞥一眼蔡珺精致如白玉的侧脸,“你会烦我吗?” 蔡珺没有作答,拾起朝元随手放在桌上的毛巾,替她拭去挂在丝帛和服上的水露:“我听闻琉球有些地方的樱花祭是要扮成神话中的人物的,你今日的扮相倒是闻所未闻。” 朝元很容易被蔡珺的话题所引跑,她眨眨眼,张开双臂转个圈,黑底白云纹的和服配上简单素朴的发髻,显得肃穆十分,朝元的笑容有些得意:“那是自然。无趣之人才会将自己扮成神女仙子,我今日扮的是……女鬼。” 说着,朝元冲蔡珺比了个鬼脸。 然而这鬼脸丝毫没起到吓人的效果,反而把蔡珺逗笑了。 “你别笑嘛……”朝元挫败地瘪瘪嘴,托着腮望着被自己随手放在桌上的三十六骨灯,“你听过代孕娘的故事吗?” 蔡珺摇摇头,示意朝元说下去。 “从前有个贵族,他和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成了亲,可是他们却总没有孩子。因此他母亲便为他寻了一个女子做代孕娘,谁料那么巧,那女子偏偏就是这个贵族年轻时互相爱慕的姑娘,莹子。他们俩很快就有了爱的结晶,那十个月是两人最快乐的时光。然而,莹子生产完那夜,孩子就被抱走,她亦被贵族的母亲遣人押送到山上自生自灭。贵族就跟着去山上找到了她,于是两人就暗下过着普通人的生活,虽然不被认可,但总算不负真心人。后来啊,贵族母亲不能忍受这种耻辱,就命人秘密杀害了莹子,并放火烧了两人在山上的小屋。莹子怨气不散便不能投胎,恰巧又发现贵族夫人将对其的仇恨迁至孩子,长期喂孩子慢毒,导致两人的孩子每日痛苦不堪。化作女鬼的莹子又悲又恨,见孩子生不如死,便只能忍痛将孩子掐死,转而将巨大的仇恨投诸贵族母亲及其夫人身上,贵族一家便陆续惨遭莹子毒手。” 朝元抽了抽鼻子,望向蔡珺:“最后,只剩贵族一人与莹子对峙。蔡大人,如果你是那个贵族,你会杀了这个女鬼吗?” 蔡珺稍作沉吟,还是点了头:“仇恨蒙蔽了双眼,毁尽家人,爱无所存,自然不可饶恕。” 朝元叹口气,敛了眸子:“彼时两人手中皆握尖刀,贵族恶言相向,两人互相刺向彼此,莹子的刀锋划入贵族的胸膛,而贵族手中的刀却在最后一刻收回,铿然落地。” 蔡珺道:“男人果然傻。” 朝元认真得看着蔡珺:“这不是傻,蔡大人,贵族无奈之至,只能用自己的死化解了莹子的仇恨,这是爱,是可以超越一切的爱。” 蔡珺愣了愣,又极快地回过神,扯出个笑:“你这么小,懂什么爱情。” 朝元一时语塞,眼眶顿时泛红。 见形势不对,蔡珺忙安慰地拍了拍朝元的背:“好了,时候不早了,快回去罢,免得你父母担心。” 朝元一言不发,一副赌气模样,又似在苦苦思索些什么。直到蔡珺打开房门,朝元跨过门槛,走了几步才怔怔地说了句:“什么是爱情,我好像真的不懂……可是,蔡大人……”说着,朝元嗖然回头,只是蔡珺的房门恰好合拢,朝元欲言又止,只能发一会呆,默然离去。 那日朝元离开时的话,蔡珺是听到的,只是那一刻她好像并没有勇气将房门重新打开,坦荡而平静地让朝元将未讲完的话说完, 蔡珺不知自己的害怕什么,只是想一想这个带着灵气的姑娘,二十几年来止水般的心就恍若成了乱麻。 她笑朝元年纪轻轻,根本不懂爱情,而蔡珺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哥哥,爱情是种什么感受?”蔡珺执着酒觞,一本正经地问从廊下经过的蔡淄。 蔡淄刚听完第一拨移民的汇报,正心烦意乱,谁料蔡珺竟来这么一句话,这叫蔡淄顿时来了兴致。 “哟哟,我这万年冰山,不解风情的妹子终于要开窍了吗?!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感谢蔡家祖宗十八代庇佑,爹啊娘啊奶奶啊爷爷啊,你们终于可以瞑目……” 没等蔡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谢完,蔡珺便一个眼刀杀了过去。 蔡淄被自己口水噎到,险些没缓过气来。 好容易平和下来,蔡淄难得逮到个机会教育自己这个看似身经百战,实则人情不通的妹妹,当然不能轻易放过。 “妹子,快跟哥说说,是哪家小伙子,哥给你提亲……啊呸,给你把把关!”蔡淄喋喋不休道,面上语重心长,心里偷着乐,“谁这么倒霉会被这么个冷冰冰的木头喜欢上,真得好好谢谢人家……” 蔡珺突然后悔开了这口,沉默片刻才道:“你还没回答我。” “咳咳,这个嘛,嗯,大概就是……”蔡淄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故弄玄虚,“就算知道不可能,还是想跟她在一起。” 蔡珺听完便再也没管蔡淄,任他在边上谢天谢地谢祖宗,还可着劲儿想问出究竟是谁家小伙子。 知道不可能,那为何还想要在一起? 蔡珺一向都是自持力极强之人,她想了想,如果的确如此,那么大抵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爱情了。 至于朝元,蔡珺冷静的脑子又乱了乱。 樱花花期极短,盛开过后,这些天便开始凋落。 风过,杯中落入一片淡粉的花瓣,盈盈漾漾,恰如佳人回眸轻笑。 蔡珺晃了晃酒杯,又将其放下,忽然想起什么,便问道:“哥,你可知琉球的荣子公主与大明和亲一事?” 蔡淄正问得起劲,愣道:“为何突然问起这事?荣子公主将于两月半后进京,这事儿朝廷正筹办着呢,不过听说荣子公主至今还没被找到,把琉球国王给急的,到时候交不出人,别说现在来的三十六姓全部撤回,琉球算是交代了。” “那么你可知道荣子公主容貌?”蔡珺问。 “这我可没法回答你,听闻自然是花容月貌,灵韵天成。不过,只一点,当日听琉球太子的汉语的确不错,然总归有些蹩脚。然据说那荣子公主的汉语可是讲得与汉人所差无几,可见是个极聪明之人啊!”蔡淄煞有其事道,“不过你没事问这个干嘛?” 蔡珺摇摇头没说话,似是有些心事。 这几日三十六姓之人纷纷上报完毕,一行人皆在琉球定居下来,授手艺,传道义,一时间边境之地和睦欣荣之态毕现。 青丘为翠竹所绕,茂茂然生气盎然。 蔡珺一袭白衣,腰封一抹幽蓝,质若清兰。原打算抚琴而来,谁料酒意熏人,朝元抿唇而笑的模样在眼前挥之不去,着实令人烦恼。 蔡珺抽出琴下双剑之一,从前跟随父亲学过剑法,自从十五那年父母被奸党迫害含冤去世后,蔡珺便再没好好练过剑,如今竟有些碍手。 剑路清丽,白光灼灼绕青玄。 哥哥蔡淄从小便玩世不恭,父母尚在便表明不愿为官,然而世事弄人,为替父母洗脱冤屈,替蔡家重获荣耀,蔡淄这个进士只得入朝为官。然心有抵触,自然不能好好做官,向来稳重懂事得多的蔡珺便于其左右,替其处理大小政事。久而久之,蔡淄便更是乐于虚得其名。 剑影愈快,蔡珺转身挽一个剑花,细长竹叶飘然而落。 蔡珺刚准备收剑,岂料身后铿然响起拔剑声。 诧异回头,不知何时朝元早已笑意盈盈地站在了琴边,将琴下双剑中的另一把软剑抽出,轻轻一转,继而牢握于手中。 “朝元?你别闹。”蔡珺蹙了蹙眉,反手将剑背于身后。 朝元望了望手中这已然有些锈迹,却丝毫不掩锐利的软剑,又咬唇笑着望向蔡珺,眸光晶亮如璀星。 朝元的剑路不似内陆中原之道,直截了当且偏攻少守,快速而迅猛如闪电。虽一眼便知朝元只不过是学了三两招式的外行,然其势如破竹,且蔡珺处处顾忌,怕伤及朝元。 于是蔡珺竟被这意气风发的小丫头步步逼退,双剑相触,剑锋凛然作响,恍若流水清歌,南风凤鸣。 蔡珺背靠树干,朝元再次迫近,倏忽间,两人眉目之间不过咫尺,间隔两片刀刃,双双映出两人容颜。 蔡珺从未如此近距离瞧过朝元的面孔,甚至看得清她脸上细软的绒毛,日光透过细碎的竹叶撒到她脸上,或是酒精的缘故,蔡珺竟觉得朝元整个儿都在发光。 朝元如此年轻,任何脂粉都是多余,她脖颈发间极淡的香气让人着迷。 第101章 朝元梦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蔡珺看着朝元此时有些丧气的模样,唇角扬了扬,平静道:“塞北的沙漠,昆仑的雪月,蜀地的水墨秋意,江南的雾气清晨。我的确见过许多,然不过过眼烟云罢了,带不走什么,亦改变不了什么。” 朝元眸子晶亮:“真好……我读过很多诗词,却从未亲眼见过那景色。蔡大人,如果有可能,你一定带我去看!” 蔡珺没理会朝元,负手远眺道:“你还读过诗词?” 朝元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只是诗经,楚辞之类的罢了,汉赋我也念过一些,唐诗我最喜欢青莲居士的,我哥却说太白的诗太狂狼不切实际……”说着,朝元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掩了掩唇。 “看不出来你如此博学。”蔡珺有些诧异。 朝元皱皱鼻子:“蔡大人说笑,这些书籍流传到琉球的本就不多,我哪里算得上博学。” “你的汉语也很好,是你爹娘教你的?” “是……是啊!”朝元眼神有些闪烁。 蔡珺说:“不过县令的汉语倒没有那么流利。” “这……爹,爹给我请了先生来着!”朝元忙辩解道。 蔡珺没有再逼问,坡下远远传来蔡淄的声音:“好哇,有美景居然不叫上我!” 蔡珺微笑道:“走吧,等他上来又得陪着耗费时间。” 朝元点头,忽又想到什么:“三日后是入潼县最大的樱花祭,蔡大人一定要参加。” 蔡珺漫不经心地应了下来,瞧着并没什么兴致。 朝元跟在其后,蔡淄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不知为何,朝元望着不为所动的蔡珺有些气馁。 这两日,朝元天天往驿站跑,不是带些当地特色的小吃,便是缠着蔡珺天马行空地乱扯,蔡珺俨然多了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然而樱花祭这日,这尾巴却消失了,蔡淄是最爱凑热闹的,有此等盛况他自然不能错过,因此一大早便欢欢喜喜地随着人群出了门,临走前特负责任地问了问蔡珺。 不出所料,蔡珺这个无聊到极点的女人拒绝了。 少了蔡淄,驿站清静极了。 自厅堂穿长廊而过,四合的庭院中间一方湛蓝的天幕,水纹似的云分明而惬意。 那黏人的尾巴突然消失,竟还有些想念呢。蔡珺挑眉,自嘲地笑笑。 在屋内看了一天书,已近酉时,蔡珺这才合上书,小心剪去烛芯。 蔡淄还未回来,驿站内依旧异常安静,突然窗棂被笃笃敲响。 烛火跃跃,蔡珺警觉地问:“谁?” 窗外没应答。 蔡珺没多做留意,只是敲窗声复又响起,蔡珺皱了皱眉,便起身,伸手拉开了半人高的窗。 第102章 朝元梦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蔡珺看着朝元此时有些丧气的模样,唇角扬了扬,平静道:“塞北的沙漠,昆仑的雪月,蜀地的水墨秋意,江南的雾气清晨。我的确见过许多,然不过过眼烟云罢了,带不走什么,亦改变不了什么。” 第103章 第一百零六章   奚家上下忽然又热闹起来。奚二姑娘时隔三年回到奚家,让这个长期冷清、亦没什么人气的大宅子重新又活泛起来。 奚二爷也高兴,一道在桌上吃饭的时候,更喝了几盅糯米酒,喝得醉醺醺的,虽说并未多言,但眼神里满是对奚晚香这个多年不见的女儿的思念。又问了晚香在婆家的情况,晚香皆答得中规中矩,避开了事实,让奚二爷十分满意,以为其在婚后果真如此完满。 省得父亲平白无故地担心,奚晚香又说自己只是归宁几日罢了,十天半个月就要回去。 听到这里,殷瀼竟无端有些担心,怕这十天半个月的归期最终要一语成谶。“娘家人自是想让你多呆几日了,也好些年不见了,就在这儿住到你夫家遣人过来便是了。”殷瀼恬淡地笑着,不动声色地说。 夫家来找?夫家哪里还有人剩下?殷瀼这话的言外之意便是让晚香长久地留下了。 奚晚香心中明白,便敛着眉眼,顾自在底下笑了出来。 奚二爷自然不知内情,瞪了眼殷瀼,只说她妇道人家小家子气,若一直留着晚香,对方可是知府爷,亏不得怠慢了。他双颊因酒气而酡红,说罢亦跟着笑,揉了揉晚香的脑袋,又是一口冽酒。说这话,也是违心,若能让女儿一直在膝下看着,委实不错。 这么多年下来,奚远年终于慢慢有了一个父亲的慈爱和宽容。与他厌恶的所谓繁琐世俗,也在逐渐平静的心中融入了进去。 这日,晚香与殷瀼一同去了钱庄。这是她俩涣然冰释之后,首次一块儿出门。 清风出岙,岸草伏伏。 奚晚香已经多久没有在这样和煦的日光下惬然行走了,日思夜想的人儿就在身边,从容地牵着她的手,将整整三年积蓄的痛和恨都在这一瞬间被日光蒸干,一点儿痕迹都没了。 这会儿高兴起来,奚晚香便全然没了身为人妻、知府家赫赫之名的少夫人的模样。阳光太暖了,花草涓流的清香从四面八方涌来,奚晚香深吸口气,仿佛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活泼好动的小丫头。 与堂嫂十指相扣,晚香把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高高甩起来,又落下,继而跑到堂嫂跟前,骤然停驻。满面霁然,杏眸含春水,荡桃花,涟漪浅纹,颊上缀的梨涡似蓄着漫溢的甜,让殷瀼一时晃神。 “堂嫂,我好开心。”奚晚香凝视着殷瀼,十分认真地说。 殷瀼还有些恍惚,似乎没想到老天爷真能把活生生的、朝气蓬勃的晚香重新还给她。“我也很开心。”殷瀼抚了抚晚香的鬓发,这是她今早亲手为她挽的。 奚晚香眨眨眼,兴高采烈地拉着堂嫂,从桥侧转下至滚滚河边。 这条无名的河水与几年前别无二致,只是河岸边更多了些繁茂的芦苇,摇摇晃晃。好像两人在心里互生的绵绵情意,并非强硬到刻骨铭心,可坚韧不断、火烧不绝。 打水漂儿的游戏她们俩自从分开后便都不曾再玩。奚晚香随手丢了一片薄瓦片,不出意外,只有两个勉为其难的水花。她使着坏,转身就抱着堂嫂的胳膊撒娇:“我不管,我现在身无分文,一穷二白,堂嫂请我吃好吃的。” 初夏的衣衫轻薄,绸缎轻纱后的肌肤柔软温润。殷瀼没辙,清癯的脸儿染了胭脂,好歹丢一块瓦片,“咚”的一声便沉进了水里。 “看吧,你的赖皮白耍了。”殷瀼噗嗤一笑,见晚香粉嫩嫩的脸颊格外惹人喜欢,便捏了捏晚香依稀可见的婴儿肥。“走吧,想吃什么,堂嫂全请你吃。” “想吃……肉馅儿的炊饼、蘸芝麻的糯米球,还有小笼包!蘸醋超好吃~”奚晚香在殷瀼身边蹦跳着,忽又抿了唇,神色暧昧起来。她凑到堂嫂耳边,轻轻环了堂嫂的肩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想吃什么,堂嫂都答应,是么?” 软软的气息洒到耳畔,殷瀼不自觉地点头。 “晚香……最想吃堂嫂呢。” 殷瀼听了分明,这下脸算是全红了。她即刻想推开晚香,左手被晚香紧紧牵着抽不开,右手正推上晚香,却被她适时地捉住,按在胸口绵软之处,全然挣脱不开。 奚晚香与她额头相触,低浅地笑道:“堂嫂这样主动,可见真正想念得很。可曾梦到过我?我可是夜夜梦见您呢。” 殷瀼有些口干舌燥。暖风融融,似无处不在,催使心神萌动。被压抑着、不看、不顾了那么久的情感酝酿着,叫嚣着,要冲破封建和姑嫂关系的束缚。这种晦淡、羞耻,又带着无比悸动的心情,让从来克制的殷瀼无所适从。 她赶忙转身,饶是身子早已虚软无力,可还是强打着精神走开几步:“胡说什么。可疯了吗?”说着,她头也不敢回地过桥,“再这样,堂嫂再不请你吃零嘴了。” “不嘛~晚香知错啦。”奚晚香嘻嘻笑着,走到堂嫂身边,亲昵地挽了她的胳膊。 走在殷瀼身边,奚晚香却并非如她方才表现的那样从容自若。她偷偷瞥一眼堂嫂,见她并未面露厌恶,又让自己挽着,这才放了心,又朝堂嫂贴紧了几分。 与永州的兵荒马乱不类,台门镇上依旧生机勃勃。东宣街头的糕团铺子冒着腾腾热气,吆喝声和叮叮的金银器敲击声交错成一幅乱世背后的桃源胜地。 奚晚香手里满满的都是吃食,在包子铺外边的小桌边坐下,幸福地啃着一块糯糯的红豆糕,一粒粒饱满的红豆嵌在白软的糕上,晚香满足地叹息着,目光始终随着堂嫂的身影,她去替自己买小笼包了。 这样闲适简单的生活,在奚晚香的年岁里缺席了那么久,如今重新获得的时候却总有些不真实感。她不敢让堂嫂离开她片刻,晚香好不容易才确认了她的心意,她们两情相悦,再给她们一点儿时间,定能点破那层朦胧得太久了的窗户纸,真正看清对方的心。 殷瀼转身,端着一笼刚出炉的小笼包走近,见晚香双手托腮,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又想起方才那幕,便没好气地说:“看什么?” “看堂嫂呀。我的堂嫂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奚晚香笑得没了眼睛。 “油腔滑调。”殷瀼睨她一眼。 晚香坐直了身子,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重申一遍:“我的堂嫂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说着,瞥她一眼,又禁不住笑出来。 殷瀼已经苍白了很久的面容自晚香回来以后就一直红润润的,莞尔笑着倾身过来,帮晚香拂去粘在唇上的红豆碎:“这点倒没变,还吃得一嘴零碎。” 晚香愣愣地看着她,眸子湿漉漉的,让人砰然。她伸舌,快速舔了舔殷瀼的指尖。 殷瀼忙缩手,虽明知她可能会做些什么出格的,可殷瀼却总忍不住贴上去。 两人相对静默地分吃着小笼包,片刻的安静中却涌动着不可闻见的感情潮涌。偶尔抬头,相视而笑。久别之后的互明心意,仿佛格外珍贵。 “听说永州那儿大乱了?”半上午的人不多,因此店小二靠在门框边嗑着一把瓜子唠嗑。 旁边的大娘马眼苦相,叹口气唉声道:“可不是,小子昨天才从永州回来,说是整个城都被清蛮子给占了,这两天还说着要剃男人的头,留长辫子哩,不从就杀头,闹得人心惶惶。都说男人头女人腰,只能看不可摸。这可真是要翻了世了。” 小二啐一口:“这天杀的清蛮子!” 大娘又忧愁道:“可不。那永州知府爷的家都叫那帮子野蛮人抄了,血淌得跟河似的!啧啧……是一个人都不剩哇。” “咱们镇上奚家那姑娘不是知府家的少奶奶么?也跟着死进去了?” 大娘翻着白眼回想:“那姑娘命大,说是跑了出来。但这些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知府爷冲撞了他们,能轻易放过这漏网之鱼吗?这两天永州进出盘问得厉害,想必是在寻那少奶奶了。预计不多时就要到这儿来抓人了。咱这地儿可见安宁不了几日了!作孽哦!” 又有几人掺和进来,似真似假地添油加醋,说得愈发玄乎。 殷瀼一句不落地听着,望着对面晚香平和地吃小笼包的模样,她好像丝毫不在意这些话。殷瀼揪心,便把手覆在晚香的手上。 奚晚香顿了顿,冲她笑道:“没事,我这不好好的嘛。” 殷瀼还是不放心。那大娘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又有儿子从永州回来的见证,奚晚香再次离开自己的可能性让殷瀼心底隐隐的惧怕重新放大。她不愿再承受一次那种锥心之痛。 怀了心事,殷瀼便开始心不在焉。 走近钱庄的时候,奚晚香终于把最后一个杏仁糖咽下去,心满意足地用绢子擦了唇,这才勾了殷瀼的小指。“堂嫂还是担心吗?” 殷瀼回眸,叹口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晚香就已经成为了她的一部分。情愫一旦开始不受控,便再难让其重回原样。“嗯。还没问你,究竟是如何逃出来的?” 晚香笑了笑,不在意地说:“正巧不在府上罢了。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杀头的一幕,有手有脚的,自然跑了。那些清人连两个孩子都没放过,斩草除了根。” “他们……或许不知道你的存在?”殷瀼轻轻地问。 奚晚香摇摇头:“我听到,清兵报说少了个少夫人。” “少了又怎样,你不过一个女人,有什么大能耐?几日寻不到,应就放过你了罢。”殷瀼神色如常,可语气中却难掩紧张。 见她找着各种理由说服自己,相信晚香的平安无虞,奚晚香竟莫名高兴。晚香拉着殷瀼的手,缓缓抚摸着她的手背,柔声说:“堂嫂和我一起走吧。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我们俩,去山脚下的小村庄,盖个小屋子。院子里有秋千,背后是菜畦,晚香天天给堂嫂做饭吃。” 她的声音那样柔软,软得像顺滑的绢绸,在心头拂过,又像绵密的蛛丝,一阵风,就把殷瀼整个儿包裹进去。 殷瀼淡淡笑着,手指摸了摸晚香的侧脸:“好。” 第104章 第一百零七章 奚晚香说这话带着赌气的意思,不想殷瀼竟如此爽快地答应了。这令她始料未及,更喜出望外。 她的眼睛倏忽有了亮光,就像在无边无垠的水里泅了太久,忽然切切实实地触碰到了岸缘。堂嫂竟然答应了,她答应和自己一起避开这个繁文缛节、荒乱四起的世界,放下肩上的沉重,和她离开这里了。 虽然奚晚香深切地明白这或许只是堂嫂的一时冲动。但她能冲动,已经让奚晚香十分知足了。况且堂嫂思虑得多,必已经在心底、背后再三斟酌。奚晚香忽然觉得自己一直误会堂嫂了,在她心里,自己的位置竟能比奚家、殷家之类的各种责任都要高。 想着,晚香欣喜万分地搂了殷瀼的脖子,拥得那样紧,好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晚香靠在殷瀼的耳畔,堂嫂梳理整齐的鬓发带着微香,她深深吸一口,“堂嫂……”她轻轻唤一声,像出自心底,满足的叹息。 “嗯。”殷瀼应一声,顿了顿,旋即舒展了眉眼,亦抱了晚香的腰,在她脊背上抚着。 奚晚香情不自禁,便在她耳侧轻轻吻了吻,像触碰到了凉凉的玉,却能从中感受到隐隐的脉动,倏然传到了晚香心中。 就在两人为互相靠近而沉于欣慰时,奚家少爷的妾室茱儿却立于钱庄门口,面露讶异。 茱儿的肚皮已经像吹了气的球儿一般鼓起来,在奚家,她明白若不是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便是一个怎么也说不上话的人,因而这一年都安分守己,从不多言。 可她少言寡语却并不代表其心思陈钝。茱儿一早便察觉到少夫人对少爷的冷淡,她原以为不过是少夫人的性情使然,平日里也总见她疏离的样子,因而并未多想。可这会儿亲眼见着少夫人对着这从未见过的二姑奶奶如此动容,两人这样亲密无间,却让茱儿不免心觉古怪。两人的眼神往来,更是比普通的亲人之间多了几分缱绻之意。 正当茱儿站在门口注视着两人的时候,李四春门边经过,见奚二姑娘回来,喜不自禁:“哎哟,二姑奶奶回来了!” 两人应声回头,奚晚香瞟了眼茱儿,依旧沉在自己的欢喜里,只笑嘻嘻地让她“多多保重身子”,便从她身边绕过,与李四春说话去了。 而殷瀼则比她又谨慎一些。她明显看到茱儿脸上的尴尬,虽款款笑着,可其中却有几分局促。殷瀼过去,立在茱儿身边,从容不迫地对她微笑:“也有近五个月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你如今是最金贵的,就算是什么难的,我也必松这个口。” 殷瀼这话说得淡淡的,可意思却再清楚不过。不管怎样,她茱儿就算生再多孩子,在这家里殷瀼的位置也是高过她的,想要什么也得殷瀼点头才是。 茱儿忙不迭点头。殷瀼拍了拍她的手臂,问她来钱庄作甚,茱儿又赶紧跟在她身后说,不过是闲着无事出来走走,正巧走累了,便在这钱庄歇息片刻。 殷瀼点点头,便不再搭理茱儿。她的眼里似乎只看得见晚香,她险些天人相隔的晚香,差点因她而无的晚香。 茱儿讪讪地站在殷瀼身边,又觉得面前这总相视而笑的两人有千般万般的情意,这真真是太令人不解了。 回去的时候已是落霞漫天,绯红千里。 就算茱儿与两人一块儿走,她俩也丝毫不肯收敛。或许是此前的情感积压得太深了、太久了,抑或许是尝过永诀的痛便更能珍惜重获的幸福,两人的手始终牵着,一刻都不分开。 到家的时候,李管家说来客人了。说是奚二爷的旧友之子,奚二爷见着他十分高兴,自从他来了奚家之后便鲜少再见其如此激动了。殷瀼一问是谁,李管家挠了头,却说是个不曾见过的壮实男人,看着是乡下来的,还带了许多土货和几块自家做的砚台毛笔之类的。 晚香打个哈欠,对这访客毫无兴致,只嚷着吵着说饿了,撒娇着让堂嫂陪她去吃饭。 殷瀼脸色有异,蹙了蹙眉,便极快地掩饰过去。“你先去房间歇会儿,堂嫂还得去看看厨房呢,昨儿刚雇了新丁,也不知做得怎样。” 奚晚香没多想,抿抿唇,朝她笑道:“好,那你快些,我等你。” 殷瀼点点头,奚晚香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在回廊上,晚香还一步三回头,一不留神被放在转角的盆景绊了,差点儿掉进小池子,引得殷瀼不住发笑。 奚晚香故作嗔然,重新折返回来,抱着殷瀼的脖子,瞪着她说:“你敢嘲笑我。” “哪敢嘲笑你。”殷瀼笑得更欢了,随手掐了掐她软软的脸颊,“乖乖回去,堂嫂就在家里,还能不见了不成?” 奚晚香吐吐舌头:“不想和堂嫂分开。”说着,她又靠近,贴在殷瀼耳边说,“今晚能和堂嫂一块儿睡吗?就像从前一样。” 殷瀼略微一怔,旋即颔首。 奚晚香喜形于色,奈何殷瀼催她回房,便只好先回了去,等着天色暗下来,与堂嫂一块儿共剪烛,诉衷肠。 一个转角,晚香的身影便消失了。殷瀼脸上的笑容渐渐变了,从面对着晚香时候的不加修饰,慢慢缓和下来,转身的时候便又成了平日里令人肃然起敬的少夫人。 茱儿站在她俩身后,离得近,因而也都依稀听到了两人的耳语,正愈发觉得两人好得有些过分,眼神瞅着少夫人的后脑勺出神,不料竟被转身的少夫人逮个正着,令她猝不及防。“少夫人……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殷瀼挑了挑眉。她没把茱儿放在眼里,本想自若地从茱儿身边走过,可不知怎的,偏就在她旁边停了下来,斟酌道:“二姑娘与我从小交好,她就是我的亲妹妹。如今难得归宁,自然待她与旁人不同。” 茱儿胆子还是不大,忙怯声道:“妾不敢私自揣测。” 殷瀼微笑:“你知道就好。”说罢,便准备往内室而去。然一抬眼,却见一个身材壮实的男子立于庑廊之下。 殷瀼能记人,见过的人基本在脑中留了印象,而关系匪浅之人,她更是能记住轮廓形容。 是钟志泽,与晚香指了婚的这人。 殷瀼扫了他一眼,带不上多少情感,清清寡寡的。“是来瞧二爷的?” 钟志泽很久之前见过这少夫人,当日便觉她眼神中透着漠然,甚至有些敌意,如今乍然一面更是让人心中一凛。“回少夫人,是的。”钟志泽恭敬道。明明是个柔弱的女人,可偏偏担着这些重担,周身的气势虽不凌厉,却端的逼迫人。 殷瀼点点头,朝前面走去:“什么时候回去?” 钟志泽愣了愣,未曾想这少夫人这样直白,面露尴尬:“二,二爷让我在这儿住上几天再走。家里父亲身子不好,便托我来看故人。” 殷瀼眉心拧了拧:“奚家不留闲人。”说着,她自己也觉不妥。便改口,“罢了,即然二爷高兴,就由着他吧。” 钟志泽分明察觉到这少夫人对他的敌意比从前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令他有些不解。 殷瀼走远了几步,忽又停下来,侧头对钟志泽道:“方才,可见了咱们家的二姑奶奶?” “晚香?”钟志泽在家直来直去惯了,便口无遮拦地喊了晚香的名字。 殷瀼心觉不快,却还是点点头。 “见着了。”钟志泽老老实实地说,挠了挠头,又问,“听说她嫁于知府家的公子了,嫁得急,我家也没人来贺,着实遗憾。嫁在官宦之家,应当更是荣华富贵了。” 殷瀼皱眉,不知为何,她心里总像是有个疙瘩,解也解不开,听着看着他便觉得不自在。可没法子,殷瀼的声音忽然变得极慢,仿佛在心里,在齿间回味咀嚼了好几遍才开口:“你觉得晚香,如何?” 钟志泽瞪大了眼睛。少夫人清癯的身影立在门口,万千的光将她包着,极为不真实。“晚香……二姑奶奶清丽动人,出水芙蕖一样,比所见过的任何姑娘都好看。” 殷瀼仔细地盯着他,见他神色赧然,知他说的应该都是真心,便轻舒口气,却又莫名有几分失落。“那么,你可喜欢她?若她再嫁,你可愿接受?”殷瀼别开头,闭着眼睛问。 钟志泽不知这少夫人为何忽然问这些,甚至还没问他是否已有配偶,便干脆地要将他都不敢想的人许给他!钟志泽不免有些茫然,又有些激动,来不及多想,他便点头道:“这是自然。若能娶晚香,我定会好好待她。” 钟志泽似乎还要继续说下去,可殷瀼却听不下去了。她匆匆点头,示意钟志泽自己累了,适可而止。便头也不回地沿回廊走远,逃也似的。 殷瀼这次是下了决心。她要与晚香及早避开这个地方,避开所有人的眼光,无论是熟悉,还是陌生,无论鄙夷,或赞许。这些都带了能置人死地的毒汁,就算内心再怎么强大,也会在日积月累中沿着裂缝渗入,把人毒死。 可就算这样,殷瀼却还是耐不住,她仿佛有预感,冥冥中似乎有这细微的牵引让她准备好一切,她不是晚香,要冒险,可也要万无一失。她要给晚香找好退路,能走得了,最好。若走不了,她必要保晚香周全。就算自己心痛难忍,也得去铺这退路。 任何时候都不能面对悬崖万丈,只要两人还在,她便要晚香无事。 晚饭时候坐了一桌子人,冯姨娘身体抱恙,没有露面。奚晚香三年后重回奚家,显得愈发随性,眼中除了自己在意的便似乎再没了他人。应奚二爷的好,她随口唤了一声“钟哥哥”之后,便再没多搭理钟志泽。只高兴地缠着殷瀼,又是夹菜,又是舀汤,两人的关系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反倒是钟志泽,自从傍晚殷瀼说了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后,他便多留意了奚晚香。 殷瀼对此心知肚明,她不快,亦隔应钟志泽打量晚香的眼神,可自己是始作俑者,只得不做声地忍了。 一顿饭吃得各存心思。唯有奚二爷念着年轻时候与知音相谈甚欢的光景,又有亲人在旁,心情大好。 收桌起身的时候,奚晚香带到了一只汤匙,引得羹汤皆撒,溅了一身的汁水。 虽说早已不烫,可仍令殷瀼惊了一跳。正忙不迭地帮她擦着,门口骤然响起一阵金属相碰撞的声响,整齐划一的步伐由远及近,地动山摇一般,这令人心颤的声音不偏不倚停在了奚宅门口。 殷瀼的动作一滞,亦看到晚香垂在一侧的手攥紧了她的衣袖。她一直若有若无缠在心头的预感放大了无数倍,像挣脱不破的天罗地网,把正欲逃脱的她俩猝然网在其中。 第105章 第一百零八章 来者确是清兵。 红缨顶,□□佩刀,鱼贯而入。长辫及腰,貌虽似,神却异,有叫人惊惶之气。 长夜黢黢,堂下之人皆起,殷瀼即刻把奚晚香护在身后,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心里反倒没有了一开始想象中的无措,只如平常一般,平静镇定地望着庭院中仍旧不断涌入的清兵。 她转念一想,趁着清兵还未发声,微微侧身对晚香轻声说:“晚香听话,去屋内等我一会儿。避过了这一阵,堂嫂便会来寻你。” 奚晚香扣着殷瀼的纤细的手腕,她的手腕握在手里,脆弱得仿佛不堪轻轻一折,可偏又坚硬柔韧,绝无可折。“我不走。”奚晚香紧靠着殷瀼,淡淡道。 殷瀼转手,抚了抚晚香的鬓角:“没事的,你躲起来,他们找不到你就也没法子。” 为今之计,便只能躲。这点奚晚香自然再明白不过。可她却也不敢让殷瀼一人面对如此浩浩之势的清兵,她踟蹰片刻,殷瀼又在不断催促她,确实,若在如此纠缠下去,她就毫无悬念地会被抓走,或当场毙命。 奚晚香心下悲沉,只好抿了抿唇,略微抱了抱堂嫂的腰,让她谨言慎行,千万多加小心,不可冲撞这些蛮横无理的清兵。语毕,便万般无奈地转身而去。一旁的宋妈妈早已等了多时,见奚晚香转身,忙拽着她的手臂往后院的小祠堂快步而去。 走到屏风处,奚晚香忍不住回了头。堂嫂的身影那么纤瘦,却让人觉得无比的安全。殷瀼就好像是她一切的终点,她见殷瀼,竟生出一种倦鸟归巢的感觉。依恋,可靠,安全及温暖。 奚晚香相信堂嫂,没有任何理由的相信。她相信堂嫂一定能将这些清兵应付过去,只要应付了今晚,她俩便连夜而走,连包裹都可以不用收拾,只要堂嫂和她在一起,她俩便能扔下一切责任和束缚,隐于市,隐于林,携手共老。 对于未来可能性的憧憬,让奚晚香顿时忘了眼下的危险,亦忘了自己曾经经受过的痛苦和对堂嫂一时的怨怼。她甚至微微笑了,殷瀼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目,亦背对着晚香,勾了勾唇。 五列清兵全部进入了庭院,最后进来的是清兵的头子,生的獐头鼠目,一顶帽子低低压着面目,手握刀柄,不慌不忙地扫了庭院一周:“我等奉命捉拿犯妇奚氏,识相的,就把奚氏交出来。” 一屋子只有几个婢子,头目的声音粗噶,带着杀伐刚决的气息,这些婢子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胆子小的竟已经哭出了声。 殷瀼上前一步,娟秀的眉眼一点儿都没有惧色。她朝这头目深深作个揖:“妾是奚家当家的少夫人,不知官爷远道而来,为的这个奚氏却是何人?还请官爷明示。” “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能是谁,台门镇奚家的二小姐,被抄了家的那永州知府的儿媳奚氏。”清兵头目打量了殷瀼一周,见她端庄有礼,便压了压火气,从袖口中拿出卷宣纸,抖了抖,摊在殷瀼跟前,“逃不掉的,白纸黑字,休得抵赖。” 画上人确实是晚香,殷瀼瞥了一眼,便重新敛下眉眼:“奚家的二姑奶奶出嫁之后便再没有归宁,莫说是我,整个奚家的人都能作证。我们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殷瀼言之凿凿,清人头目满腹狐疑地盯了她半晌,可她在这等高压之下却丝毫不动摇,依旧稳若泰山,头目倒也有些心生敬佩之意。奈何上头有令,要斩草除根,便还是挥了手,下令搜查整个奚宅。 清兵步伐如风,从她身边一个个过去,仿佛直奔向一个谁也不可预知的结果。殷瀼闭上眼睛,在心底默默祈祷。 万幸,这些清兵并没找到晚香的藏身之处,空手而回。 殷瀼垂手立在一边,故作不经意,却在心底松了口气。 这回轮到清兵头目发愁,找不到奚氏,他难以交差。如炬般炯炯的眼睛又扫视一圈,最终停在殷瀼身上,好像要把她看穿。 “你把她藏起来了?”头目慢慢地问,一步步靠近殷瀼。 “不敢,确实是二姑奶奶不曾回来,这会儿妾甚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官爷如此大肆搜寻晚香。”殷瀼不卑不亢。 头目哼笑一声,粗糙的嗓音如破锣:“倘若真是浑然不知,这家人要被抓,也该是心急气燥的吧,你倒厉害,一句探问的都没有,怕是早已心知肚明了吧?” 殷瀼眉心一跳。 “不必多言,抓了你就是,回去拷问一番必然有所收获,也不算白来一趟。”头目蔑然望着殷瀼,两个手指掐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像看畜牲一般,“生得倒是漂亮……”说着,还兀自笑了几声,露出一口不甚完整的黑牙。 殷瀼没有回环的余地。她的双手即刻就被擒住,扣押得紧紧的,根本挣脱不开。“你抓我也没用,我与她本关系就一般,又有三年不见,怎会知道她如今的下落……” 头目嫌烦,掏了掏耳朵,便让人要用布条堵了殷瀼的嘴。 心凉,心似乎掉落进了冰窖。唯一值得欣慰的便是,晚香逃过了这一劫。殷瀼悲戚地微笑,这样也好,至少保了晚香不被砍头。或许是报应,谁让她曾经那样决绝地把晚香推进火坑。 正推搡着,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高台之上传来。“我在这里,放开她。”奚晚香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面前。 风乍起,穿堂风从后门吹来,将她的头发高高扬起,她略带稚气的面孔上透着无比的坚毅,眼中迸出的神采灼然,仿佛要把这些无耻之徒都燃烧殆尽。 “晚香……”殷瀼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她即刻对头目道,“不,她只是我家的奴婢,平日里便精神不好,此刻胡言乱语,请官爷多多包涵。” 这头目才不傻,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扬了扬下巴:“把她放了。”说着,一行人便松了手,变了晚香扣押。 在混乱之余,殷瀼被人流挤开,仓仓皇皇地跌坐在地上。她眼睁睁看着晚香从她身边,被这些陌生而可怕的清兵押着,跌跌撞撞地离开她。她们俩眼神粘在一起,晚香用口型对她说:“堂嫂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的。” 可是,叫殷瀼怎么放心? 晚香要走出大门了,殷瀼再次感受到了无助,这种吞噬人的感觉让她头顶心一阵一阵发麻。她来不及多想,再拖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殷瀼站起身来,厉声道:“住手!” 方才还平心静气的女人忽然爆发出了这样的力量,这让这些官兵还真停了脚步,不解地回头看她。 “她已经再嫁了,如今已经不是永州知府家的少夫人了。按大明律,女子再嫁后,便不必再承受从前夫家的一切责任,包括刑罚。”殷瀼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尔等满人能有如今破明之势,想必也有高明的法律,那么这点也该明文规定,不易一字。她的夫君就在堂上,如若不信,可当堂对质!” 殷瀼三两步便走到了正堂中央,指着仍然一脸茫然的钟志泽,面不改色:“他就是奚氏的再婚夫君。她是带着知府家的一纸休书回来的,如今再嫁,也未尝不可罢。”说着,殷瀼竟真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上面恍然写着“休书”两字。 奚晚香被扭着胳膊,她对堂嫂这些作为浑然不知,她甚至不知道堂嫂在答应和她一块儿离开这里的时候,心里竟还想了千万条别的路,做好了一切准备。她万分愕然,又万分感动,且无限悲凉。 清兵头目将信将疑地上前,从殷瀼手中刮走了这“休书”,只见上面确实清楚明白地写了休妻的原因、日期,甚至还有指印。他收了休书,又问钟志泽:“此话当真?奚氏如今是你的女人?” 头目眼睛直勾勾的,钟志泽算是个汉子,心里虽打鼓,到了跟前倒也硬气起来。与那头目对视,道:“对。” “听闻你们汉人,最是看重女人的贞洁了。这女人被休改嫁,你也不在乎?” 钟志泽快速看了奚晚香一眼,可她眼中全只有殷瀼一人。他又看了看殷瀼,一向持重的少夫人近乎祈求地望着他。“不在乎,我们本就是指腹为婚。” 殷瀼暗暗松口气。 这下清兵头目有些为难了。确实如这奚家少夫人所言,清律有言,若女子被休,则不限其改嫁,且改嫁后一切从新夫。当下奚氏已经成了他人之妻,那么便不受此前知府抄家之罪所累。 正当头目稍作迟疑之时,方才混乱中不知所踪的奚二爷竟忽而从不知何处窜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冲向这清兵的头目,手中还握了一把剔骨用的尖刀,高声叫喊着便冲到了众人之前。 头目反应极快,侧身便躲过了奚远年的攻击,然还是不慎被划破了衣袖,在胳膊上留下一道伤口,血珠滚落。 奚远年怒目圆睁,破口而怒骂这些满清蛮子,言其为强盗,不仅掠夺大明的财富,还迫害文人,是只知攻城略地的野蛮人,蚕食了中原江南的文化。奚远年言之凿凿,目眦欲裂,握紧了尖刀,又要冲上来。 奚晚香从未见过这样拼命的父亲,好像他沉寂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的不顾一切。晚香早已挣脱了清兵,快步走到殷瀼身边,紧紧攥着她的手,愕然看着她的父亲。只是还未出手阻止,清兵头目的刺刀便干脆利落地扎进了奚远年单薄贫瘠的身躯。 尖锐的枪头从四面八方而来,齐齐刺入奚远年的肋下。他手中的刀铿然落地,就像一片终于干枯的树叶一样,完成了它的使命,最终变得毫无用处,那么就无牵无挂地飘落下去了。清兵又同时撤手,奚远年颓然倒地,先是跪在了地上,继而整个儿匍匐下去,轰然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 “爹爹!”奚晚香喉咙里有血腥气。奚远年就像世上大多数的父亲,放在平日里让人只想推开、觉得厌烦,可真正到了分别的时候才明白,血脉至亲之丧,痛彻心扉。她看着奚远年微微抽搐,眼睛望着她还在微笑,慢慢地便没了动静,彻底归了黄土。 被这么一闹,清兵头目烦躁极了,他紧拧眉头一挥手,便要带走奚晚香。 孰料这奚氏确实是个不屈不挠之人,被扭着胳膊还笑着说,若强行要带走她,她便在这儿咬舌自尽,还说什么“你们不就是想知道陈觐的下落吗,我要是死了,你们到死都抓不到他!到时候难以交差,看你们会不会来地底下陪我!”。而她旁边的少夫人则亦劝,“这会儿才死了父亲,且让她尽了孝、守了灵再走也不迟。” 清兵头目面无表情地盯着奚氏,只觉得她似笑非笑的模样着实让人心惊,瞧着也像是豁得出去的人,若真的刚烈地自戕了,自己完不成上头交代的,还真得跟着人头落地。 稍作迟疑,头目用带着血的刀尖儿指着奚晚香的脖子,阴郁地说:“便如她所言,让你在家守完灵,你好好想想清楚,咱们给你的条件也不薄。半个月后再来,找不到你,这个家就给你陪葬了。”说罢,头目啐一口,刀入鞘,领着一列列人马从这宅院而出。 第106章 朝元梦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第107章 第一百一十章 是茱儿,奚旭尧一回来,她便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他。 茱儿手段没有多高明,只是女人本能一般的自我保护,让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想尽数告诉了她的夫君。 奚旭尧本不会相信,甚至还呵斥了茱儿几句。茱儿眼泪汪汪,说自己委屈,又挺着大肚子,奚旭尧便立刻软下心肠,脑子冷静了一些,毕竟茱儿肚子里怀着是他的骨肉,再怎么样,也不该对她发脾气。于是便随了茱儿,跟她一块儿去殷瀼的房间看了看。 在窗外一看,见晚香枕在殷瀼的腿上,睡容安宁。而殷瀼则满目萦柔地望着她,青丝相交缠,情丝中缱绻。 只这一点,奚旭尧自然不会相信,笑一声便要转身走。孰料正准备掉头一瞬,殷瀼竟垂了头,用很轻很轻的动作拂开晚香的鬓发,在她柔嫩的唇上落下一个亲吻。 仅仅只是一瞬,殷瀼触碰了一下,便很快离开。她眼中的温柔快要盛不住,她的整颗心都放在怀中人身上。 后殷瀼与奚旭尧解释的时候,只说不过把晚香当作了亲生妹妹,又有三年不见,着实想念极了,别无他念。再说了,晚香的婚姻都是自己一手操办的,怎么可能出现那样的事儿。殷瀼说的凿凿,又直视着奚旭尧的眼睛,面对着几近盛怒的男人,殷瀼仿佛就天生有这种平静的力量,像无比柔弱的水,却能逐渐瓦解人心。 此事是茱儿挑起来的,见奚旭尧动摇了,她便赶忙小声说,此前不也出了大小姐与她婢子私通磨镜的事儿之类的,有一就有二,如今眼见为实,还容得少夫人这样狡辩。 殷瀼冷笑一声,这些天光顾着把心拴在晚香身上,竟没料到身后还被个瞧着忠厚老实的这样算计。她打量着依旧有些怯怯的茱儿:“算是我看走了眼,没想到也是个玩弄手段的。你都不曾见过清瑟,就在这里闭着眼睛大放厥词,也不知大小姐被你这般污蔑,会不会夜半时候来敲你的窗子。”殷瀼不屑一顾地别开眼睛,对奚旭尧恭声道,“郎君放心,殷氏既然是你的女人,就势必恪守妇道。如今不慎出了格,落了人口实,今后一定约束自身,规规矩矩。只是当下不是说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老太太刚刚醒过来,家里有乱得一团糟,正是大家齐心协力应对之际,还请郎君不要检了芝麻丢西瓜。” 殷瀼说得有理,且字字句句,一点儿不显得慌乱。奚旭尧刚从江宁一路奔波而来,心烦意乱得很,一拂袖,便砸了桌角的八角青花瓷盆栽。 瓷器落地,即刻碎成了一片。幸好殷瀼躲得及时,不然被砸到膝盖,一准要伤痛几天。 殷瀼微微低头,似乎在盘算着什么。茱儿小心地瞅着她,不禁为自己捏一把汗。也不知这不好惹的少夫人又在打算些什么,如今自己得罪了她,今后日子怕是难过了。 然殷瀼哪里有这心思去考虑茱儿。她只想着晚香,当务之急便是让晚香离开这里,若被那清兵抓走,不管所为何事,必定没多少生还的可能了。 奚晚香到了偏室的时候,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她赶紧问了下人,才知堂嫂去了钱庄,说是要把钱庄这些天的账目盘一盘,然后把散在外面的钱都收回来。 晚香隐约明白堂嫂的意思,想是准备将钱庄停一段时日,全家都避一避这风头。正准备动身去钱庄看她,下人拦了她,又说,少夫人是和少爷一道去的,特意嘱咐,让二姑娘别跟过去。 说不跟就不跟啊?奚晚香又不是这么听话的人。 她撇撇嘴,原本堂哥的回来就已经让她再次紧张起来。她向谨连打听过,她不在的三年里,堂嫂用不能怀孕的法子躲了堂哥,还替他招了个妾室。如今堂哥发怒,也不知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奚晚香在脑中快速地盘算着,正走到宅门口,却见两人远远地走来。 奚晚香一眼便认出了殷瀼,正准备迎上去,却见她的堂嫂小鸟依人地依偎在堂哥身边,不多言语,只浅浅笑着听堂哥讲话。见此状,奚晚香的脚步停驻在原地,她郁郁地看着两人走近,堂嫂挽着他的胳膊,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眼中写不尽的喜悦。 “哥哥,听下人说,你回来了,晚香还不相信的。就一直在门口等,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真高兴。”不及细想,晚香便微笑着快步朝他们走去,走到他们中间,要把他们挽在一起的手臂分开。 奚旭尧笑得有些勉强,本见到出嫁几年才归宁的小堂妹该是件欢喜的事儿,可偏生出了中午那桩事,就算殷氏再怎么解释,又温婉体贴在旁,奚旭尧心里总归还是觉得膈应得慌。他本不该轻信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情,可亲妹妹清瑟和南风的事还不足以让他被动摇吗? 晚香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殷瀼转念,不动声色地把晚香的手拂开,不紧不忙地牵着奚旭尧的衣袖,微笑着继续道:“后来呢?那些钱可从盗贼的手中抢回来了?这事儿没让你受什么伤吧?” 堂嫂错身而过,奚晚香一时无措。她咬咬牙,又凑上去,挽了殷瀼的另一个胳膊弯,撒娇道:“你们在讲什么故事,我也要听~” 殷瀼扭头,看了看晚香,眸中竟隐隐的有些心疼。她装着没事,又贴近了奚旭尧几分:“罢了,回来就好,等我腹中的孩儿落地,一家人好好经营家业,必能把亏损的都盈回来。” 语毕,其余两人皆怔。 “堂嫂……”奚晚香声音细细的,“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殷瀼拍拍她的肩膀,笑眯眯地说:“不久之后就要当长辈了,可得有个长辈的样子。”说着,又转身对奚旭尧道,“郎君莫怪,月前你离开之前醉酒,走错了房门,那日是我……一直觉得身子有些不适,前两日请了郎中,才知竟已经怀了两三个月了。方才吵闹,便忘记将这喜事儿告诉你了。” 后来的话,奚晚香就听不清楚了。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两人恩恩爱爱地相拥而入,她一个人傻兮兮地站在原地,像是被彻底地抛弃了。 晚香不肯相信堂嫂说的,或许堂嫂又在以自己的理由推开晚香,可为什么每次都要用这样伤人的方式?把奚晚香的心都戳穿了。明明半天前还能躺在她的膝头入睡,一觉醒来,整个世界就变得截然不同。 她不是不能接受两人圆房,她仔细想了想,甚至就算堂嫂真的为堂哥生了孩子,晚香都是能接受的,甚至还会极力对这个孩子好。可她就是不能接受堂嫂把她隔离在外面,仿佛她就是个局外人,想使劲儿都没处使。 得知妻子怀孕,奚旭尧对自己在下午的所作所为深觉愧疚。去看望了祖母之后,一晚上都陪在殷瀼身边,给她讲自己这些年在江宁的经商的故事。 殷瀼侧躺在美人榻上,小口小口地啜着茶水,她一直淡淡微笑着,可早已心猿意马。她在想晚香,也不知晚香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又跪在了父亲的灵柩前?还是在哪儿发呆?不管在做什么,反正她心里定又开始怨恨自己了。殷瀼自嘲,打着为她好的旗子,却一遍遍伤害她,自己真是该死。 好容易钱庄来消息说,贷在镇上的钱已经收了一半回来,让少夫人前去看看。奚旭尧自然不能叫有孕在身的殷瀼起来,便自己打灯笼去了钱庄。 奚旭尧前脚刚走,殷瀼便坐不住了。她从床上起来,匆匆穿好鞋袜,询了下人,才知晚香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房内,至今没有出来过。 站在门口,殷瀼深吸口气,把要对她说的话在脑海中再过一遍,生怕自己见着晚香就顿时忘了。 敲了敲,却没人开。殷瀼试着推门,不想门没上锁,被推开了。 淡淡的酒气从屋内飘出来,带着清疏的梅花香,在这暑气渐盛的时候闻着便让人仿佛身处冬日的寒凉。 “你喝酒了。”殷瀼黛眉微蹙,阖上门,走到晚香身边,坐下。 奚晚香靠在自己胳膊上,背面对着殷瀼,手指把玩着一个酒盅,手边则是一个小小的酒坛子,塞子被随意扔了,清冽的酒香便是从中弥散出来。奚晚香吃吃一笑:“堂嫂过来,不该专门训斥我喝酒的吧?” 殷瀼轻轻抚着晚香的头发,迟疑片刻:“方才下午的时候,我去问了你钟家的哥哥,他确实是愿意娶你的。趁着还有几天,你先跟他走,走得远远的。钟志泽说他们那儿风气紧,随意带着个姑娘容易引人耳目,你必得嫁给他才是。不过他答应堂嫂了,一定对你千依百顺。把钱庄的钱都收回来了,我们也会走的,我和你哥哥说好了,就去江华,投奔那儿的李家。等局势稳定下来,再回来。” “你不是说,愿意跟我离开吗?”奚晚香闷声闷气地说。虽然她心知肚明,可还是近乎执拗地问了出来,她知道堂嫂不会跟她走了,可她更想知道的是堂嫂的心意。 “晚香……”殷瀼再没有答话,她有千万个理由,可却不知该怎么说。 “不用你赶我,我自己就打算是要走的。”奚晚香抬起了头,这酒后劲儿大,喝的时候毫无感觉,这会儿才开始醉。她双手托着额角,乌发遮住了她的眼睛,“你还记得这酒吗?”说着,晚香便拾起酒盅,往其中倒了一杯,递给殷瀼,“说什么觞酌洽同心,觞酌仍在,同心难求。” 望着杯中酒如清泉,梅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肺。是当年在生辰日,与晚香一同亲手埋下的梅花酒,是晚香亲手酿的,里面还有她一片心思的醇香。殷瀼轻轻晃了晃,心神也跟着摇晃:“如今是多事之秋,你万不可作践自己。等这阵子过去之后……” 奚晚香嗤笑一声,倏忽抬头,目光直直地迫望着殷瀼:“身在其中,永远挣脱不开的。殷瀼啊殷瀼,到现在你都不肯承认对我的爱。喜欢我就让你觉得这么难堪吗?在你心里,我就是永远、永远不如你所谓的责任重要。” 她的眼神一直看到人心底,殷瀼顿时愣在原处,似乎连话都忘了怎么说。 奚晚香起身,步履趔趄地走到她面前,双手撑着殷瀼背后的墙壁,将她禁锢在这小小的一方空间里。 “我哪里是要你真的跟我走,如今我已根本不奢望你能真的跟我走。”晚香的声音沉沉的,似乎用力压抑着,她的面容却极其镇静,“我只想听你说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的爱我。一句话就足够了。可每当我存了点儿信心的时候,你却总把我推入深渊。那种感受,比去死还难受。” “殷瀼,你能说句爱我吗?你能吗?” 第108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被奚晚香圈出的狭小空间,殷瀼一抬头便撞上晚香的眼眸,里面有浓得像酒的爱和恨,化不开,也散不去。靠得太近了,酒气和晚香身上的微香融在一起,让这个空间一时变得无比暧昧。 血气开始往脸上涌,殷瀼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才一步,便撞上墙壁,再无后路。 奚晚香脑中嗡嗡然一片,早已没了任何理智。她勾了勾唇,一只手从殷瀼耳边划过,从纤白脆弱的脖颈上流连而过,最后紧紧扣住了殷瀼的下颌。 晚香想过无数次和堂嫂亲吻的画面,但那些基本都是柔软得像是春日里最和暖的一束日光,抑或是在梦中,画面迷蒙,极尽温柔。可她全然没有想到,和堂嫂正式的亲吻竟会是在这样绝望的情况之下。 殷瀼本能地侧头避开,却被晚香板着下颌重新转回原处,逼着她与晚香目光直视。 青涩的亲吻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是凭借着满腔的情感,像暴风骤雨一般落在殷瀼的心头。牙齿磕到了唇角,淡淡的血腥味充盈了整个口腔,通过唇齿相交,晚香察觉到了,亦看到堂嫂闭着眼眉间紧蹙,心便软了下来。 动作变得轻巧,灵巧的舌舔舐着她的唇瓣,沿着微开的缝隙而入,舌尖的相触,仿佛是一道迅雷,让两人都为之觳觫。 奚晚香的手从墙壁上放下来,捧着堂嫂的双颊,片刻心中便觉不满足,有个声音在叫嚣着想要更多。但她还是担心堂嫂会生气的,她想着,若再过五秒,堂嫂没有把她推开,她就要为非作歹了。 一二三四五,快速数了五个数字之后,堂嫂果然没有把她推开——或许堂嫂还没反应过来?不管了。 大概真是酒喝多了,奚晚香脑子腾地一热,便把手松了松,从她脸上滑下来,轻轻握住她胸前的柔软。 奚晚香胆大妄为,可最终也没能把堂嫂占为己有。 在床上的时候,明明已经脱至最后一件亵衣,明明堂嫂的身子触手可及,可她抬头一眼,却发觉堂嫂落泪了。殷瀼哭了,晚香就再不能狠着心肠继续了。她叹口气,叹自己的无用,又叹堂嫂的艰难。晚香凑到殷瀼脸边,把她的眼泪一点点吻去。“对不起,我不该逼你。” 殷瀼摇了摇头,坐起身来,她已经不想再伤害晚香了,方才想好的那些强硬的说辞被她全部推翻。她不紧不慢地整理好亵衣,跪坐在晚香面对,认真地看着她说:“你就做个样子好吗,嫁过去,躲开这一阵子,就回家来。” “你知道的,我不肯嫁人了的。”奚晚香皱眉,赌气得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可有什么办法,就妥协一时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迟早能再见的。况且我已经,有了和你哥哥的孩子。你哥哥真的待我很好,我不能辜负他。”殷瀼装得万般无奈。 晚香愣了愣,小声地说:“您真的怀了哥哥的孩子?” 殷瀼点头。 奚晚香眉梢儿抖了抖,把手落在堂嫂的小腹:“堂嫂的孩子一定和堂嫂一样好看。您放心,晚香一定会喜欢他的。”说着,晚香抬眼,冲殷瀼展颜一笑。 谁料,竟见殷瀼捂着嘴发笑。 “骗你的。”殷瀼握住晚香的手,倾身过去,在她唇上轻吻了吻,眉目弯弯如涓流,让奚晚香好像忽然跌入了一个聚满了世间所有美好的幻境。 晚香不可置信地触上自己的唇,笑意渐浓,立刻忘了方才悲怆的心情,在堂嫂面前,不管在外人面前多么坚强,多么果决,奚晚香永远就像个孩子一样,喜怒只因堂嫂而变。 殷瀼怀抱着晚香,一下一下轻拍着晚香的脊背,就像多年以前两人相拥入眠,只是如今终于拨云见日,流淌交融的情愫之间也多了些对未知的坚定与迷惘。 “在你生死不明的时候,我起了那么多誓言,说什么只要晚香回来,就不顾什么世俗,不顾什么责任。可到头来,真正要践行的时候,脑子里根深蒂固的牢笼还是把我束缚了,真真是寸步难行。或许只有当我什么都不是了,才能和你无牵无挂地相伴相守罢。”殷瀼平平淡淡地说着,却一字一句都镌刻在晚香心上,带着一条一条的血痕。 不是只有当你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才能在一起。奚晚香闭着眼睛想,也可以当我强大到能让你不用在乎这些。她想着,愈发坚定了心底的想法。不过是吃一些苦,她可以吃苦的,也可以等待。等到她无比强大,能够以绝对的姿态把全世界的冷眼都转而化作钦慕。 当一个人坚定了决心,那么一切都将难以成为阻拦。 奚远年的棺椁匆匆入土,突如其来的死,加上迫在眉睫的撤离让葬礼只能一切从简。 三日后,奚晚香便遂了堂嫂的话,与钟志泽拜了堂。她本想推说时间紧迫,这形式能到钟家去走,可殷瀼早已看穿她的心思,一早便在堂下命人点了两对大红烛,给晚香准备了一身红衣,盖上红头盖,牵了红绸子,一柱香的时间,便算是过了门,成了钟家的媳妇儿。殷瀼让钟志泽在自己面前发誓,一定会好好对待晚香,这才放过了他。 两人背着包裹走的时候,只有殷瀼一人去送。 奚晚香走在路上,这条路每每都是她和堂嫂一起走的,上面满是她俩的回忆。可如今却不得不和另一个人离开,让堂嫂一个人留在原地。奚晚香频频回头,直到堂嫂温和的笑容再也看不清楚。 两人的身影过了桥,便消失了,连一丁点儿的影子都没有了。殷瀼还站在原地,六月的阳光刺眼,曝晒在底下连皮肤都生疼。此去一别,不知又是多久。若不是奚旭尧看到她,将她扶回了屋子,殷瀼也不知自己会在门口站多久。 这是她第二次送晚香离开,此前是绝望,而今却在苦涩中生出了期待和愿景。等晚香回来,最坏最坏,不过是一两年。殷瀼能等。 晚香当然不会乖乖跟着钟志泽一同回老家。若不是为了让堂嫂放心,她压根儿不会搭理这个已经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男人。 走了大半的路之后,奚晚香便说自己渴了,又崴了脚,让钟志泽去河边打点水过来。等钟志泽走远了,她便提了包裹毫不迟疑地沿着林子里的小路弓身而去。这条路她认得,一直走便能穿过这片山脚的树林,再问问路,便能顺着摸到永州了。怕堂嫂知道她失踪之后担心,她还给钟志泽的包裹里塞了一封书信,其间请他帮忙尽力瞒下自己离开的讯息,千万不能让堂嫂知道,语气极为诚恳,近乎恳求。奚晚香相信钟志泽定会帮她。 奚晚香是打定主意要走的了。她想,就算堂嫂最终还是知道自己走了,看到这封信,也会相信她能处理好一切罢。 都妥了,只是得抓紧时间,必须赶在半月的期限之前,若错过了时间,便会酿成大祸。因着奚晚香让堂嫂不必忙于搬家去投奔江华李家,她用的理由便是据她所知,清兵不过是恐吓罢了,如今世道上要整治的人和事儿那么多,哪里有空专门腾时间出来捉拿她这个不足轻重的女人。可晚香心里明白,若她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主动去永州,那么那些满人说到做到。 一路上不敢停歇,奚晚香日夜兼程、披星戴月,穿过林子,翻过小山,忍饥挨饿,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喝不上一口水。 就这样紧赶慢赶地走了三天,最终走到了永州衙门。见着那些满人的时候,她第一句话便是问,今天什么日子。得知没有错过时日,不会让家里蒙灾之后,她才舒了口气,大大方方地伸出双手:“把我拷上吧,我是前任知府家的少夫人,你们要找的奚晚香。” 其实这些清兵要抓奚晚香的原因根本不是因她的身份而起,正如晚香而言,哪有人真这么无聊,人都已经跑了,且无关紧要,还千山万水的派遣这么多人追过来。不过是因为想从她口中挖出那个神出鬼没的鬼才陈觐的下落。 奚晚香也是嫁到永州之后,才慢慢明白过来,当年自己在山中经常遇到的隐者山人便是名噪一时的谋士陈觐。她本觉得这些已与自己毫不相干,可谁料竟能在街坊间遇上他,他自言在山上盖了座道观,在里面清修,让晚香思虑不开的时候可以去找他谈一谈。后来奚晚香把自己沉在对堂嫂的情感中越旋越深,就权当散心一样去找了陈觐。果真是座道观,一爿瓦,三间房,冷清得可以。去了两三趟,两人不算太熟,却也是点头之交了。 陈觐为人放浪形骸,看似意归山水,可实际却仍心系天下局势。晚香自然知道他日后帮着建立南明政权的事迹,便问他准备何时出山,他捏着山羊胡子,故作神秘地说:“时候未到也。” 后来两人便极少再碰面了,若不是被清兵抓了问她陈觐的下落,她都已经忘了还有这个人的存在。也不知这些清兵究竟是从何得知她曾与陈觐有过交集,这点让奚晚香还是颇为好奇。 奚晚香二话不说便把陈觐的无名小道观供出来了,只是换了个山头。原存着点幻想,以为说了之后清兵就能把她给放了。不出意外,这些清兵还是有脑子的,担心奚晚香使诈,便先把她囚在牢中,派人去山头上寻。那么自然是找不到这传说中的小道观的。 清人气势汹汹地拷问,晚香便改口说自己记错了,换了个山包,让他们去找。如此三番之后,清兵头子发觉她在戏弄自己,不免恼羞成怒。 最终,奚晚香是被当作死人扔出去的。 她也差不多就像个死人一样了。浑身是血,满身满身的伤痕,鞭笞、刀剐、穿骨,其实都是些不致命的皮肉伤,却遍布了身子,每一寸皮肤都在痛。做足了样子,她才吞了事先准备好的假死药丸,在牢狱外专扔因用刑而死的囚犯的坑里无声无息地躺了一个多时辰,才骤然吸了口气,用力咳嗽着苏醒了过来。 这颗药丸是向镇上郎中求来的,求了好久,说了是最后一次,郎中才气哼哼地照着古方给她炼了一粒。没想到还真管用。奚晚香手脚无力地坐在坑里,漫天的大雨如注,她却只能任由雨水砸在脸上,竟把命交给了一个没什么名声保障的郎中,想想也该是后怕。奚晚香自嘲着,慢慢恢复了知觉后,被雨淋得浑身的伤口又开始齐齐发痛,便只好慢慢慢慢地挪着出了这个浅坑。 人的自愈能力十分奇怪,似乎只要有了无坚不摧的信念,不管是多大的伤痛都能一点点好转起来。 只是疼痛是没有了,可疤痕却会长久地存在。 不出一个月,奚晚香便好了。她想念殷瀼,便独身回了台门镇。可又怕堂嫂见着她浑身伤痕的模样,尤其是脸也被毁了,会怎样的心惊和疼惜。她不愿让堂嫂担心,便远远站在桥的对岸等着,从晨光熹微到天光大作,终于见她和谨连两人一前一后从门口出来。 见她一如往日,奚晚香便放心了。她在面纱后面的面容缓和下来,笑得极其满足,又像个孩子一样。 走在路上的少夫人忽然停了脚步,谨连一个没留神,便撞到了少夫人身上,连声道歉。 见少夫人不说话,谨连抬了眼睛,问道:“少夫人怎么了?” 殷瀼似乎在努力感觉些什么,她示意谨连不要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失望地说:“没什么,刚才不知怎的,突然觉得二姑娘回来了。” 谨连失笑:“少夫人怕是太想念姑奶奶了吧。” 殷瀼亦笑,点点头:“罢了,走吧。” 第109章 一 天鉴十年,天下不堪原帝国皇帝之昏庸,遂而群雄四起,旋即易主,改号武恭。 对于战乱与繁华早已司空见惯的长安仅半年便逐渐恢复平和,新朝皇帝颇为开明,将原有制度臻于完善,在百姓口中传为贤主。 不过,这新皇帝一个心头之好便是佛学,武恭元年便亲率眷属前往河西朝佛,表明其对佛的痴迷。 宋栀手握一卷麻纸,上面分明书写着她今后的光景,应召西去画壁,宋栀对这一分水岭竟异常平静。 西市依旧熙熙攘攘,穿行了大半个长安,宋栀回头,竟觉今日于前朝毫无分别,百姓仍然为了生计奔忙,一切旧秩序依旧有条不紊、温温吞吞地开展。是的,毫无分别,自己的才华同样也毫无用武之处。 宋栀叹了口气,灿烂的夕阳落到秀长的眉梢,莫名带了些悲戚。 “快些快些,今日是阿萼小娘子的首秀,晚了就抢不到前头位置了!” “听说这阿萼娘子原先可是宫里头一等一的舞姬,幸好今儿圣上不好这口,咱们才能有幸瞧见这帝王的享受呀!” 宋栀本对舞乐无多大兴致,然奈何人流颇大,摩肩接踵间竟夹带着她一同往前行。宋栀叹口气,罢了,权当离开长安前的一场靡靡盛宴罢。 当身着灿灿胡服的女子赤足从旋梯之后转出,赤铃清泠间踏上堂中一方小毯时,宋栀便再难移开眼睛。 这被唤作阿萼的姑娘身姿极为轻盈,旋转于胡毯上如同即将飞升的九天仙子,面上紫纱起起落落,清澈眼眸微阖,沉浸于宫阙之舞,与周遭喧哗叫好为两个世界。 久久望着阿萼的身影,宋栀从来沉寂的心弦仿佛倏然被拨动,凝视着阿萼的某个瞬间,她甚至想毁约西行,留于长安日日沉醉,或带上这小姑娘一同前往凉州…… 当然,她也十分明白,这仅仅不过为恍惚之念。 身为女子,是她在勾心斗角、你争我夺的宫廷画坊中难以脱颖而出的重要缘由,宋栀曾经抱怨过,但最终明白这等抱怨毫无意义,只是负了自己的满腔热情。如今新帝大兴节俭,自己便顺应着辞了这份不尴不尬的差事。 这十年的宫中生活,她从来清心寡欲,心如止水,不懂得趋炎附势。出宫往西,亦是对于自己的一种解脱。 听说凉州,那是佛国世界,飞天壁画绵延数里山壁,有风时沙石漫天,似乎能看见隐隐约约的佛光神仙。 二 从长安出来,往西三百里便是陇西,再走就到了河西之境,而宋栀的目的地凉州,则在更远的西边。 身着粗麻男装,跟着一批难民出城,宋栀踏上坚硬的荒土,身后陆续有难民踽踽走过,前路漫漫,祸福不定。 正当叹息之余,纤瘦的肩头却被轻轻触碰到。 原以为是落木或飞鸟,宋栀随手一抹,却碰到柔荑似的肌肤。 宋栀转头,竟是个盈盈含笑的女子,忙赔礼:“不知是姑娘,在下冒昧。” 女子擦了擦粘上黄泥的面颊,轻声道:“我记得你,你来看过我跳舞的,对吗?” 宋栀一愣,四目相对,清澈的杏眼中映出她此刻略显落魄的身影,不着粉黛的姣好面容与当日飞纱下的轮廓逐渐重合:“你是阿萼姑娘?” 阿萼点头,双颊有些赧色,眸子弯成两枚小小的月牙:“是啊,姐姐还记得我,甚好甚好。” 宋栀别了别耳边垂落的发缕:“你看出来我是女儿身了?” 阿萼笑着点头:“姐姐这样清秀,一看便是姑娘。” 宋栀亦抿唇一笑,打量着阿萼,又望望身后荒凉戈壁:“姑娘这是要……” 阿萼利索地往前走几步:“我去寻亲,你呢?你去哪?” “我往凉州,应召前去画壁。”宋栀紧跟其后。 “那太好了,我的亲人也在凉州,可否与你同行?姐姐。”阿萼微微笑道,眼中闪着点光。 于是宋栀孤身往凉州的行程中便莫名多了位小娘子同行。 阿萼给宋栀的感觉与那日在酒肆之中还是有些不同,旋舞时的阿萼如一朵恣意开放的艳丽牡丹,华丽的锦罗衬得其极为娇艳。而此刻的阿萼却犹如宋栀故乡随处可见的幽兰,兀自吐露芬芳,毫不声张,却沁人心脾。 越往西,人迹越少,且同行的人流越加分散。到了姑藏,地形一改先前的茫茫戈壁,竟呈水草丰美之势。 一行十余人在新绿山谷间停下脚步,阿萼也蹲到了清澈山涧边,手鞠清泉洗了洗脸,将满是灰尘的头巾解下,在山泉里将乌发冲洗干净。 “哎,听说你从前是宫里的舞姬?何不跳段舞来,好让大家饱饱眼福?”同行的妇人亦擦干了头发,望着身旁的阿萼,拍手笑道。 说着,周遭几个人皆纷纷鼓掌,一扫连日赶路的倦色。 阿萼有些茫然,不自觉地拽了拽宋栀的衣角。 宋栀忙作揖道:“阿萼这几天身体……” 还未说完,宋栀便又感觉衣角被拽了拽,转头瞧见阿萼抿唇微笑着摇了摇头,在她耳边轻声道:“罢了姐姐,权当给大家解乏,无妨的。” 阿萼的舞姿依旧轻盈,乍一看如惊鸿飞燕,山间袅娜的薄薄云雾在浓绿中萦绕,穿过阿萼未及挽起,微微深润的黑发,竟像要腾云而起一般。 一曲舞毕,几人皆瞠目,半晌才爆发出掌声,而此刻阿萼已然站到了宋栀的背后,将娟秀的头发盘到了粗麻头巾之后。 一番意犹未尽的赞叹之后,几个人便起身准备重新上路,然而山谷一边竟窸窸窣窣传来些声响。 “是野兽吗?”方才的妇人惊慌道。 “我看不像,如果是野兽,就让它尝尝尖刀的滋味!”妇人的丈夫故作镇静。 阿萼面上依旧淡然,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拉住宋栀的衣角,然而慌张之下,竟径直握住了宋栀的手,温热而柔软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她的指尖有着因常年握画笔而留下的一层薄薄的茧,触着有种奇妙的感觉,随着纤纤手指一直传到心脏。 阿萼心中一震,余光瞥向宋栀,此刻心下的激荡已把这奇怪的声音抛到脑后。 正当大家三三两两想跑的时候,从参天古树之后跳出几个面目丑恶的猛汉,一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让人胆战心惊——原来是这山野随处可见的山贼。 “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否则让你们都横尸在这!”山贼头子狞笑道。 几个人吓得腿软,只得纷纷将包裹扔到地上随山贼们乱翻。 山贼走到宋栀面前,用刀将包裹挑开,取走里头的应召得来的银两,用刀指着她身后的阿萼,粗声道:“后面的小娘子是你老婆?” 宋栀用手将阿萼护好,沉着道:“确是我娘子。” 山贼不死心,一双绿豆眼转着弯往阿萼身上瞟,俄而又嫌恶地转开眼睛,伸手将其包裹夺去,啐了一口,道:“远远瞧着你娘子身段不错,细看怎的是个丑八怪,玷污了爷的眼睛……” 待到山贼取了大家全部的钱财,大摇大摆离开之后,宋栀不解地转头望向阿萼,只见方才洗面盘发的阿萼不知何时已悄悄在脸上抹上了黑泥,乍一看如青黑的胎记,甚是瘆人。 两人相视而笑,宋栀忽然响起什么,忙说:“对了,方才只是为了应付那山贼,你可千万别在意。” 阿萼松开了一直握着宋栀的手,低头说:“怎会在意,只是那蠢人把穿了男装的姐姐当作我夫君,可真是有趣呢。”说着,阿萼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三 不日便到了凉州不远的酒泉,此地胡人居多,鬈发碧眼,笑声爽朗,只是说的汉语有些蹩脚,听着叫人难受。前朝原先重商贸,原酒泉、张掖等地为极为繁茂的商贸关口,经过十几年的逐渐凋敝,却仍然充满了几分勃勃生机。 一行人逐渐分散,到现在只剩了宋栀与阿萼两人同行。 钱财已被山贼掠夺,宋栀早早地从客栈出来,在人声鼎沸的早市街口铺了席面,从包裹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摊开一方宣纸,便淡然自若地研墨。 宋栀的师父是承享誉全国的前朝宫廷御手,她在宫中十年的画技虽已出神入化,却终日与宫墙下的幽闭花草相对,才能只付诸宫中美人画像,难得自己心中所爱。 宋栀的画笔极为灵活,一炷香的时间便将幽涧兰花刻画的惟妙惟肖,而此时在她的摊前早已围了不少好奇的胡人。 “姐姐画得真好看,这是兰花?”不知何时,阿萼已站到了宋栀身侧,黑发松松挽了个结,素白的发带从肩头滑落,落到宋栀手背,带着些缱绻的柔意。 宋栀点点头:“我故乡最多的便是兰花,娇娇嫩嫩又不失清高。”说着,宋栀心中不知为何竟满是阿萼在山溪旁舞蹈的身影,俏生生的满是灵气。 胡人少见此类文人之物,又甚爱模仿中原文化,见到宋栀的水墨小画,便倍感新奇,纷纷争相出钱购买。不多时,宋栀手边的碎银子便堆得老高。 宋栀放下画笔,将银子收进包裹,转头却发现阿萼不见了。 酒泉不大,但也不小。尤其当下正是正午人群熙攘之时,热闹程度竟丝毫不亚于长安的西市。 宋栀开始焦急起来,穿过了整条街,却还是没有阿萼的影子。 “阿萼,阿萼!”宋栀忍不住喊起阿萼的名字,阿萼今日穿了碧青的衣裳,该是十分显眼的,都怪自己方才太过认真,竟忽略了她的去向。 第110章 明洪武年间,□□对福建以东琉球列岛采取怀柔政策,赐其王室以尚姓,通商路,拓航线,并命福建沿海三十六姓移居琉球以传授各行先进技术。 “快看啊!前面就是琉球国了!我们终于到了!” 不知是谁率先兴奋地叫喊起来,声响传至内厢,没多久,素色船缦被拉开,自船厢弯腰走出一个着深蓝褙子的清瘦女子,长发挽成垂髻,用一根细寡的银钗贯穿而过。 “蔡大人……”宽阔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即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其分出条缝。 被称作蔡大人的女子微扬起头,侧脸轮廓分明,有着闽南女子独有的柔美婉约,却又透着独特的淡泊之气。 蔡珺扫了一周,抬脚跨上高高的甲板,海风很大,深蓝之下浅水色褶裙翻动,与阔然碧海相应,恍若仙人隔世。她扶栏望向前方云雾间的小岛,扬眉道:“放信号示意,准备靠岸。前两日暴雨耽搁了不少时光,琉球世子应已在谢恩亭附近候着了。” 说完,蔡珺正准备转身回船舱,谁料东边海域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众人被这呼救声引得情不自禁望去,只见海面平平,竟什么都没有,听着那声音不免有些渗人。 蔡珺不以为意淡淡道:“琉球语的呼救罢了,今日海风大,才将其声带来,实际隔得远呢。” “大人,我们要不要救她……”边上胆大的上来问道。 蔡珺摇头:“不必。” 话音刚落,船厢内又大步走出个华衣锦服的男子,啧啧笑道:“妹妹还是如此无情!我们这会子是来拯救琉球国的子民的,这遇难的姑娘当然得救了!” 蔡珺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东面海上终于出现半截人影,远远只见其趴在块破碎的木板上形容狼狈。 那琉球姑娘似乎也看到众人,忙招手:“快救救我!” 蔡珺一顿,小声自言自语:“会汉语……罢了,你要救便救,耽误了时候我不负责。”说完,瞥一眼海面上那随波逐流的姑娘,头也不回地进了舱。 厢门叩响,随后被拉开。 “如何?可救回来了?”蔡珺背门而坐,侧头问道。 “你……你好。”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试探着响起,“那个……蔡大哥说你这有干净的衣服,所以叫我过来找你。” 蔡珺轻轻晃着的酒杯一停,这个哥哥真是亲生的,就喜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揽下来,然后一股脑儿推给自己。 蔡珺无奈地起身,径直走到柜边,从中取出一叠衣物,又拿了块干毛巾,这才转身,只见门口立着个玲珑的女子,一身平淡无奇的渔民打扮,衣袖还撕破了不少口子,鬓发更是湿哒哒地贴在面颊,衣服还在不住地往下淌水,脚下已然聚了个水洼。只是虽说这姑娘狼狈不堪,眼眸却是出奇地透亮,灵光毕露,嵌在秀气的脸上,竟叫人心神豁然。 被蔡珺波澜不惊的眼睛盯得发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刚想开口,却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尴尬道:“不好意思,在水里泡了半天……” “无妨,擦干身子后换上衣服,下去叫陈叔煮上姜茶,喝了便没事了。”蔡珺收回眼神,平静道。 换上蔡珺的衣服,姑娘极高兴地从蔡珺卧室蹦哒出来,看着自己身上豆绿的衫子,笑着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颜色,摸着好舒服!对了,我听他们都叫你蔡大人,可女子却如何能当官呢?” 蔡珺抬眼,姑娘原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登时又有些拘谨。 蔡珺抿唇笑道:“亮色果真合适,可惜我这没有什么红粉或绣花的。” “真的吗?”姑娘听蔡珺夸自己,毫不吝啬地笑成了朵花,亮亮的眸子弯成月牙,大方地坐到蔡珺对面,略一迟疑,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何总板个脸呢?我叫朝元,你呢?” 蔡珺点点头,没回答:“马上便靠岸了,靠岸后就快回家,想必你爹娘定然着急极了。” “你是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是吗?”朝元盯着蔡珺的眼睛,认真地直言。 “你这丫头倒有趣,琉球人皆如此吗?”蔡珺微笑道。 朝元抓抓脑袋:“我只知道若一句话都得转个弯,那活着多累,人生一世,若连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不能自己定夺岂不可悲极了。” 蔡珺没有说话,须臾,舱外传来阵阵欢呼,敲锣打鼓喧哗声,想必是船靠岸了,蔡珺起身负手边走边说:“快回家罢。” 朝元冲着蔡珺的背影狡黠一笑,小声道:“后会有期,蔡大人。” 与收到信号前来迎接的琉球世子成功会面之后,一行百来人便跟随世子一同前往不远处县城的驿站。 “哎,妹妹,刚刚那救上来的姑娘呢?”蔡淄拿胳膊肘捅了捅蔡珺,小声问道。 蔡珺怔了怔,的确一下船就再没见过朝元:“走了吧。”那双不染俗尘的眸子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蔡珺竟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蔡珺便与蔡淄几人驭车辇入了琉球都城。 琉球乃岛国,主岛加上一串周边附属列岛。都城不大,这些年汉化,其模样与福建已无两样,只多了些东瀛的味道,大街上许多装扮艳丽的姑娘,着曳地飘逸的汉服,或束腰宽袖的和服,皆灿灿若桃夭。 至南宫门口,因蔡珺为女子,且并未有切实的官号,因此其将蔡淄及一行代表随从送入宫后,便独自立于樱花树下等候。 “看啊,这就是福建那个大名鼎鼎的蔡大人!”守门的护卫并不知蔡珺听得懂琉球语,便指着蔡珺,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个女人!生得如此好看!” “可别看是个女人,据说她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本事大着呢。明朝不承认女官,她就只好帮她哥哥蔡巡抚做事,那蔡巡抚压根不管事,全靠这女人当家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这蔡大人就这么叫开了。” “有这么玄乎?”护卫掐着山羊胡将信将疑,“哎,不说了,前几天荣子公主又溜出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害得上一班人个个挨打,也不知这小公主哪儿去了……” “三月后就要和大明朝和亲,荣子公主也真是胆大,回来必然要被责罚了……” 默默听着两个护卫拄着刀柄唠嗑,蔡珺有些头疼,也没甚兴致瞧瞧头顶开得旺盛的樱花,拂袖便进了马车。 三日后,会晤结束,蔡淄载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呵地接受琉球对大明朝的“敬意”,与蔡珺一同前往来时的县城。 入潼县为连接琉球与大明的关口,且为最南,因而其樱花开得最盛,同时商业繁荣,虽不及福建,却也摩肩接踵,人声熙攘。 三十六姓已在琉球各县安顿下来,两人要做的只是需确保一切妥当,当然蔡淄如此风流之人必然要趁着春光好好赏一番美景美人,于是本该半月后离开的行程被其该至一月后。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着实令我们十分荣幸。”入潼县令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满脸笑容道。 蔡珺在蔡淄身边坐下来:“哪里哪里,县令客气。” 自从一进门,蔡珺便觉浑身不舒服,似是被人窥视一般,这会子一抬头竟撞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朝元躲在暗色幔子之后,见被蔡珺发觉,面上有些赧色,又极快掩饰过去,眨眨眼,冲蔡珺展颜一笑,露出颗不甚明显的虎牙。 “咳,来人,还不看茶!”县令没发觉异样,没见过这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从幔下垂头而过,朝元伸手拦了她,接过托盘,自堂下挪步而出。 “蔡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朝元替蔡珺斟满清茶,笑意盈盈地望着蔡珺,轻声道。 “哟,这不是那日被救下来的那丫头吗!”蔡淄恍然,“县令,这姑娘是……” “这……”县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又是震愕又是尴尬,继而陷入苦恼和慌乱,精彩得很。 朝元不急不慢又替蔡淄满上茶水,才转头望着县令,笑着说:“我是县令的女儿朝元,那日令两位大人见笑了。” “对……对对,是……是我女儿。”县令如释重负地擦汗。 “啧啧,没想到当日那副狼藉样子收拾好了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蔡淄笑道,“妹妹,瞧这双眼睛,这机灵劲儿,跟你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蔡珺淡淡瞧了朝元一眼,其笑靥如花,竟与墙头探入的樱花相映,那般明艳动人。 用完午饭后,蔡珺被朝元领着去了府衙之后的八重丘,这里的樱花开得轰轰烈烈,粉色交叠渲染,似是要将天宇都染上色彩。 “这里的樱花开得真好。”如此美景于前,蔡珺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伸手接了片被风拂落的花瓣,淡然道。 朝元咬着下唇,上前立到块嶙峋的岩石之上,微阖着眸子,樱花结成海洋,于袖底暗香汹涌,风起,丝带松松束着的墨发轻轻扬起,唇畔带笑,肤若凝脂,美得恍若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八重樱,开得最为热闹。最早的樱花是寒绯樱,颜色更深些。还有枝垂樱,花朵沿着枝桠挂下来,最好看了。”朝元抿唇而笑,唇角有个极浅的酒窝,“前些天还没开完全,今日竟如此赏脸,想必是因为蔡大人的缘故罢!”朝元笑得愈发绚烂,扭头对蔡珺道。 蔡珺猝不及防,恍惚一刻竟有些怔忡,旋即别开眼睛,没说话。 朝元见蔡珺不搭理,瘪瘪嘴从岩上跳下来,想了想小声道:“蔡大人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多美景罢。” 蔡珺看着朝元此时有些丧气的模样,唇角扬了扬,平静道:“塞北的沙漠,昆仑的雪月,蜀地的水墨秋意,江南的雾气清晨。我的确见过许多,然不过过眼烟云罢了,带不走什么,亦改变不了什么。” 朝元眸子晶亮:“真好……我读过很多诗词,却从未亲眼见过那景色。蔡大人,如果有可能,你一定带我去看!” 蔡珺没理会朝元,负手远眺道:“你还读过诗词?” 朝元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只是诗经,楚辞之类的罢了,汉赋我也念过一些,唐诗我最喜欢青莲居士的,我哥却说太白的诗太狂狼不切实际……”说着,朝元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掩了掩唇。 “看不出来你如此博学。”蔡珺有些诧异。 朝元皱皱鼻子:“蔡大人说笑,这些书籍流传到琉球的本就不多,我哪里算得上博学。” “你的汉语也很好,是你爹娘教你的?” “是……是啊!”朝元眼神有些闪烁。 蔡珺说:“不过县令的汉语倒没有那么流利。” “这……爹,爹给我请了先生来着!”朝元忙辩解道。 蔡珺没有再逼问,坡下远远传来蔡淄的声音:“好哇,有美景居然不叫上我!” 蔡珺微笑道:“走吧,等他上来又得陪着耗费时间。” 朝元点头,忽又想到什么:“三日后是入潼县最大的樱花祭,蔡大人一定要参加。” 蔡珺漫不经心地应了下来,瞧着并没什么兴致。 朝元跟在其后,蔡淄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不知为何,朝元望着不为所动的蔡珺有些气馁。 这两日,朝元天天往驿站跑,不是带些当地特色的小吃,便是缠着蔡珺天马行空地乱扯,蔡珺俨然多了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第111章 番外 甜啊甜啊甜的番外 清风明月与相交,可见山水人家炊烟袅。《 谁都不曾想到在阳明山隐秘的山坳里竟然还有一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村落不大,三三两两分布在山间的平地中,错落有致,玲珑可爱。其前有河水一,谓之灵水,因其在旱时不枯,能救人性命而得名。这条河的源头谁也不知道,在被人发现之后便一直浩浩汤汤地存在。 懂天理的瞎子说今年流年不利,倒真被他说中了。山里人不知道外面的世道如何,只知与己切身相关的。 干旱本不少见,可如今年一般的大旱确是让人咋舌。 幸好灵水不竭,就算水少了许多,但仍然能够整个村子里的人喝、给不大的田地灌溉。 九月即将结束的时候,从灵水源头飘来一个女人。 戴绢穿锦,珠花累累。虽形容狼狈,面色憔悴,可仍然可见其身份不同,或许是大户人家的夫人之类的。因而村民不敢怠慢,将其打捞上来之后,便好生待着。 谁知这女人竟赖着不走了,朝村里最年长的婆婆求了个无人的破烂房子,又垦了几分地之后,便准备在这里安定下来。问她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却也不说,一直淡然笑着,一闲下来,就成天坐在村口的老桂树下望着灵水黑魆魆的源头,像是要把这条河水看穿一般。 她坐在那里,瘦削的脊背像一条柔韧的芦苇,清癯的面容平和清恬。她这样沉静,沉静得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就好像日日夜夜流淌的这条河水,在最平凡的不经意间把最深的坚守都撼动。 最终,她等到了她朝思暮想的人儿。 木板门被轻轻叩响,带着一丝迟疑,和一丝掩藏不住的期许。 门开的时候,她正坐在桌边做针线活儿,长长的丝线捻在手里,从一头穿过,就像串起了两人此生都难以割舍的情绪。恰好是晌午时分,桌上摆着两道菜,清蒸油菜和一碗鲫鱼汤,两边都摆了一副碗筷,就像在等候着出去耕作的爱人一般,平常却同样令人感动。 奚晚香站在门口,她愣愣地看着面前端坐着的堂嫂,她甚至不敢相信她真的找到了堂嫂。整整几个月的寻寻觅觅,整整两年多的长久分离,广袤的湖湘大地布满了崇山峻岭,她们俩之间隔了千山万水,隔了无数张面孔。这一刻,就简直跟做梦一样。奚晚香突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是朝堂嫂微笑?还是泫然?就像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堂嫂一样,奚晚香在她面前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渴望她的怀抱。 见晚香手足无措,殷瀼亦心神激动。可她到底还能控制住情绪。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朝晚香轻轻笑了笑,起身道:“饭菜凉了,我去热一热。” 甫一转身,身后便被一片温暖和柔软所包围。这温度,她已经失去太久了,她以为能很快回到她身边,可晚香竟然离开了那么久那么久,思念从一开始的汹涌转而化为平静,就像不会干涸的灵水,永远不停息。殷瀼就是这样的人,她怀抱着希望,便像傻子一样永远抱着这一丁点儿希望,绝不可能放弃。 一滴泪水从眼眶滑落,滴到了晚香手上。 奚晚香的手微微颤了颤,刚要收回,却被殷瀼双手握住。 “你的手……还是这样暖。”殷瀼叹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可知你不在的日子,堂嫂冷了都无人暖手。” 奚晚香轻笑了一声,把脸贴在堂嫂脊背上,手臂又收得紧了些,似乎要将怀中的人融化到一起。 “好,那晚香今后便一直在堂嫂身边,就像小手炉一样,专门给堂嫂暖手。”奚晚香忍不住落泪,一边默然流泪,一边略带哽咽地笑着说。 殷瀼眨了眨眼:“不够。听闻这里的冬天好冷,我的被子棉絮太少,晚上会冷。” “嗯~那给堂嫂暖被子。”奚晚香蹭啊蹭,软声软气地撒娇道,“反正这回我可赖着不走了,你赶我骂我都不走了。” 这小村庄不大,几日下来,奚晚香便对这儿十分熟悉了。两人的屋子有三间,虽然不似在奚家时候的阔气风光,可到底是属于两人的天地,在殷瀼的打理下,窗明几净,整洁清爽,矮柜上总放着一束鲜花,或是金桂,或是野菊,日光从槅扇投射进来,带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暖和香气。 殷瀼曾问晚香出去的两年余都做了些什么,她自然相信晚香,可到底还是会挂念。奚晚香正烧着火,她不知该如何和堂嫂解释她这天南地北的作为,更怕堂嫂知道她这些伤痕的由来后会心疼,便借着烧火的毕剥声,假装没有听见。 原本明白晚香不愿再次提及,殷瀼便也不为难她。可不慎见她换衣裳的时候,身上更有横七竖八的伤疤,比脸上那条更是狰狞可怖。殷瀼惊心的同时,便再也忍不住。 是夜夜深,殷瀼脑中依旧满是晚香伤痕遍布的身体,一想到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正转身过来,竟发觉晚香也十分清醒地望着自己,一条弯曲的伤痕贯穿了整个左颊,虽然已经淡了很多,但看着仍然触目惊心。 殷瀼鼻尖有些泛酸。忍不住伸了手,轻轻触上这条痕迹。“你从前……很怕疼的。一点儿小伤都能淤青一大片,这样细皮嫩肉的……疼吗?” 奚晚香望着她,抿唇笑道:“早就不疼了。” “给堂嫂看看你的背好吗?”殷瀼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她不能分担晚香的疼痛,已经自责地无地自容了,她想要仔细看看她的伤痕,每一条都不能错过。 奚晚香踟躇了片刻,终究还是妥协了。 系带轻轻抽散,亵衣从肩头滑落,晚香把披散的长发捋到了一侧,洁白柔润的腰背便整个儿展露在殷瀼面前。可上面的伤痕……饶是殷瀼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像被用力冲击了心脏一般,揪着心疼起来。 好一会儿,晚香都没听到身后的动静,便侧了头,自嘲地笑笑:“是不是很难看。”说着,便要把褪下的亵衣穿起来。 忽然,毫无保留的拥抱便从后包围了她。 殷瀼把下颌轻轻枕在晚香赤^裸的香肩,轻轻吻着肩上蜿蜒的伤痕,酥酥麻麻的感觉,就像被一片轻柔的羽毛,用世界上最温柔的清风拂过。 顺着伤痕往上,晚香的脖间有发丝的微香,又带着她独特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要将殷瀼沉溺。像贪婪的溺水者一般,殷瀼深深地呼吸,温热的气息吐在耳畔,引得奚晚香禁不住轻轻颤抖。 舌尖触碰小巧的耳垂,继而含住,贝齿的磕碰让人心悸。 奚晚香的耳尖很快红了彻底,她伸手解开自己肚兜的束缚,声音略带沙哑:“前面还有好多伤痕,堂嫂可要一一看过?”语毕,她侧转身子,柔和皎洁的月光映在她的眼里,她的身上,让人忍不住想亲吻其上。 殷瀼没有再忍,也没有逃避。她的逃避已经伤害了晚香那么多次,殷瀼绝不舍得再让晚香失望。灵巧的舌在肌肤上流连,缓慢往下,继而在胸口停留,玲珑的茱萸挺立着,就像香甜的糖豆,绵软的手感让人心神都要融化。 唇齿交缠,肌肤相亲,潮湿的花蕊就像神秘的彼岸,娇嫩的肌肤让人不敢加重半分。 奚晚香扬起下巴,娇柔的□□从唇齿间溢出,这种被深爱之人温柔对待的感觉就像是一瞬间星光旋转,春暖雨润。她轻轻扶起堂嫂,眼神中透着迷离和要命的媚气。“不公平,我也要尝尝堂嫂的味道。” 殷瀼的脸更红了,她咬着唇,凑上来吻了晚香的唇,模模糊糊地说:“堂嫂的一切都是你的。” 在抚摸间,殷瀼用仅存的一丝理智,断断续续地问晚香:“你……还没说……这两年究竟做了……什么,为何身上……啊……” 奚晚香坏心肠地用指腹搓揉着殷瀼的茱萸,私密处柔缓地厮磨。“嗯?堂嫂真的想知道吗?” “嗯……啊……”殷瀼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女子直接的抚慰也能让人神魂颠倒。 初次触碰的激动与欣慰就像扑天而来的浪潮,将两人淹没其中。 在香汗淋漓间,两人相拥而卧。奚晚香闭着眼睛,亲吻着殷瀼的鬓发,懒懒地开口:“为什么不来宅子里找我,你可知我寻你寻得多辛苦。” “那日听闻水声,便是这大旱的季节里的福音,而后我竟忽然昏了过去,掉进了水中。一路飘到这里,似乎就像是冥冥中的安排。我想,大概是上天让我到这里等你吧,亦给了我一个干脆地甩开一切的契机。这里没有任何人的打扰,没有俗事缠身,谁都不认识我们。那么我便循了这天意,没想到竟真的等到了你。”殷瀼淡淡地说,“其实也没抱多大希望,就想着,若今年过完,你还没来,我便不顾一切地出去罢了,就算重新回到奚家,只要能见到你平安无事,也就罢了。” 奚晚香心中酸涩,或许真是天意吧。她在送子娘娘庙后山的灵水边恍惚见到堂嫂的幻影,就像忽然得到了指引,就算人人都说沿着这水走,便是一片荒芜,没有人烟,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竟真的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她从身后环抱住她,在她肩头印下一个绵软的亲吻,就像对待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奚晚香最终还是没拗过堂嫂,只好把这两年的事儿都一五一十地与她说了。堂嫂果真沉默了许久,然后借着去烧水的空子,一个人在厨房捂着嘴无声地痛哭。整整一个时辰,她才从厨房出来,给晚香斟满了一杯茶,眉眼之间满是坚定。 “一切都过去了。从今往后,堂嫂绝不让你受苦半分。”殷瀼平声道。 茶水清香,把整个小屋都盈满。 “好。”奚晚香转着茶杯,抬眼笑道,“那今晚还要和堂嫂一起睡。” 自然明白她所言何意,殷瀼双颊惹了晚霞,干脆倾身过去,吻了晚香的双唇。大抵没想到堂嫂会如此主动,奚晚香怔了怔,正当她出神,殷瀼伸了舌,学着晚香一样,把她的唇细细舔了一遍。 “小晚香那么好吃,当然要吃了。” = =!堂嫂怎么抢了她的台词!堂嫂学坏了!!! 奚晚香搂着堂嫂的肩,两人的位置在眨眼间便换了过来。额头相抵,奚晚香居高临下,眯着眼睛看她,语气十分霸道:“究竟谁吃谁,堂嫂心里再明白不过。” 殷瀼不禁失笑,鼻尖轻轻蹭了蹭,眸中满是包容和宠溺。 和光煦风,桃柳轻摇,清流瀼瀼,静谧安好。 如此,可谓之桃花源。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明天要被锁,捂脸~ 开新文啦,影后的少女心,求收藏=3=